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琅詞鋒甚利,周政之不能對,面色僵白,勉強一笑,訕訕退回原處。
「我以為滿殿公卿,必有高論,不想竟連我這樣的小女子都難以匹敵,不知究竟是無才無德之人忝居高位,還是問心有愧,故而訥訥不敢言?」
接連斥退幾人,再無人近前做聲,燕琅緩步近前,直到殿中,抬頭去看御座上面色不善的皇帝。
她淡淡施個尋常禮節,道:「陛下以為如何?」
「放肆!」皇帝眉頭擰個疙瘩,還未說話,便有糾儀御史斥道:「初次拜見天子,焉有不行大禮的道理?榮安郡主,你逾越了!」
「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燕琅恍若未聞,自若道:「陛下以為自己所作所為,可以以有道天子稱之嗎?」
皇帝原就臉色不善,聽到此處,神情更是陰鷙的嚇人。
董紹向來與沈平佑交好,聽到此處,已經是提心弔膽,唯恐皇帝一怒之下處死沈平佑的孤女,忙道:「郡主年輕,傷心過度,難免有冒犯之處,望請陛下念其有喪父之痛的緣故,加以寬宥……」
「大人的好意我心領了,只是真的沒有必要。」
燕琅向他一禮,鄭重謝過之後,平視著皇帝,道:「於國,陛下對柔然卑躬屈膝,議和送金;於民,屢加賦稅,民生愈艱;於臣,我父親戰死之後,陛下不加撫恤,反倒想著將他的女兒送去和親,交由柔然人羞辱,如此行徑,枉為人君!」
皇帝鐵青的面色中,她臉上嘲諷之意愈重,揚聲道:「陛下以為柔然為何要我和親?因為他們缺這一個女人?還是因為,他們想通過蹂/躪、虐殺我,來羞辱我父親?!」
「柔然肆虐,邊夷作祟,大夏為何能夠支撐下去,而不是被他們蠶食殆盡?因為還有人在咬著牙堅持,在用血肉之軀奮戰,因為還有人覺得,我泱泱華夏、禮儀之邦,不該對那群茹毛飲血的蠻夷低頭!陛下現在是想做什麼?將戰死將領的女兒送去和親,叫他們寒心,叫他們心灰意冷,使親者痛、仇者快,好打斷這個國家僅剩的脊梁骨嗎?!」
皇帝嘴唇顫抖了幾下,花白的鬍鬚隱約透出幾分無力,他勉強定了定心,冷笑道:「滿口胡言,混淆視聽!歸根結底,你無非是不想為國和親罷了,這樣自私自利,根本不像是你父親的女兒!」
「怎樣才能算是我父親的女兒呢?和親冤家,獻媚於柔然嗎?陛下可還記得,那是我的殺父仇人,與沈家有不共戴天之仇?!你連這一點瑣碎尊嚴都不肯留給我,又憑什麼叫我向你效忠?」
皇帝臉色晦暗難掩,燕琅卻只是淡淡一哂,道:「是啊,反正只是一個女人,把她送出去,就能息事寧人,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可是陛下——這不是一個女人在受辱!也不是我父親在受辱!而是你,是大夏的君主在受辱,是這個國家在受辱!」
「我父親為大夏戍守邊境,流光了最後一滴血,可他盡忠的君主,卻選擇將他的孤女送去柔然和親,交給那群殺死他的人□□欺/辱,想以此打消柔然人的仇恨和怨氣,可恥!」
燕琅目光鋒銳,冷冷的看著皇帝,道:「此事之後,陛下以為誰還會戍守邊疆?戰死沙場的妻離子散,賣國求榮的加官進爵,朝堂上站著的,究竟是大夏公卿,還是柔然的狗?!」
「放肆,放肆!」皇帝猜想到她可能會大放厥詞,卻不想她竟敢說出這等大逆不道之語,手指哆嗦著指著面前這個女人,他怒道:「還不給朕住口!」
「我為什麼要住口?陛下是被戳中痛處了嗎?」
燕琅平靜的看著他,道:「不應該啊,陛下為了所謂的平衡,能坐視臣子害死邊軍統帥,能將戰死將軍的女兒送去和親,這樣的心境與氣魄,我自愧不如,現下只是聽了幾句實話,怎麼就受不了了呢?」
「陛下,」她搖頭道:「你太叫我失望了。」
皇帝怒的說不出話來,胡亂抓起桌案上的筆筒,猛地砸了下去:「來人,來人!」
他怒喝道:「將這滿口胡言的賤婢拿下,斬首示眾!」
董紹等人聞言變色,紛紛出列求道:「陛下恕罪,郡主一時激憤,實在……」
「不必求情!」燕琅斷然喝道:「我既來此,便將生死置之度外,若為保全性命而違背本心,那與那群蠅營狗苟的小人有什麼區別?!」
「榮安郡主,夠了!」
蘇皇后之父、儀國公蘇煥按捺不得,厲聲喝道:「這是太極殿,你身為大夏臣民,如此辱蔑君上,該當何罪?!陛下政務繁忙,未曾及時處置鎮國公身後事,固然有不當之處,但你以大夏臣民之身迫君,已經失了本分!」
他抬手指向殿外,疾言厲色道:「現下速速退走,陛下或可饒恕你大不敬之罪!」
「饒恕?敢問儀國公,我何罪之有?我方才所說,哪一句與事實不符?!」
燕琅笑容有些譏誚:「今日之事,是陛下有負於沈家,有負於我父親,有負於昌源城枉死的將士軍民!別人不能說,也不敢說,那我便來說——」
「柔然要以昌源為界限,重新劃定邊界線,陛下竟也欣然應允,朝臣們商議之後,竟也默認了此事。你們知道昌源城外還有多少大夏百姓嗎?你們知道他們淪陷在柔然鐵騎之下,活得連狗都不如嗎?大夏收著邊民的賦稅,享受著他們的供養,可是兵禍一起,便將他們丟出去,視而不見了,這豈是君主所為?!」
燕琅環視一周,臉上笑意斂去,神情冰冷道:「《六國論》中講: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後得一夕安寢。起視四境,而秦兵又至矣。然則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無厭,奉之彌繁,侵之愈急。故不戰而強弱勝負已判矣。至於顛覆,理固宜然。古人云:以地事秦,猶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陛下,諸公,你們想想這幾句話,不覺得膽寒嗎?!」
「今日退到昌源,明日退到洛陽,後日大抵便要退到金陵了,敢問諸位,你們還想叫大夏退到哪裡去?難道真要到退無可退之時,才肯舉兵反抗嗎?遙想太/祖皇帝在時,四方來朝,蠻夷稱臣,只過去幾代罷了,難道大夏人的骨頭便軟了,心裡那一腔熱血便涼了嗎?!七尺男兒,氣概何在?!」
儀國公為之語滯,無言以對,臉色且青且白,皇帝臉色漲紅,似有愧窘,一時也沒有作聲。
殿外禁衛見這一幕,默然守在遠處,不知該如何是好。
燕琅漠然一笑,緩步走到殿中持刀的御前侍衛面前,道:「你有家嗎?有兄弟姐妹嗎?有兒女嗎?有父母嗎?」
那侍衛微微一怔,半晌過去,終於低聲道:「有。」
燕琅點點頭,道:「那你覺得,如若柔然打到金陵,覆巢之下,他們能有幾人存活?」
那侍衛神情為之一頓,目光頹然道:「我,我不知道……」
燕琅看著他笑了,那笑容不帶譏誚,反倒有些憐憫。
她環視一周,怒其不爭道:「我一直想不明白,諸公到底在等什麼呢?一頭老虎撲過來,想要吃人,為求生存,你們割下大腿上的肉餵它,然後滿懷希冀的看著它把肉吃完,想著它這就去退走,從此井水不犯河水嗎?」
「這種畜生是餵不飽的,不把最後一塊骨頭咬碎,把最後一滴血喝乾,它絕對不會走!」
燕琅道:「老虎若是來了,那便趕它走,不肯走,那就宰了它!這麼簡單的道理,還要想嗎?!前方已無行路,而後亦無歸途,諸位還是醒醒吧!」
眾人聽得默然,臉上或多或少,皆浮現出幾分慚色,更有人紅了眼眶。
皇帝聽到此處,已經怒的說不出話來,手指哆嗦著指了她半天,終於咳嗽著,斷斷續續道:「還不快,快將這妖言惑眾之人押下去!」
「到底是我妖言惑眾,還是陛下被戳破了那點心思,情理有虧,惱羞成怒呢?」
燕琅下頜微抬,平靜的看著他,道:「天子作民父母,以為天下王。陛下,為君者受天下供養,怎麼能拋下自己的子民?恥乎?!」
皇帝心頭怒意如江海一般奔涌不息,這一瞬幾乎什麼都顧不上了,紅著眼睛怒指燕琅,道:「沈氏瘋了,滿口胡言!無需再加理會,即刻溢殺!」
御前侍衛為燕琅方才說言觸動,心潮澎湃,彼此對視,一時竟無人動身。
「反了,反了!」皇帝怒道:「你們這是要造反嗎?!」
董紹等人長嘆一聲,猝然跪地,懇切求道:「陛下,非是臣等忤逆,而是郡主今日所言,振聾發聵,實在令人……」說及此處,他哽咽難言。
皇帝盯著底下跪地的那群人,神情陰鷙的嚇人,正待說句什麼,卻見燕琅向殿中人斂衽而拜,淡淡一禮之後,從容離去。
「站住!誰准你走的?!」皇帝盛怒道:「沈氏悖逆,沈家悖逆,即刻將沈家人下獄,聽候發落!」
燕琅置若罔聞,自顧自大步離去,意態凜然,殿外禁衛懾於她氣度,面面相覷,竟不敢攔。
遠處有侍從飛馬而至,神情慌亂,不知帶了什麼消息來,急匆匆越過她,快步進了前殿。
兩個等候在外的侍婢何曾見過這等場面,饒是定了心神,也不禁喉頭髮酸,眼眶盈淚。
「不要哭!」燕琅道:「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我們堂堂正正,問心無愧,雖死何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