尉遲越的視野暗了一瞬,渾身的血液仿佛停止流動,凝結成了冰,徹骨的寒意滲透他的四肢百骸。閱讀
他慢慢看向枕邊的木函,裡面收著分別以來沈宜秋寄給他的所有書信,一共十一封,其中有六封是在「回京」路上寄出的。
每一封書信,他都翻來復去讀過無數遍,早已經爛熟於胸。
可他仍舊走到床前,顫抖著手打開木函,將疊得整整齊齊的信箋展開。
這時他才明白過來,自己連日來的不安究竟是因何緣故。
小丸聽說靈州被圍,令周洵帶著禁軍將士回救,她自己又怎會心安理得地置身事外?她的書信又怎會那般若無其事,不提靈州的戰況,也不露半分憂慮?
這些信,根本就是提前寫好的,只是為了安他的心。
而他竟然信了。
他竟然信了!
尉遲越不覺冷笑,仇恨啃齧著他的心,他恨自己。
侍衛見太子臉色煞白,連嘴唇都脫了色,不由唬了一跳:「殿……殿下,要不要仆去傳醫官?」
尉遲越擺擺手,以手掩面,靜靜坐了片刻,然後站起身,披上外衣,穿上鎧甲,對侍衛道:「傳孤的令,命兩千禁軍即刻拔營,只帶一日糧草,輜重兵不必跟隨。明天日落之前,我們要趕到靈州。餘下人馬以最快速度行軍。」
那侍衛一愣,隨即道:「遵命!」
靈州城中,太陽再一次落下。
沈宜秋站在城樓上,望著斜暉脈脈照耀悠悠的河水,滿目金紅,分不清是殘陽還是血。
援軍仍然未至,今日一戰下來,城中的守軍只剩下不足五百。
周洵平靜地說出這個數字:「明日是最後一戰。」
沈宜秋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可發不出聲音。
周洵對謝刺史道:「上回使君要以羊酒犒勞將士,周某說以待來日……」
年輕的將軍輕嘆了一聲,露出個少見的微笑:「如今周某卻要替將士們向使君討口酒喝了。」
謝刺史點點頭:「該當的,謝某這就著人去辦,儘快給周將軍和將士們送去營中。」
說著道了聲失陪,往台階走去。
周洵叫住他:「使君,一會兒周某叫人去府上取就是,今夜使君還是多陪陪家人吧。」
謝刺史的腳步一頓,轉過身,嘴唇哆嗦了一下,最終什麼也沒說,只是遙遙地向他作了個揖。
當夜,謝刺史還是親自帶著家僕,將羊群和幾車美酒送到軍營。
不多時,軍營中便升起了堆堆篝火,四處瀰漫著炙羊的香氣和醇酒的芬芳。
沈宜秋、周洵、謝刺史、邵澤與牛二等人圍坐在火堆邊,架在火上的烤羊滋滋冒著油,油滴落到火中,火苗便往上一竄。
周洵從腰間拔出匕首,往羊腿上一戳,再□□,帶出一股血水,他不滿地挑挑眉:「怎麼還沒熟?是不是火太小了?」
謝刺史「呵呵」笑起來,他生著張微胖的圓臉,笑起來越發像個和氣的長輩,站起身,將烤架翻了一面:「周將軍莫心焦,急火炙烤是不成的,外頭焦了裡頭還沒熟。」
周洵嗯了一聲,便用那匕首撬開酒罈的封泥。
沈宜秋把酒碗分好,六個人,七隻碗。
周洵抱起酒罈,將澄清的酒液注入碗中。
沈宜秋端起一隻碗,將酒液灑在土中:「僅以杯酒,奠亡靈。」
眾人端起酒碗,默默將滿碗酒一飲而盡。
周洵贊道:「烏程若下,偏了使君的好酒。」
謝刺史笑道:「周將軍見外了,好酒當酬壯士,喝到老夫肚子裡卻是暴殄天物。」
說罷他又替眾人斟了一碗酒,端起酒碗,想說點什麼,可平日出口成章的三甲進士,此時卻一句話也說不出,「松齡鶴壽」、「長樂無極」這些吉祥話此時說都不合適了。
沈宜秋道:「敬謝使君。」
謝刺史連聲道慚愧。
周洵也道:「使君忠君愛民,襟懷寬廣,令周某感佩。」
眾人紛紛向他祝酒,謝刺史幾乎有些無地自容:「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本是謝某分內事。」說罷仰頭將酒一飲而盡。
又滿上一碗,對眾人道:「諸位義薄雲天,援救靈州,謝某無以為報,唯有滿飲此杯。」
這時羊肉終於炙熟了,周洵用匕首割下羊腿肉分到眾人盤中,肉皮烤得金黃,裡面卻鮮嫩無比,咬一口便是滿嘴肉汁,眾人都嘖嘖稱讚。
到了這個時候,恐懼和不安反而淡了。
遠處有人吹起篳篥,打起羯鼓,有人隨著鼓點起舞,越來越多的將士加入他們的行列。
有個年輕的士兵是胡旋舞的好手,舞得興起,忽然一躍而起,在半空中打了個旋,越到火堆的另一邊,引來陣陣喝彩。有人效仿他,誰知沒學成,腳踩在火堆里,燙得跳腳,引得眾將士笑作一團。
沈宜秋看了好一會兒,站起身道:「諸位盡興,我去城牆上走走。」
邵澤放下手中啃了一半的羊肋骨道;「我隨娘娘同去。」
沈宜秋搖搖頭:「不必,表兄慢用。」
牛二郎道:「仆吃完了,仆隨娘娘去。」
沈宜秋勸不止,只得由他跟來。
兩人一前一後騎著馬,慢慢踱到城牆下,下了馬,登上城牆。
沈宜秋靠在闌幹上,靜靜望著賀蘭山的方向。
牛二郎聽其他侍衛說,太子妃的父母就葬在賀蘭山的山腳下。
他默默立在她身後三步遠的地方,不敢亂說話。
半晌,他看見太子妃的背影輕輕顫抖,肩頭聳動,顯是在無聲地哭泣。
牛二郎有些手足無措,踟躕了一會兒,還是走近了一步,小心翼翼道:「娘娘沒事吧?」
沈宜秋搖了搖頭。
牛二郎又走近一步,撓了撓後腦勺:「娘娘,夜裡風涼,仆護送娘娘回府歇息吧?」
沈宜秋轉過臉道:「無事。」
她臉上的淚已經拭去了,但聲音瓮聲瓮氣的,顯是哭過。
牛二郎這才發現,這個他奉若神明的太子妃,其實也才十五六歲,還是個小娘子,與他的三娘差不多大。
大難臨頭怎麼會不害怕呢?
他在衣擺上擦了擦手心裡的汗,結結巴巴道:「娘娘莫著急,說不得……說不得明日一早援軍就到了呢?」
沈宜秋扯了扯嘴角,點點頭,沉默了一會兒,又道:「牛大叔,我對不住你們。」
牛二郎唬了一跳,幾乎要跪下來:「娘……娘娘折煞牛二了……仆一個下賤人,怎麼當得起……」
沈宜秋搖搖頭:「還有周將軍和他麾下的將士,是我把你們拖來的……」
若說靈州將士拼死守城是職責所在,那些禁衛軍將士卻是因為她才葬送了性命。
她還把舅父舅母唯一的兒子帶到了靈州。
沈宜秋忍不住掩面低泣起來,然後慢慢蹲下來,抱著膝,啜泣慢慢變成嚎啕。
牛二郎覺得她好像要把心肺一起哭出來,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嘴裡不住喃喃:「莫哭,莫哭……沒事的,定會沒事的……」
他的三娘小時候愛哭,他口笨嘴拙,不知道怎麼哄,就只會說莫哭。
想起慘死的女兒和遠在慶州的老妻,他的眼眶也紅了起來。
沈宜秋的哭聲慢慢微弱,直到完全停止。
她吸了吸鼻子,慢慢站起身:「我們回去吧。」
回到刺史府,她回到院中,簡單洗漱一番,換上寢衣。
她屏退了刺史府的婢女,坐到案前研墨。
硯池中的墨很快濃稠起來。
她取了張信箋,拈起斑竹筆管,蘸飽墨,開始給親故們寫信。
明日若是城破,這些書信說不定也會毀去,大抵寄不到親友的手上,不過圖個心安罷了。
第一封寫給舅父舅母,滿紙的慚愧與歉疚。
他們視她為親女,自她失怙,他們便是她唯一真正德親人,四歲以後,只有嘉會坊的小院子可稱家。可她卻將他們唯一的兒子帶到靈州,將他置於九死一生的險境。
第二封寫給表姊邵芸,祝她一世平安喜樂,無憂無慮。
可惜她信中時常提到的那位小郎君,她或許無緣得見了。
她一直不曾向人吐露過,其實表姊的性子最像她故去的阿娘,每每看見她,她便想起她那一生灑脫自在,不為世俗羈絆的母親。
第三封寫給張皇后,謝她知遇之恩,亦祝她身體康健。
她雖不知,他們卻是做了兩世的姑媳,只可惜這一世還未來得及深交,便要離別。
她還未來得及將長安到靈州一路上的風光畫成畫卷送給她,如今恐怕不能夠了。
第四封寫給兩位良娣,她答應過要趕在六娘生辰前回長安,與他們泛舟湖上,釣魚捉蝦吃船菜,可惜早早備好了有灶的船,她卻要爽約了。
還有十娘,不知又和了什麼新香?她不在東宮這段時日,藏中的古譜可曾練熟?她最懊悔的便是臨行前未能好好話別。
第五封信給素娥、湘娥,第六封給李嬤嬤……
第七封,給尉遲越。
沈宜秋將信箋展平,蘸飽了墨,筆尖懸於紙上,卻一時間不知該寫什麼。
一滴墨落下來,像淚滴一樣洇開。
她擱下筆,又抽了一張紙展平,對著空白的信箋發了會兒怔,幾次提起筆又擱下,硯池中的墨幹了,她加了幾滴水研開,不一會兒卻又幹了。
不知反覆多少回,她看了一眼更漏,竟然對著空紙坐了一個多時辰。
她猶豫再三,終於還是提起筆,似乎有很多話,可又不知從何說起,又似乎說什麼都是多餘。
妾再拜,郎君足下:伏惟努力加餐,勿念。
她想再加兩句,卻不知還能說什麼,終是輕輕嘆了一口氣,將所有書信疊好,放進木函中,用蠟封好。
他們兩世夫妻,卻似乎總是差點緣分。第一世糾纏十二年,做了半生怨耦,這回開端似乎好些,可惜看不到終局了。
若是有來世……她忍不住想。
轉念一想,此生卻已是來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