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我唬你的

2024-08-31 00:31:49 作者: 步簾衣
  楊平心裡苦。

  那日他被柳氏女慫恿出了怒氣,思來想去,還是借著書山時雨的名義向韋碧臣發難,趁韋碧臣名聲被楚顧攪得大不如前,想挫挫韋碧臣的銳氣,讓韋碧臣知曉誰才是燕朝的主人。

  因為涉及後宮私事,楊平還特地假借登高觀景的名義,把韋碧臣請到了臨近宮牆的望帝台,免得被太監宮女聽了去。

  但他哪裡想得到,好好的丞相,會突然就瘋了?

  哪有人正說著話,突然就喊著「臣寧死不降楚」往台下跳的?

  猝不及防地看著韋碧臣死在眼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從來沒上過戰場的楊平受到了極大的驚嚇。

  所有人都以為是他把韋碧臣推下去的。

  楊平躲在柳美人的殿裡膩歪了兩日,時不時跟中了邪一樣大喊「不是我」「我沒有」。

  柳湄心裡嫌棄他廢物,但為了邀寵,時刻周全伺候著,讓楊平在溫柔鄉里許諾不斷,兩人竟相處得如膠似漆。

  到楊平不得不出去上朝那日,他耳朵一軟,把柳美人也帶上了。

  一坐上龍椅,看著底下四大名閥互不相讓,楊平就懷念起韋碧臣來。

  韋碧臣雖然死了活該,可畢竟是讓他舒舒服服過了這麼多年。

  楊平當太子的時候,上頭有個暴君老子壓著,動輒打罵。等把老子熬死了,又有四大名閥把控朝政,夾縫受氣。楊平廢物了一輩子,只有躲在韋碧臣身後的這些年活得舒舒服服。

  都說韋碧臣狹天子搏出一席之地,但說到底,沒有韋碧臣,楊平的日子更難過,其實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所以現在楊平重新過上了不好過的日子,立馬就開始悔恨那日為何要去找韋碧臣發難。

  這麼一想,近日喜歡得硃砂痣一般的柳美人,霎時就成了蚊子血。至於溫存間要立柳美人為後的隨口誓言,更是頃刻間拋到了腦後。

  楊平坐在龍椅上追思韋碧臣,並不妨礙四大名閥在下面打嘴仗。

  嚴家在雍州戰場損失慘重,又急於向楚顧示好,因此提出請楊平為燕朝百姓著想,主動降楚。

  王家族中姑娘剛在後宮站穩了位置,自然不想放棄這大好機會,萬一能生下皇嗣,他們就是正宗的皇親國戚,因此立刻大罵嚴家陷陛下於不義,甚至向楊平賣好,主動請戰。

  柳家收到柳湄的指點,他們此刻最重要的就是順著楊平的毛摸,哄著楊平為柳湄博取高位。楊平無能,想必是不想戰也不想降,因此柳家一邊罵嚴家沒骨氣,一邊罵王家招惹禍事,好不威風。

  柳家跳出來大罵嚴王,那兩家自然要反駁,於是嚴家指責柳家禍國媚上,王家譏諷柳美人小轎進宮言行不檢。

  柳湄就坐在小屏風後,聽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她是氣得發抖,又怕楊平再次對自己生了嫌隙。

  唯獨謝家是出乎意料的安靜。

  吵鬧到最後,大家都看著楊平,發覺陛下面色鐵青,這才一個個住了嘴。

  楊平雖然無能,可不是什麼好脾氣,從他對柳湄逞威風就看得出來,此人內里極為自私自利,無事的時候大可以滿嘴風花雪月,一旦觸及他的個人私利,讓他過得不舒服,他立刻就要暴跳如雷。只是以前有韋碧臣給他擋在前頭,他沒必要也不敢對四大名閥發脾氣。


  數年一過,群臣都只記得他是躲在宮裡的無能文人皇帝,沒人真正關注他的品性。

  除了謝家。

  「謝老,」楊平看向謝家家主,「謝家倒是一直沒言語?」

  謝家家主向來精神矍鑠,是個活成人精的老頭,今日拄著木杖的手卻微微顫抖,老態龍鐘的模樣。

  謝家家主抖著身體地跪下來,未言先落淚,一臉慈祥地看著楊平,心疼道:「老臣聽著眾位同僚各說紛紜,只想著陛下在此危難之際,一肩挑起燕朝重責,是多麼不容易。」

  楊平沒料到謝家家主竟然不是玩黃雀在後,還體恤他不容易。謝家家主一說他不容易,楊平就越發覺得自己不容易,被自己感動得不得了,激動應道:「謝老!」

  「陛下!」

  謝家家主和了一聲,繼續道:「可惜老臣已經老朽成這樣,謝家後生又大多醉心學究,竟是不能為陛下分憂。陛下,老臣願將謝家在外的財富兵馬全數上交,只留謝家親兵,與謝家上下一起駐守京師,為陛下守住國門。」

  楊平心中登時冷笑,這老狗說得這麼好聽,不就是畏懼楚顧風族,不惜交出族外勢力,一心想躲回京師?

  再說了,將謝家在外的財富兵馬全數上交,上交給誰?他被架空了這麼多年,難道現在能憑空找出幾個自己人來接手?

  「謝老廉潔為公,國之棟樑也。」楊平狀似感動地嘆道,話鋒一轉,「既然如此,朕體恤嚴家在雍州戰場痛失兩位公子,謝家上交的這些財富兵馬,就由嚴家接手吧。」

  此話一出,嚴家是喜出望外,立刻跪謝道:「陛下仁德,陛下聖明!」

  謝家家主裝出一副肉痛的模樣,「這、這」的支吾半天,滿足了楊平自以為智慧的虛榮心,才頹喪著臉,答道:「老臣遵旨。」

  一出手就讓謝家吃了虧,楊平信心暴漲,接連頒出三道旨意。

  他自認給了嚴家莫大的好處,於是任嚴家家主為丞相,取代韋碧臣。

  王家請戰太不識趣,但目前四大名閥中還是王家居首,因此楊平立王氏為後,拉攏王家。

  柳家逞威風的表現讓楊平不喜,但所說的話都合楊平心意,因此不痛不癢地給了些賞賜,並將柳美人升為了柳嬪。

  楊平對自己的表現十分滿意,他打壓了謝家,拉攏了嚴家王家,賞了柳家,沒讓四大名閥占上風,還成功維持了他們互相針對的局面。

  他甚至邀功地向屏風看了一眼,腦海中已經想像著柳氏女今夜為了感謝他,會怎樣使出渾身解數。

  他不知柳家不滿意,王家不知足,嚴家早已投楚,而這一切都在謝家預料之中。

  屏風後的柳湄更是將他恨到了骨子裡。

  柳湄始終不明白她在楊平眼中並不是什麼北燕第一才女,更不是親密時隨口喊的愛妻愛妾,她首先是柳家女兒,然後是一個很熱情的嬪妃,最後是他孩子的母親。楊平可以娶很多女人,可以有很多孩子,楊平也不可能立一個風評被毀的柳氏女為後。

  她不想承認楊平從來不曾愛過她,楊平從一開始就視她為主動投懷送抱的玩物,連半分尊重都不曾給過她,何談愛意?

  但就像柳湄自以為能勾得楚王為她神魂顛倒一般,她始終希望最終結局是楊平後悔欲絕,承認愛她愛得不可自拔。她所謂的報復——通過邀寵爬到高位,然後讓楊平後悔。這依然是自視甚高的幻想,根本無法實現,甚至於可笑。


  她也許可以肆意傷害一個對她抱有善意和尊重的人,卻無法傷害一個從來不曾尊重過她,自私自利到極點的楊平。

  柳湄此時的恨,不是因為她認清了自己的幻想,也不僅是因為王氏得到了後位,而是她滿心的嫉恨讓她意識到,她還愛著楊平。她想要後位,還是想成為他的王后。

  柳湄把指甲深深掐進肉里,她的驕傲和愛而不得反覆煎熬著她的心,愛恨交織,怒火難消。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

  狄其野與顧烈冷眼相對了兩日,顧烈終於把狄其野放出去攻打風族。

  臨行前,狄其野還是想討個說法,他想不明白之前顧烈到底為什麼就是不准他打過秦州邊境。

  狄其野認為,絕對不可能有什麼戰機是顧烈看得明白,而他看不明白的。他打仗比顧烈厲害多了。

  他想不明白,就一定要問清楚。

  到底秦州邊境有什麼特殊之處?

  所以臨行前,狄其野也不跟顧烈玩冷戰了,跑帥帳里直截了當地問。

  顧烈一副早就料定他會來問清楚的模樣,好心解釋:「我唬你的。」

  「我需要時間觀察風族內部的變數。」

  「如果那時我說,『慢慢打,不可追擊』,你也肯定會找出各種藉口,一口氣追出去打了再說。」

  「所以我明令你『不准打過秦州邊境』,你打得再快,也不能追出秦州邊境,也就相當於慢慢打了。」

  狄其野無言以對。

  顧烈給他總結經驗教訓:「你自認比我會打仗,所以繞著『秦州邊境』想來想去,以為是了不得的軍機,當然想不明白。這叫當局者迷。」

  什麼當局者迷,不就是學壞會騙人了,還越騙越順手,狄其野一翻白眼,啟程伐風。

  狄其野率兵越過秦州,壓入西州邊境。

  西州地處大陸最西端,山脈連綿,地廣人稀。

  這裡比蜀州還民風慓悍,人口總數少,但部落眾多,且西州各部落都極為記仇,對侵入者深惡痛絕,好打而不好治。

  因此風族名義上占領西州已經一年多,其實並沒有收服本土部落,反而被時不時的反擊侵擾得煩不勝煩。

  現在楚軍趕著風族打過來,各部落立刻糾結起來痛打落水狗,風族腹背受敵,首領吾昆卻鐵了心不肯西逃,將風族騎兵化為五隊,迂迴循環,輪流和楚軍交戰,還想捲土重來。

  大楚要征服天下,必然也要收服西州,狄其野很給西州各部落面子,只要部落民兵出現,他再手癢,都不會上去打擾他們報仇。

  這日又碰上部落民兵出現,狄其野乾脆駐軍停戰,坐視旁觀。

  打風族打得很沒技術含量,狄其野一直分神思索該如何阻止主公幹涉自己私事。但他前世今生都孑然一身,實在沒有經驗,他不可能不搭理顧烈,這就斷絕了他唯一愛用並且好用的解決方案。

  狄其野把虎_騎校督找來。

  「阿虎,假如你認識一個人,他不是普通人,就好比下凡的」

  「下凡的仙女?是織女?她洗澡我去偷衣服,然後她嫁給我當媳婦兒?故事裡這麼寫的。」

  「……你出去,把阿狼給我叫來。」


  狼騎校督跟著虎_騎校督一起回來了。

  「阿狼,假如你認識一個神通廣大的人,他」

  「神通廣大?是神仙?他收徒教法術嗎?穿牆算命活到兩百九十九?」

  「……你出去把阿豹叫來。」

  豹騎校督也進來了。

  「阿豹,假如」

  「我聽他們說了,神仙下凡什麼的,將軍,沒想到你還愛看話本啊。神仙能知道我什麼時候當上將軍麼?」

  「都出去!把阿左阿右叫來。」

  沒多久,左都督和右都督勾肩搭背地進來了。

  狄其野頭痛,伸手去揉額角,忽然想起這是顧烈常做的動作。

  「阿左,阿右,假如你認識一個人,不是仙女,不是神仙,就是非常厲害一個人,你可會插手他的私事?」

  右都督敖一松不懂這個問題到底問的是什麼,他疑惑道:「不論他厲不厲害,都沒有亂管別人私事的道理吧?」

  此言深得狄其野的心,他給了阿右一個讚許的眼神。

  左都督姜通卻不贊同:「關鍵在於,這個人和『我』是什麼關係。若是點頭之交,自然不該多管閒事。可若是不錯的朋友,即使他再厲害,假如他遇到什麼難題或者麻煩,難道不去關心嗎?」

  他這麼說,敖一松順著一想,對狄其野道:「將軍,姜通所言有理。」

  關心朋友?

  狄其野皺眉細思。

  「將軍,」姜通笑著抱怨,「這還是您第一次找我們閒話,結果說了兩句就不理人了。」

  狄其野抬眼看他,只見姜通口中抱怨,眼神卻是關切。

  敖一松順著幫腔:「就是!將軍,主公說您給我們找了個大師兄,我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有幸拜的師。但主公一言,駟馬難追,改日哥幾個把拜師禮給師父您補上?」

  他不提還好,一提狄其野心裡就有氣,把人往外趕:「出去出去,煩著呢。」

  姜通和敖一松對視一眼,嬉皮笑臉地回:「是,師父。」

  喊完就跑。

  狄其野氣得敲虎符。

  一個個都和主公學壞了。

  墨綠虎符滾了幾滾,在白紙上洇出綠光。

  狄其野想起方才虎豹狼騎校督們說的話。假如遇到神仙,有人想娶仙女,有人想學術法,有人想問前程。

  曾經,他以神仙自比,告訴那個人,他從數千年後天宮仙府一般的年代而來。

  那人不問鬼神,不求長生,不曾對他威逼利誘——那人只問,你曾經歷過什麼?又是因何來到此生?

  關心朋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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