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證明,從小被縱著長大的姑娘,真要生起氣,計較起來,根本不是哭一場能夠解決的事。
特別是因他而起的情緒,那就得他哄個十天八天的,讓他將那瘠薄的哄女孩的招式用遍,她才肯大發慈悲,讓他抱一下,蹭一下,拉拉手重歸於好。
小孩子一樣的,這麼多年,從未變過。
小事尚且如此,更別提這次,瞞了她這樣久,惹得她夜裡睡覺時都在淌眼淚。
「我這次來,不是為了找你。」果不其然,眼前的人,眼淚才擦完,氣話就一溜的出來了,「我是想來拿回我的鐲子。」
神主撫了撫她纖細得幾乎能摸到整齊骨頭的後背,動作稍稍一滯,眉心微不可見蹙了起來。
饒是以他的心性,此刻也幾乎是克制不住的,生出了些燥亂的感覺。哪怕身在局中,選擇了最能護著她的方式,也還是讓她受了苦。
他見不得她受苦。
她的手掌心白嫩,透著點潤潤的紅,胭脂一樣的顏色,聲音驕傲的,帶著點忿忿難平的意味:「拿過來。」
神主抵了抵鼻樑骨,籠罩著面目的濃霧漸漸散開,露出一張南柚無比熟悉的臉來。
清雋溫柔的少年臉色有些白,看上去清瘦了些,臉頰上好不容易養起的一些肉又沒了蹤影,下巴上長出了一點點青色的胡茬,顯得有些疲倦。
南柚的眼淚又要淌下來了。
神主從身後將人環住,下顎頓在她的肩骨上,他嘆息般地道:「別哭。」
「我就哭。」南柚啪的一聲,打在他的手背上,「我不要跟你好了,哪有你這樣的,我隨便招個王夫,都沒你這樣氣人。」
男人的身子僵了僵。
「右右,我傷還未好。」他在她耳邊絮語,溫柔的,又帶著克制的意味:「你氣到我了。」
南柚在進殿的時候,就聽塵書說了。
「你轉過去。」她掙開他,似從前一樣使喚他。
神主聽話地轉過去。
南柚紅著眼睛,將他上上下下,從頭到腳看了一遍,手指尖戳一戳他的脊背,腰腹,而後是胸膛。
「疼不疼?」她問。
神主垂了垂眸,在她青蔥一樣的手指點到他胸口的位置時,他唇慢慢地動了動,吐出一聲近乎嘆息般的字眼:「疼。」
他頂著神主的身份和孚祗的臉,聲調低下來時,幾乎是自然而然的透露出一種委屈之意。
南柚認命般地拿起之前蒼藍放下的藥散。
男人的眼裡流淌出潺潺笑意。
塵書領著流鈺等人進殿的時候,南柚才為他上完藥,披好衣裳。
她見到那傷,烏青的一片,那些恨恨的叫人難過的氣話和重話便怎麼也說不出口,但總歸也沒給他好臉色。
好似不管他什麼身份,什麼地位,她在他跟前,永遠是自由放肆,小脾氣恨不能使到天上去,鬧騰得令人頭疼的性子。
而相比於她,頭一次入神宮的流鈺等人顯得十分拘謹。
珠簾半落,神座上的男子眉目清朗,指骨分明,黑髮流水一樣蜿蜒下來,並不似他們往日見到的任何君王,沒有咄咄逼人的凌厲感,相反,給人感覺很舒服。但抬眸細看,對上那雙仿佛時時蘊著笑的眼眸,心底又會下意識的敲響警鐘。
一種難以言說的危險感油然而生。
流鈺等人規規矩矩行了個禮,不敢多說,不敢多看。
「不必多禮。」神主的聲音出乎意料的好聽,他衣袖微動,道:「都坐。」
等幾人在長几邊坐下,神情中都還透著懵。
孚祗,他們都是認識的,但這個時候,也沒誰敢充當這個出頭者去問什麼。
以前最愛找孚祗不痛快,次次鬧著要打架的狻猊安靜如雞,在男人目光落過來時,脖子忍不住縮了縮。
南柚等人沒在神宮久留,很快就順著天梯下去了。
神宮內,蒼藍去而復返,順著他的視線往下一看,不由得笑了一下:「我還是頭一次見她這麼老實,說只能徒步下山就真徒步下山呢。」
神主不知想到了什麼,眼裡也蓄起些微清潤的笑意。
「再過幾日,陣法最後一角布置好,就可以徹底封印邪祖。」蒼藍鬆了一口氣,抬眸看他罕見外露的溫柔神情,又不由得嘖了一聲:「放心,只要將邪祖鎮壓進弒靈陣,她的一半真身就能解脫,記憶也會恢復。」
神主指尖動了動,看著那小小的一點下了通天梯,轉入結界外,突然道:「我出去一趟。」
蒼藍用扇骨敲了下自己作痛的額心,提醒:「就幾日時間了,你身上還有傷呢。」
「無礙。」他的聲音溫和,「我怕她會哭。」
從神山回星界,他們沒有再像來時一樣撕裂虛空穿行,而是換上了雲舟,不緊不慢地往極北的方向趕。
雲和霧裹挾著,迎面穿過,臉頰上仿佛蒙上一層濕潤的雨氣,一日之間,日出日落,雲層可以變換出千百種不同的姿勢與色彩。
從星族到樹族,再到神山,他們都在趕路,風塵僕僕,耗時又耗力,現在一切謎團解開,想找的人有了下落,幾乎是在身子沾著床的那一刻,紛紛倒頭大睡。
南柚也困,她眼睛一閉,腦子放空,什麼也不想,但還未入眠,就聽到了腳步聲,從門口到她的塌前。
白而分明的手指骨節繞著她的發梢,好聞的草木香催人慾睡,南柚有些涼的手指搭在他的手背上,眼睛都未睜開。
「就知道你要來。」她困得不行了,聲音里卻還帶著些微得意的味道。男人低笑了一下,他嗯的一聲,嫻熟地撫了撫她的後背,道:「姑娘說對了。」
她縮在錦被中,小小的一團,手指尖軟乎乎的,每次看他一眼,就閉上眼,在快睡著的時候,又偷偷地睜開一隻眼去看他。
神主失笑,俯身替她掖了掖被角,又道:「我在呢。」
南柚冰涼涼的手指尖整整齊齊搭在他的掌心裡,她眼睛黑白分明,小聲地問:「你現在,是孚祗嗎?」
她聲音里繃著點點試探的意味。
「是。」男人喉結上下動了動,又道:「一直都是。」
「你現在是神主,沒人可以欺負你了,是不是?」她又問。
「是。」
「那我睡了。」她這回真將眼睛閉上,半晌,她手指在他掌心裡動了動,臨睡前,還不忘刻意強調一聲:「我還沒原諒你。」
神主起身,上榻,才蓋上被子,小小的一團就十分自覺地湊過來,長長的發散在他的手臂和胸膛前,兩條玉白的胳膊搭上來,虛虛地搭在他的腰身上。
男人睜眼,看著頭頂素白的輕紗帳子,想,月落輪迴成了南柚,除卻身份和樣貌,其他的,好似都沒變過,比如這口是心非的性子,再比如這一本正經說氣話的樣子。
這回南柚是真的睡了,閉眼前,她還嘴硬地嚷嚷:「這不算和好。」
神主垂眸,親了親她紅彤彤的耳朵,眉目溫柔。
南柚迷迷糊糊醒來的時候,窗邊已經透著亮色,但令人心安的氣息還在雲舟上。
其他人也已經起了,狻猊和南允倚靠在欄杆上,看著與雲舟擦身而過的雲層,難得的安靜。
不遠處,男子輕裘緩帶,溫柔雋意,面上的那層濃霧褪去,露出的是一張他們都熟悉的臉。
狻猊拉著南允擋視線,片刻後,有些憋不住地對南允道:「他為什麼總是看我,他不會想跟我打架吧?」
南允慢吞吞地回:「我也在想,但我應該沒什麼得罪過他的地方。」
流鈺和流芫稍微好些,但面對著神主的身份,說不拘謹,也是假話。
因而南柚一出來,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亮了起來。
「現在到哪了?」南柚瞥了一眼雲舟下方,是一望無際的粼粼海面。
流鈺的眼神微微頓了一下,而後回:「到東海的領域了。」
南柚輕輕點了下頭,目光挪到神主身上時,竟生出了一種恍惚之感,仿佛他們沒有經歷過那張撕心裂肺的別離,也沒有身份上天差地別的轉換。
他們一直是他們。
她踱步上前,雙手交疊在欄杆上,下巴再輕輕地磕上去,風吹過來,她的聲線溫柔:「你還不走?」
遠處,流芫和南允都被嗆得咳了一聲。
他也不生氣,反問的話說得跟情話似的,「趕我走?」
南柚別過頭,慢吞吞地道:「不是你說的嘛,快要跟邪族開戰了。」
神主笑著應了一聲,看了眼天色,道:「等會就走。」
他長指微動,攏了攏她的長髮,聲音比長風溫柔:「這次不會很久,邪祖被困著,實力大打折扣,我們很快就回來了。」
「這幾日,若是在星界受氣了,就去神山住著,神官都安排好了,別委屈自己。」
南柚脊背挺直了,道:「我現在是星主,誰敢給我氣受?」
「嗯,是我不好。」他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眼裡布著山河,也蘊著星河,他抬手,揉了揉她的發,像是在笑自己:「怎麼總擔心你受欺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