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諮詢了五個臭皮匠,但狄其野還是拿不準主公到底是什麼路數。
一方面,狄其野心裡覺得顧烈這樣的明君,而且是待人待事極為冷靜通透的明君,是不會想要和手下臣子交朋友的。
這既不合禮數,而且終究尊卑有別。何況顧烈已經開始注意和將領們拉開距離,這麼清醒的顧烈,怎麼會明知故犯,反過來想和他做朋友?
但另一方面,狄其野清楚人無完人,他向來不將任何人置於神壇,他窺見了顧烈內心深重的孤寂,因此,也無法排除顧烈確實不自覺伸出了友誼之手的可能。
這必然是顧烈無意識的行為,因為它超出了亡燕復楚的框架,以顧烈嚴苛的自我要求標準,一旦顧烈意識到言行出格,不必狄其野退避三舍,顧烈自己會立刻約束改過。
所以,考慮到最後,狄其野對可憐老實孩子的憐憫占了上風。
反正顧烈自己會清醒過來拉開距離。那麼,在那之前,狄其野不介意對顧烈好一點,勉強原諒他插手自己的私事,稍微縱容他一下。
畢竟,他狄其野只是略微任性,而不是沒心沒肺,顧烈對他的理解有多難得,平日裡待他有多縱容,狄其野心裡不是不明白的。
所謂投桃報李,投我以桃,報之以李。有來有往,就是朋友了。
這麼一番思索,兩輩子都帥到沒朋友的狄其野自認把這事想得又清楚又明白,於是就這麼決定了。
要對顧烈好一點。
部落民兵將這一隊風族騎兵好一頓痛打,隨後,派人對楚軍示好,說要盡地主之誼,好好招待一番楚軍大將。
這個部落是漢族遷移聚居而成,他們自稱本是雍州兩家姻親氏族,因為燕朝苛稅貪婪,實在是活不下去,才一起逃難到西州。
因此,既然楚軍有一統天下的趨勢,他們斟酌利弊,自然願意向楚軍示好,爭取在天下太平後回到雍州去。
到底是故土難離。
狄其野沒有輕易答應,而是派阿右追擊向前,把剛挨過揍的那隊風族騎兵又狠狠揍了一遍——若說被部落民兵揍過是鼻青臉腫,被右都督打過之後,就是缺胳膊斷腿,元氣大傷了。
然後,狄其野才施施然帶人去部落赴宴。
為何要對小小部落施以威懾,是因為雖然這部落把自己描述得跟白蓮花似的清白,可就連狄其野都知道古代人口流通困難,燕朝也不例外,百姓與土地牢牢捆綁,出關必須有官方文書。
這兩個氏族從雍州逃進西州,一路上恐怕沒少殺人,而且殺的還是燕朝官差,這不是普通人家做得出來的。
何況風族騎兵絕非弱小,即使只是一隊騎兵,這部落民兵能打得贏,就足證其凶性。
宴上,狄其野是恩威並施,應對自如。
他先不動聲色地點破部落眾人並沒有他們聲稱的那麼清白,在他們支支吾吾找藉口時,又扯開話題,將先前一筆而過,說起楚顧與暴燕的血海深仇來,把眾人說得同仇敵愾,接著隱晦含糊地表達了既往不咎的意思,給眾人吃了半顆定心丸。部落眾人自然努力示好,拼命試探和平回歸雍州的可能。
這麼一波三折,已將部落眾人牢牢捏在手中。
隨後,他的酒量更是讓頗有匪氣的部落眾人直呼豪爽,酒過三巡,那叫一個其樂融融,共同頌楚。
五大少原本擔憂將軍是鄉野出身,沒有對外的經驗和手腕,時刻準備著救場。結果沒想到將軍不僅能應付,還不比他們五個水平差,甚至更勝一籌。
他們不禁感慨將軍真是文武雙全,安下心來吃酒。
沒人覺得有哪裡不對。
狄其野此次伐風,是從秦州直接打到西州,不是遠征,顧烈並沒有給他配個副將,直接讓五大少為狄其野處理尋常軍務。
沒有副將監軍,狄其野一人獨攬大權,把大軍用得如臂使指,輕鬆愉快,他是被顧烈縱容久了,根本沒去想背後的問題。
而五大少知道主公縱容將軍,既然沒給派副將監軍,那就是主公信任將軍,讓將軍全權負責,他們更是根本沒覺得有問題。
問題就在於,當軍中沒有一個代表王權的副將時,狄其野在對外的時候,例如這次部落請宴,他的一言一行,就不僅是作為大楚將軍,而是全權代表楚王顧烈。
此刻,他不是將,而是臣。
他在這次請宴上的表現,就是一個臣子在處理外交政務時的優秀表現。
如果狄其野沒有處理政務的能力,那此時就應該已經驚覺自己處在了不想乾的位置,但偏偏狄其野不是不會,只是因為前世的緣故不想沾。
而且,狄其野前世步步走到上將的位置,身居高位,一舉一動都事關重大,他手中的權力和責任早已不能清晰區分軍_政。
所以狄其野在面對部落請宴這種小事的時候,完全沒有意識到這就已經是在處理政務。
和顧烈預想的一樣,他做得非常好。
宴罷,部落頭領還私下給狄其野送了幾件禮,其中一個,是西州男兒的特色裝飾,狼王的狼牙。
又尖又長的狼牙被細心打磨過,潤而不失稜角。
細小如蟲眼的玉珠一粒粒穿成威風凜凜的狼王模樣,玉珠狼王如同捕食一般,像是踩住獵物一樣弓著身子、腳踩狼牙,張著血盆咬住狼牙牙尖,就像是死死咬住獵物的咽喉。
玉珠狼王的後脖子處留有穿孔,可以作為配飾佩戴。
狄其野回到帥帳,把這個狼王狼牙找了個木盒子裝了,想著該寫句什麼,也表達一下類似朋友的關切。
左都督姜通苦哈哈地捉刀代筆寫好軍報,拿去帥帳交給將軍過目,被帥到沒朋友的將軍提問:「阿左,讓人好好吃飯,怎麼說得文雅一些?」
「這您就問對人了,」姜通眉飛色舞,拿出了看家本領。
可不是開玩笑,他姜通從十二三歲就開始撩貓逗狗,人稱「姜少」,打聽打聽姜家附近的小小姐小姑娘,多少小美人為他爭風吃醋。他的絕活就是緊握《古詩十九首》,把天然純樸的動人詩句刪刪改改,能搞出篇篇不重樣的情詩,有時候連改都不用改,一句「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配合憂鬱的少年眼神,就能俘獲多少芳心。
所以在姜揚的記憶中,這個堂弟不是在跪祠堂就是在去跪祠堂的路上,也不是冤枉他。
姜通沉吟片刻,直接從《古詩十九首》里摘出一句「努力加餐飯」。
這一句簡單明了,看似只是囑咐好好吃飯,但只要學過詩,怎會不知道前兩句是「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沒有明說,但是那個意思就擺在那裡。讓人自己想出來,又是捉摸不定的試探曖昧,撓得人心癢。
狄其野哪裡想得到阿左看著正正經經,肚子裡卻是滿腹騷_情,吃了沒有好好背詩的虧,毫不懷疑地大筆一揮寫就,把紙條往木盒裡一塞,讓人連軍報一起送回了楚軍大營。
楚軍大營。
顧烈修長的手指點在密報上,半晌,移了開去,將密報翻過。
上面寫著,柳嬪近來因獻上的蜜餞深受楊平喜愛,和王后斗得越發水火不容。
姜揚站在帳中議事,說陸翼行事低調了不少,沒有以前貪得那麼狠,打下城池不掘地三寸了,甚至約束不許手下士兵搶奪百姓財物。
陸翼還勸了勸敖戈,讓敖戈也暫時忍住了一些性子,但敖戈畢竟性子急躁,好景不長,又冒進貪功起來。
講到最後,姜揚笑說:「也不知這陸翼是受了什麼感召,突然轉了性,還是狄小哥的威懾太厲害。」
顧烈想到放出去就跟脫韁野馬一般,打進西州一路凱歌高奏的狄其野,輕哼一聲,說:「不知收斂。」
也不知究竟是在說哪一個。
姜揚擱下這話,轉而提起:「主公,四大名閥那邊……」
顧烈不急:「沒有韋碧臣從中緩衝,他們斗的一刻不停,不會有聯合的那一日。」
「讓他們彼此消耗。眼下,暗中關注即可。」
姜揚應了。
此時近衛送信進帳,說狄將軍的軍報到了。還有隻木盒。
不會又找活物給他養?
顧烈挑眉,打開木盒一看,是個狼牙飾物,粗獷古樸,有些意思。
另有張紙條。
姜揚一看到紙條,心就提了起來,狄小哥不會又打著打著打飛了吧!
上面就寫了五個字:努力加餐飯。
顧烈一愣,簡直無可奈何。
這個人,自己的事不讓人管,管了就生氣,怎麼隔著老遠還要管他怎麼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