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開國五年,明君在位,賢臣滿朝,國力蒸蒸日上,初顯太平氣象。
楚初五年冬日,十一月二,是大楚帝王三十五歲生日。
按理說該有慶祝,可顧烈被文武群臣攪鬧得頭痛,生日當天罷朝,誰都沒見,次日才在未央宮宴請眾臣,連生日宴的名頭都不帶,宴也擺得極為簡單。
文武群臣為了什麼鬧到顧烈頭痛的地步?為的是顧烈子嗣。
這要從七年前顧烈還是楚王時說起。那恰好正是狄其野投楚之年,楚軍以神速攻克了青州中州,大勝回荊,為慶功舉辦的遊園盛會上,中州顧獻上了一名端莊美人。
那美人,就是如今的柳王后。
柳王后這個柳,正是舊燕四大名閥那個柳家。柳家與中州顧是姻親,庸碌的中州顧家當初得以填入荊州,就是借了柳家的東風。這時柳家有投楚之意,輕易就說通了中州顧家相幫,又讓中州顧打著關心顧烈後嗣的名義去找了顧烈養父。
顧烈那年已經二十八,別說兒子,身邊連個伺候的人都沒有,清心寡欲到了可疑的地步。家臣武將不是沒有上過諫,可顧烈次次拿大業未成當擋箭牌,一律不聽。
沒想到遊園盛會時,養父當眾定媒,所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養父以救命之恩、養育之恩和滅族之仇相挾,壓得顧烈不想娶也得娶。
既然是為了大楚,顧烈娶了也就娶了。反正日後就算留著柳家,也一定會削弱其勢力,有顧烈這個開國帝王在,區區柳家也掀不起什麼風浪。
事實上也確實如此,儘管柳家為外戚、中州顧為宗室,但顧烈從登基一開始就沒有給他們實職,將這兩家都排斥在權力核心之外。
但顧烈萬萬沒有想到,問題不出在柳家,也不出在中州顧,而是出在柳王后身上。
柳王后是柳家嫡系嫡女出身,正宗的掌上明珠,據說在北燕有貌美才高的賢名。但她長於北燕離亂之時,自小聽說的顧烈都是狼子野心的蠻楚殺神形象,又極為崇拜文人皇帝楊平傷春悲秋的文采。
顧烈後來想想都覺得可笑,不戰而降的中州顧家、投敵賣國的柳家,聯手給他送了這麼一個膽大包天,以復仇聖女自詡的王后。
但當時的顧烈是不知情的,他甚至對柳王后懷有幾分愧疚。
顧烈一直明白自己有無法與人親近的毛病,成親那日,儘管對柳氏並無好感,但畢竟還是給了應有的禮遇。然而進洞房飲了交杯酒,顧烈再有意識卻已是次日醒來,睜眼一看,鎮定如他都變了臉色。婚床上是一片狼藉,柳氏瑟縮在床尾,她臉色煞白,看向顧烈的目光驚恐得像是看著一頭非人野獸。
她小聲反覆念著「楚顧有瘋血」,一副被嚇怕的模樣。
這是燕朝先帝炮製的《九罪》之一,意圖抹黑顧麟笙的血脈。說楚顧王族與常人不同,男丁中十之一二會突然發狂,發狂前毫無徵兆,發狂時極為噬血,必定傷人。故而,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顧烈雖無記憶,但明眼人都看得出發生了什麼,他無法責怪她,只能苦笑,親近他的人都會因他受害,他果真是天煞孤星,命中注定不可親近。
不幸中的萬幸在於,只那一次,柳氏懷上了身孕。自此後,顧烈與柳氏是相敬如賓,也是「相敬如冰」。
那之後,顧烈深厭自己傷人,不願再與人親近,再沒有往後宮添人,柳氏獨坐後宮,順理成章坐上了大楚王后的位子。
可顧烈現年已三十五歲,後宮只有一個柳王后,也只有一個皇子。
這個皇子也不知柳王后是怎麼教導的,與顧烈不親近,六歲孩童,言行間端方到古板愚笨的地步,性子軟弱,一點都不肖其父。
顧烈正是年富力強的年齡,不提他自己,就算為了大楚,哪有不選秀納妾的道理?所以文武大臣就開始牟足了勁兒給顧烈上摺子,要他為了大楚,多生幾個兒子出來。
這事一出,柳家慣來韜光養晦,讓中州顧家跳出來舌戰群臣,罵文武大臣們心懷不軌,對嫡長子不敬。
滿朝文武,哪個會在意中州顧家?連個眼神都沒給。中州顧家氣了個倒仰,「急中生智」,跑去請定國侯狄其野出來說話。
據說狄其野聽顧家來人說完,笑得差點把酒杯給砸了,末了回了一句:「他顧烈睡不睡人,與我何干?你們管得也夠寬的。」
這一句話,不僅讓中州顧家恨上了他,這種對陛下不敬的言辭,尤其是對王嗣毫不在乎的態度,又在文臣中掀起了參狄其野心懷不軌的浪潮。
顧烈本來就煩,對著這些參狄其野的本子更是頭痛,乾脆把這些本子送去了定國侯府。
顧烈的意思很明白,有人說你壞話,你自己寫個摺子給我解釋清楚。
狄其野的回應更明白,瀟瀟灑灑八個大字:「無話可說,任君發落。」
於是第二天整個都城的人都知道,定國侯又又又惹了陛下生氣,又又又被陛下圈在定國侯府不許出門。
狄其野被關了十日,帶著送到定國侯府的帖子,進未央宮赴宴。
他穿了一身君臣初遇那時相似的白衣鐵甲,白衣是乾乾淨淨的白衣裳,靴是白綢靴,鐵甲是小兵才穿的簡單背甲,二十八歲的定國侯比當年神兵天降的少年出落得更為瀟灑英俊,卻是一樣的戰意逼人。
可雖然陛下不樂意提,這到底是生日宴。
近衛想攔住定國侯,但他腰間掛著虎符,手裡玩著侯印,何況陛下給過他進宮不必通報的恩寵,近衛思來想去,沒敢動。
於是定國侯一身白,像只接引仙鶴一般進了未央宮,顧烈額角青筋一跳,沉了臉。文武群臣都等著看好戲。
明明是大楚帝王的生日宴,氣氛卻凝重得好似祭祖。文武群臣知道陛下不高興,不敢去觸他逆鱗,悶聲悶氣。
唯獨狄其野輕鬆自在,剝開葡萄皮,用一種不必要的認真去仔細沾果盤邊配的糖粉,往嘴裡丟著吃。
他也不管文武群臣和王座上的顧烈都瞪著他,吃了一個又吃第二個,然後舉杯獨酌,閒適得令人匪夷所思。
一杯飲盡,他又倒了半杯,端著青玉杯,帶笑敬道:「陛下。」
「臣在鄉間野里,聽說砒_霜有個別名,叫人言。」狄其野拖長了聲調,話裡有話,意味深長,「人言可畏啊陛下。」
此話一出,立刻有文臣跳了出來:「定國侯似是意有所指,陛下面前,不妨有話直說!」
狄其野看向說話之人,眉頭一挑,招呼道:「這位是剛參了我『言行放浪,不堪王侯』的杜大人?我久不上朝,不大記得杜大人的音容笑貌。」
音容笑貌這詞,可是寫祭文用的。
那位杜大人立時就暴跳如雷,文臣們進入了熟悉的流程,蜂擁而起,對狄其野從頭到腳展開了罵戰,起手先攻擊狄其野父母不詳、出身鄉野,引經據典層層拔高,一路罵到意圖謀反、行為不端。
顧烈只覺自己額角青筋直蹦。
「滾!」
大楚帝王砸了杯子。
「都滾出去!」
「狄其野留下。」
文武群臣顫顫巍巍地認錯,腳步匆匆往外溜。
狄其野沒事人似的坐在那裡,像是一點都不在乎大楚帝王的怒火。
顧烈死死按著額角,他決意要和狄其野把「意圖謀反」這事分說個明白,因此強自鎮定,試圖把怒火壓下去。
卻聽一聲重物落地的聲響。
顧烈皺眉抬頭,先看見被狄其野隨手扔到一邊的鐵甲。
再看見不耐煩捂著嘴巴的狄其野。
鮮血浸透絲帕,不斷洇出來,從他指縫間滑下,順著纖長有力的手指淌到皓白的手腕,染紅了白衣。
若隱若現的香味傳來,顧烈不愛香料,整個未央宮都沒有薰香,此刻顧烈卻似乎聞到了夜息香。
狄其野扔了絲帕,用衣袖掩住嘴,咽了口血,他看向僵著身體的顧烈,如同平日裡抱怨顧烈了無生趣一樣,對顧烈抱怨道:「早說過,絲帕不比棉帕好,不吸水。」
顧烈下意識地站起來,走向那個不住咳血的人,聽了狄其野的話,幾步走到狄其野身邊,恰好接住已經支撐不住、向旁邊倒去的狄其野。
「不會說話,就給寡人閉嘴」顧烈咬牙切齒地說。
狄其野靠著顧烈,又咽了口血,挑眉笑道:「陛下,我要永遠閉嘴了,還不許我說兩句話?」
顧烈才驚覺應該喊人:「來人,來人!」
「別喊了,讓我安生點吧,」狄其野拉住他的衣袖,竟然有些無奈地樣子,破天荒地軟了語氣,「都跟你說了,是砒_霜啊。」
作者有話要說:*「我行其野」出自詩經,有兩首詩用了這句,一首是《小雅·我行其野》,一首是《鄘風·載馳》。前一首是給狄小哥起名的靈感來源,但是詩和狄小哥的命途不貼合啦,只是覺得這句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