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報復

2024-08-30 22:21:27 作者: 寫離聲
  皇帝反覆問了幾遍,這才確定太子確實沒有娶何九娘的意思。

  眾臣也感詫異,不是都說太子與這位表妹兩小無猜、感情甚篤麼?即便不是那麼情投意合,納入東宮為妃也不吃虧吧?

  不過他們也只敢在心裡揣摩一下,不敢對他的私事置喙。這位太子可不是先帝那位廢太子,手中沒什麼實權,性子又軟,由著人拿捏。

  太子不願納側室,皇帝也不再勉強,笑道;「小兒女之事,且由著你們去吧。」

  尉遲越蹙了蹙眉頭,皇帝這麼說,倒似他們因何緣故鬧彆扭似的。

  他不明白自己心意時也罷了,如今既已明了,便不願再與何婉蕙有牽扯——既傷小丸的心,也傷表妹的閨譽。

  他斟酌著道:「聖人說笑了,何家表妹待兒子如兄長,兒子亦將其當作自家姊妹,若有逾禮之處,令聖人誤解,是兒子之過。」

  這就有點睜著眼睛說瞎話了,何九娘還未退親便不時往宮裡跑,何家也由著女兒去,明眼人都知道他們想攀附東宮這棵大樹。

  不過這種事上總是對女兒家的名譽傷害更大,太子一力將責任攬下來,也算是顧全小娘子的顏面了。

  尉遲越對表妹卻是心懷愧疚,怪只怪他醒悟太晚,先前對著表妹態度曖昧不明,給了她希望,這才鬧出今日的事。

  無論表妹出於什麼目的想嫁他,他當著一眾臣僚的面拒婚,總是於她閨譽有損。

  都怪他先前當斷不斷,如今還要令得小丸傷心。

  想起太子妃,尉遲越便開始心慌意亂,對著滿案的水陸珍饈食不甘味,只想立即回東宮去。

  然而今日是皇帝親自設宴為他接風洗塵,他方才已經當堂給了父親沒臉,眼下卻是不好提前離席,只能熬油似地忍耐著。

  筵席直至亥時方散。

  尉遲越飲了不少酒,從宣政殿出來,腳步已有些虛浮,仿佛踩在雲上。

  一個小黃門忙扶住他:「殿下今夜宿在西內麼?」

  今日還未及向皇后請安,也不曾去看望過賢妃,明日一早還要入宮,來來回回煞是無謂。

  尉遲越卻斬釘截鐵道:「回東宮。「說罷登上輦車。

  輦車出了宣政殿,剛走出幾步,尉遲越便瞥見道旁站著兩個宮人打扮的女子,一人提著燈,似是賢妃宮中的人,另一人則赫然是何婉蕙。

  尉遲越差點以為自己醉酒眼花,揉了揉眼睛,再定睛一瞧,確是表妹。

  他遲疑了一瞬,便命人停下輦——她不惜裝扮成宮人,大晚上的在這宣政殿門外等他,定是知道了他拒婚之事,要向他問個明白。

  他們的事早晚要有個了斷,趁此機會說清楚也好。

  何婉蕙見太子下輦,雙眼頓時一亮,熄滅的希望重又灼灼燃燒起來。

  她款步上前,低低地喚了一聲「表兄」,語調哀傷淒婉,仿佛傾注了無窮無盡的思念,隨著那一聲輕喚,兩行淚便落了下來。

  何婉蕙和沈宜秋正相反,有三分情意能顯出十分來。

  不過畢竟是自小一起長大的表妹,見她難過,他還是有些歉疚。

  宣政殿外人來人往,不時有宮人黃門扶著醉醺醺的臣僚走出來。


  尉遲越皺了皺眉:「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你隨孤來。」

  他身邊的黃門不知該跟隨還是該迴避,見太子不發話讓他們留下,還是跟了上去。

  尉遲越將何婉蕙帶到一處較為僻靜的宮室外,這才道:「方才宣政殿中的事,你已知道了?」

  何婉蕙仰起臉,風燈一朝,滿臉都是晶瑩的淚水。

  她抽噎著道:「表兄,阿蕙哪裡不夠好……表兄為何……為何厭棄阿蕙?」

  尉遲越道:「孤請聖人收回成命,非是因你不好,更談不上厭棄。孤只把你當姊妹,無意娶你為側妃。」

  何婉蕙睜大雙眼,眼淚在眼眶中打轉,鼻尖微紅,臉色卻越發蒼白。

  她這副梨花帶雨的模樣最是惹人憐惜,奈何尉遲越一心想著早點把話說開了,回去向他的小丸請罪,並沒有心思欣賞。

  何婉蕙見他無動於衷,哭得更凶了:「表兄還說不是厭棄阿蕙……連表兄也不要阿蕙了麼……」

  尉遲越耐著性子同她解釋:「孤不娶你,還是你的表兄,你有什麼難處,孤自不會坐視不理。」

  何婉蕙道:「當初表兄說阿蕙有婚約在身,不該與表兄過從甚密,阿蕙當真了,去與祁公子退了親,如今表兄卻又如此說……」

  尉遲越略一回想,自己似乎並未許諾過要娶何婉蕙,但剛復生時他確實有過這個念頭,倒也說不上冤枉,便歉然道:「孤不曾與你說明白,令你誤會,是孤之過。」

  何婉蕙見他寧願道歉也不鬆口,越發氣苦:「阿蕙背著不義的罵名,與祁公子退親,如今祁公子痊癒,阿蕙本可與他再續前緣,可我並沒有,全長安都恥笑於我,表兄可知?」

  尉遲越方才在宣政殿才得知兩家退親之事,並不知道祁十二已經痊癒,不由詫異。

  祁家門第高,祁十二郎德才兼備,與何婉蕙又是自幼相識,待她一心一意,她嫁進祁家便是正妻。

  祁十二不曾得重病前,也不見表妹對這樁婚事有什麼不滿,如今他痊癒,又願意再續前緣,她斷沒有拒絕的道理。

  他上輩子總當何婉蕙還是年幼時那個天真爛漫的小表妹,不過重生以來,他因為沈宜秋的事多留了一個心眼,便明白人是會變的,表妹並不如他以為的那樣單純。

  這個「本可以再續前緣」說得含糊其辭,是要打些折扣的。

  尉遲越也不戳穿她,只是道:「以你的家世品貌,尋一門好親事不難。你該找個真心敬你愛你的人,而不是在孤這裡蹉跎光陰,耗費精神。」

  何婉蕙咬了咬下唇:「全長安都知道阿蕙為了表兄退了親事,還有誰願意娶我?表兄你有所不知,長安城中已經起了謠言,道阿蕙是克夫命,祁公子重病便是叫我妨克的,退了親便好了……莫非表兄也嫌棄阿蕙命不好,怕阿蕙妨克了表兄?」

  尉遲越想起當初小丸被人說「刑克六親」,臉上不覺起了寒霜:「所謂妨克不過是村夫野老的無稽之談!」

  何婉蕙噙淚道:「表兄說得輕巧,女子傳出這種名聲,往後要是夫家有什麼不諧,都要怪到阿蕙頭上……」

  尉遲越道:「這樣的人家不嫁也罷,孤不信天下男子皆是這等無知蒙昧之輩,一個明事理的有識之士都找不到。」

  何婉蕙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反駁,便越發起勁地哭:「可他們都不是表兄你,阿蕙心裡只有表兄一人。」


  尉遲越微微垂眸,笑著搖搖頭:「九娘,你不知何為鍾愛一個人。」

  何婉蕙從未見過他這般柔情似水的眼神,不由一怔,隨即眼底掠過一抹厲色:「這麼說,表兄是找到了?是太子妃娘娘?」

  尉遲越避而不答,他和小丸的情意該如珍寶一般斂藏在心底,不該輕易拿出來示人。

  他只是道:「時候不早了,孤要回東宮,你早些安置。」

  又對那陪何婉蕙同來的宮人道:「送何娘子回飛霜殿。」說罷便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向著停在宮門旁的輦車走去。

  何婉蕙追出兩步,咬咬牙,一狠心道:「表兄既不要阿蕙,阿蕙便也不再痴纏著你,可是有些話阿蕙不得不說。」

  她頓了頓道:「表兄鍾愛太子妃娘娘,可是娘娘待表兄呢?今日娘娘在飛霜殿聽說陛下要降旨賜婚,她可是渾不在意呢!」

  尉遲越腳步一頓,轉過頭,冷冷道:「這是我們之間的事。」

  何婉蕙叫妒恨沖昏了頭,非但沒住嘴,反而越發高聲:「表兄說阿蕙不知何謂鍾愛,阿蕙只知道,若是真的愛慕一個人,知道他要納妾,斷然不會無動於衷!」

  一陣過堂風吹過,掀得她衣裙獵獵作響。

  她的話像淬了毒的箭:「沈七娘心裡有沒有你,表兄,可憐你貴為太子,為了她不肯納妾,為了她不惜辜負我一片真心,到頭來卻是痴心錯付!」

  尉遲越沒再回頭,三步並作兩步走到輦車前。

  何婉蕙看著他倉皇的背影,心中快慰了些許。

  她定定站了會兒,待太子的輦車消失在宮牆轉角,這才對那飛霜殿的宮人冷冷道:「走吧。」

  回到飛霜殿,宮人才打起門帘,賢妃已經急急忙忙從內室趕了出來,拉住外甥女的手:「三郎怎麼說?」

  何婉蕙垂下眼帘,咬了咬下唇,搖搖頭。

  賢妃嘆了口氣,柳眉一擰:「那女子同她阿娘一模一樣,恐怕真是狐狸托生,將三郎迷得神魂顛倒……」

  何婉蕙聽姨母反覆嘮叨這套說辭,早厭煩了,但不敢流露出不耐煩的神色,只是道:「姨母,眼下如何是好?」

  郭賢妃拉著外甥女坐下,托著腮,愁眉苦臉道:「三郎自小主意大,他連聖人的旨意都不顧,我也沒有法子可想了。」

  何婉蕙難以置信地抬起眼,連哭都忘了:「姨母就不管阿蕙了麼?姨母說只要退了祁家的親事……」

  郭賢妃有些不豫:「你這是在怨姨母麼?當初我說只要退了祁家的親事,我便去求聖人降旨,我可曾食言?」

  頓了頓道:「眼下是三郎不願娶,這可怨不得我。」

  她看著外甥女紅腫的眼皮,有些不落忍,覺得自己話說重了,便緩頰道:「事已至此,也只能作罷了。你放心,姨母再替你說一門好親事。」

  何婉蕙忍不住道:「本來好好的婚事退了,再尋能比祁十二郎好麼?」

  郭賢妃睜圓了眼睛:「阿蕙,你這麼說可就有些不識好歹了。你若不去退親,祁十二郎也不會去洛陽,不去洛陽便遇不上神醫,病也好不了。要是不退親,他現如今還在病榻上臥著呢……」

  城中關於何九娘「克夫」的謠言還未傳到她耳中,但她說到此處,心頭忽地一突,祁十二與外甥女退了親便得了大機緣,莫非……


  她不敢往下想,想到她親自求來的那道賜婚旨意,不由一陣後怕,外甥女雖親,難道能親得過親兒子?孰輕孰重一目了然。

  思及此,她斬釘截鐵道:「好了,你也別多想了,親事姨母會替你慢慢尋摸著。剛出了這檔子事,你待在宮裡難免要叫人看笑話,明日便歸家去,好好陪陪母親,有了信我便遣人來傳話。」

  郭賢妃七情上面,什麼心思都寫在臉上,何婉蕙看她,便像看一卷攤平的書一般,一眼便知她的心思。

  她心中發冷,這便是她所謂的親人。自己像個婢女一樣勤謹地侍奉她,姨母呢?到頭來棄她如敝屣。

  更可恨的是尉遲越,喜新厭舊,罔顧他們多年的情分,當著眾臣的面拒婚,絲毫不顧及她的顏面。

  她看著姨母的嘴皮不斷掀動,卻已懶得聽她在說什麼,冷冷地打斷她:「姨母早些安置,九娘便告退了。」

  郭賢妃話說到一半叫她打斷,著實不快,不過她不再糾纏,心裡也放下了一塊大石頭,點點頭道:「去吧。」

  何婉蕙正要退下,郭賢妃叫住她:「九娘等等。」

  何婉蕙停住腳步。

  郭賢妃站起身走到妝檯前,打開奩盒,挑挑揀揀,取了一對金鑲玉花樹釵,並一支彎月水晶步搖塞到她手裡:「拿著,姨母前幾日做了幾身新衣裳,明日你出宮前來挑幾件。」

  何婉蕙心中冷笑,用些簪釵衣裳便想打發她?

  恨意在她心中瘋長,她只想把這些虧欠她、侮辱她的人,統統踩在腳底下。

  她面上不顯,仍舊低眉順眼地行禮:「多謝姨母。」

  郭賢妃一無所覺:「自家姨母,有什麼好客套的。」

  翌日晌午,何婉蕙辭別姨母,帶著兩個箱籠出了飛霜殿。

  走到轉角,她停下腳步,對送她的小黃門道:「中貴人,這回出宮,下次再來不知是何時,我想再去看一眼太液池的蓮花,中貴人可否行個放便?」

  那小黃門面露難色:「何娘子,這恐怕不合規矩吧,且聖人今日在麟德殿,若是衝撞了……」

  何婉蕙飛快地將一個錦囊塞進他手裡。

  小黃門一掂便知裡面是塊半兩重的金餅子,登時喜上眉梢,心道這何娘子是賢妃外甥女,在皇帝跟前也頗為得臉,平素也常往園子裡去,應當不會出什麼大岔子,便點頭道:「那何娘子可要快去快回,莫叫奴這做下人的為難……」

  何婉蕙道:「中貴人放心。」便即往御苑行去。

  皇帝此時正在麟德殿與嬪妃們聽曲飲宴,忽聽遠處傳來一陣熟悉的琵琶聲,依稀是他在華清宮中為何九娘譜的那曲《怨歌行》。

  琵琶聲哀怨動人,如點點珠淚灑向湖中。

  他忙命樂伎退下,疾步走出樓外,憑欄遠眺。

  果然,太液池畔坐著個身著水色紗衣、懷抱琵琶的女子,單看那婀娜的身姿便叫人心頭髮熱。

  ……

  飛霜殿的小黃門伸長脖子等了半日,直到被郭賢妃趕出宮去,他也沒再見到何家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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