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譁變

2024-08-30 22:21:24 作者: 寫離聲
  靈州刺史府外,火把如一條長龍,映亮了半邊天空。

  火光中,靈州守軍與禁軍相向而立,刀劍出鞘,箭在弦上,白晝還並肩作戰的同袍,此刻卻兵戈相向。

  在場人眾足有數百,四下里卻是寂靜無聲,遠處偶爾傳來禿鷲和夜梟的叫聲,幾乎可以聽得見草叢裡夏蟲的鳴叫,還有夜風裡女人們不絕如縷的細細啜泣。

  周洵亦挽弓搭箭,箭鏃直指對面一個約莫二十五六歲的兵士,脖頸上的青筋若隱若現。

  他咬了咬牙,沉聲道:「龐四,你們這是要叛亂?」

  那兵士高聲嘶吼:「請謝使君出來,援軍到底來不來?我們要聽實話!」

  他身後的眾將士跟著喊起來,幾百人一起吼叫,聲震如雷,許多人都在連日的拼殺中喊啞了嗓子,此刻用盡全力嘶吼,猶如困獸絕望的號叫。

  周洵面對突騎施的千軍萬馬毫不畏懼,此刻面對同袍的詰問,卻張口結舌,後背上虛寒涔涔而下。

  是他告訴他們援軍一定會到,是他給了他們虛假的希冀。

  如今要他親自將他們僅有的希望澆滅,他不知道怎麼開口。

  就在這時,刺史府的大門「訇」地打開,身著官袍的謝刺史邁著方步從門裡走出來。

  譁變的將士看見他,越發躁動起來,紛紛叫喊:「謝使君,援軍到底來不來?」

  「靈州是否成了棄城?」

  「邠州究竟有沒有發兵?」

  「朝廷不管我們死活了嗎?」

  謝刺史擦擦額頭上的冷汗,向眾人團團作揖:「諸位將士請稍安勿躁,皇恩浩蕩,定不會捐棄我靈州城……」

  不等他將那些文縐縐的說辭說完,將士們便七嘴八舌地打斷了他。

  「別說這些有的沒的!」

  「對!一個字,援軍到底來是不來?」

  「他們說的是真的嗎?邠州軍是不是守皇宮去了?」

  謝刺史一介文士,最不擅長與武夫打交道,已是汗流浹背,強自鎮定:「諸位冷靜,聽我說……朝廷不會放棄靈州,援軍一定在路上了,只是因故遲了幾日……」

  有人冷笑了一聲:「遲了幾日?兄弟們都快死光了,他們等著來給全城人收屍?」

  又有人道:「早晚都是一死,與其去陣前送死,不如快活他幾日!」

  這提議引來聲聲附和。

  「說得好!」

  「我們去送死,這些做官的縮在府里好吃好睡!」

  「都是人,憑什麼?」

  怒火和不平像星火燎原一般在人群中蔓延。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一不做二不休,殺了這狗官!」

  「對,殺狗官!」

  謝刺史瞠目結舌,如墜冰窟,他雖不如沈使君那般政績彪炳、才華耀目,可自問在任上兢兢業業、清正廉明,不敢稱愛民如子,至少無愧於天地、君主和百姓。

  他的民望一直很不錯,不成想今日當了一回「狗官」。

  周洵將弓弦拉緊,低吼一聲:「誰敢妄動?先問問我等手中刀劍!」


  他身後的玄甲禁軍齊齊將陌刀舉高,鋥亮的兵刃上有水波般的花紋,映著火光,猶如有鮮血淌過。

  他治軍嚴明,將士們不敢有二話,但個個積了一肚子怨氣,他們不顧性命來援救靈州,九百多同袍所剩無幾,若說委屈,誰有他們委屈?

  帶頭譁變的押官面露沉吟之色,他們雖然人多勢眾,但禁軍驍勇善戰,以一當十,真的混戰起來未必能占得便宜。

  可他身後的士兵已經等不及了,紛紛叫嚷:「殺!大不了一死!」

  「今日不死明日也要死!」

  「先把這騙子殺了!」

  形勢已經不可收拾,周洵咬咬牙,便要下令禁軍將士動手。

  千鈞一髮之際,他眼角餘光瞥見一個身影從門後走出來,卻是個身著紅衣的女子,莫名有些眼熟。

  電光石火之間,他猛然明白過來,忘記了尊卑,轉頭吼道:「進去!」

  太子妃恍若未聞,仍舊往外走,經過謝刺史身邊,迤迤然下了台階。

  這時已有不少人發現了這個年輕女子。

  她穿著繡羅襦石榴裙,滿頭青絲綰作簡單的圓髻,發上的金鳳釵在火光中閃著光,鳳口中銜的真珠串隨著她蓮步輕移微微顫動。

  這女子不過十五六歲,容貌極美,有些人恍惚覺得自己似在哪裡見過她,卻想不起來。

  她身形纖秀,臉色蒼白,看著像是絹帛剪出來的美人,仿佛一陣風就會將她颳走。

  眾人一時怔住,不知道為什麼這樣一個女子會出現在這種地方。

  不等他們回過神來,沈宜秋已經走到兩隊人馬中間,在刀刃和箭鏃的叢林中站定。

  她掃了一眼眾人,沉聲道:「你們的手要沾上袍澤的血嗎?」

  她的聲音像一脈冷泉貫入眾人心裡,被盛怒沖昏頭腦的將士們猛地意識到,他們雖分屬兩軍,卻是並肩作戰,一起守衛靈州城的同袍。

  帶頭鬧事的押官回頭看了一眼眾人,見有不少人面露猶疑和怯意,不禁惱怒,瞪著沈宜秋道:「你是誰?憑什麼管老子的事?」

  沈宜秋平靜道:「先父姓沈,曾任靈州刺史,我亦是當朝太子妃。」

  此言一出,眾人譁然。

  「她是沈使君的女兒……」

  「太子妃怎麼會在靈州?」

  沈宜秋接著道:「請諸位放心,我以性命擔保,太子殿下不會拋棄靈州百姓,一定會發兵來救。」

  她的聲音不高,嗓音清而細,與她的人一樣,文文弱弱的,但卻莫名令人心安。

  許多人不覺放低了手中的兵刃和弓.弩。

  為首的龐四郎有些著慌,嘴唇哆嗦起來,強撐著道:「你們傻嗎?這女人是假的!定是狗官找人假扮的!說不定是那狗官的小妾!」

  有人鬨笑起來,但還是有不少人將信將疑,在靈州將士和百姓心裡,「沈使君女兒」的分量或許比太子妃還重上幾分。

  周洵高聲呵斥:「大膽!竟敢冒犯太子妃娘娘!受死吧!」

  沈宜秋沒等他將箭射出,輕輕抬手阻止。

  她不慍不怒,只是靜靜地看著龐四郎,眼睛映著火光,剔透如琉璃,目光卻好像能把人捅個對穿。


  頃刻之間,龐四郎的布袍已經被虛汗浸透,汗流到他一道道傷口上,不知多少道傷口一起發癢,他喃喃自語:「假的,一定是假的……」

  他嘴皮子飛速掀動,不知默念了多少遍,終於說服了自己,高聲道:「假的!她肯定是假的!」

  沈宜秋沒有反駁,只是一步步向他走去,不疾不徐。

  人群再次安靜下來,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沈宜秋走到龐四郎跟前,心口距他的箭鏃只有一拳的距離。

  龐四郎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半步。

  沈宜秋借著火光看見這年輕的將士眉弓上一道刀傷深可見骨,血染紅了半邊臉頰,猙獰可怖猶如鬼魅,他身後的將士也都與他一樣遍體鱗傷。

  沈宜秋直視著他的雙眼,堅定而平靜:「既然你認定我是假的,現在就可以一箭殺了我。」

  龐四郎再也支撐不下去,雙臂頹然地垂下,弓矢落在地上。

  沈宜秋掃視了一眼眾人,緩緩道:「靈州是我的故鄉,我以先父先母之名起誓,與這座城池共存亡!」

  龐四雙膝打顫,再也忍不住,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身後的將士也都跟著放下了手中的兵刃,只聽鐵甲嘩啦啦響成一片,頃刻之間,數百將士齊齊下拜。

  沈宜秋斂衽,撫了撫裙裾,向著眾將士緩緩跪下,再拜叩首。

  三軍將士盡皆愕然,四下里鴉雀無聲。

  如隔雲端的當朝太子妃,在向他們叩首。

  沈宜秋慢慢直起身:「謝謝諸位,替社稷,替百姓,替殿下,替我,守住靈州城。」

  纖柔的聲音在如水的夏夜中飄蕩。

  良久,將士中爆發出一聲呼喊:「誓死捍衛靈州城!」

  三軍將士齊聲高喊:「誓死捍衛靈州城!」

  聲音響徹雲霄,猶如一道銅牆鐵壁,守衛了這片從未被大河淹沒的土地,守衛了數十萬靈州百姓的夢鄉。

  尉遲越一番威逼利誘,哄著吐蕃大皇子上了自己的船,然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集結兵力,準備糧草輜重,只用了兩日,便帶著兩千禁衛精騎、七千河西軍、兩千州府兵和吐蕃大皇子的五千騎兵,浩浩蕩蕩向靈州進發。

  急行兩日,吐蕃大皇子方才回過味來,燕國太子倍道兼行,火急火燎地往靈州趕,顯然是沒有別的援軍到。

  早知如此,他便不該這麼爽快地答應發兵,合該拖他幾日,讓他不得不讓步,不過這時候再後悔已經來不及了,若是這時候翻悔,恐怕那二十萬朔方軍和河西軍就直接拐道去吐蕃了。

  尉遲越在眾人面前氣定神閒,只要回營帳中獨處,便焦躁得無以復加。

  比之別人,靈州於他而言更多了一重意義——那是小丸的故鄉。

  他要替社稷保住靈州,也要替他的小丸保住家。

  戰報一封封傳來,他的臉色一日比一日沉,城內守軍已是強弩之末,支撐不了幾日了。

  而邠州援軍該至未至,城中必定人心浮動,若是亂起來,後果不堪設想。

  他們行軍的速度超過一百五十里,已經接近極限,但他仍嫌不夠快,恨不能脅下生翼飛到靈州。


  四月廿三,大軍距離靈州城終於只剩三日的路程。

  是夜,尉遲越與兵部侍郎等人商議到深夜,回到帳中,草草洗漱一番便躺在床上。

  連日行軍,他的軀體已經十分疲累,可心神仍舊靜不下來。

  他心中隱隱有股不安,可又說不上來是為什麼。

  他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各種念頭在他腦海中絞成了一團亂麻,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迷迷糊糊睡過去。

  夢中,他似乎又回到了上輩子死後,他正飄蕩在靈堂里,看到沈宜秋跪在他棺柩前。

  他隱約記得有什麼事要發生,卻想不起來。

  就在這時,沈宜秋忽然站起身。

  尉遲越心頭一凜,驀地回想起來,連忙上前阻攔:「小丸!」

  然而他是個無形無跡的鬼魂,沈宜秋看不見他,也聽不到他的聲音。

  他擋在她身前,她卻徑直穿過他。

  尉遲越明知她聽不見,還是忍不住大喊:「小丸!」

  話音未落,只聽「砰」一聲震響,像是有人在他胸口重重捶了一下,將他的心臟擊得粉碎。

  他回頭,視野里一片殷紅。

  尉遲越驀地從床上坐起,冷汗浸透了中衣,他仍舊記得夢中那刀絞一般的痛苦,忍不住躬起身。

  半晌,他才略微緩過來些,正要起身喝口茶,帳外響起侍衛的聲音:「殿下,派去靈州的斥候有要事啟稟。」

  尉遲越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叫他進來。」說罷披衣起床。

  片刻後,那斥候走入帳中,行了一禮,對尉遲越道:「啟稟太子殿下,廿二夜裡靈州守軍譁變……」

  尉遲越臉色一沉,他最擔心的便是此事。

  那斥候卻接著道:「不過譁變很快就平息了。」

  尉遲越心裡微微一松,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怎麼回事?將來龍去脈告訴孤。」

  斥候躊躇片刻,咬咬牙道:「回稟殿下,是太子妃娘娘出面止息的……」

  話音未落,只聽一聲脆響,太子手中的茶杯掉落在地,裂成了兩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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