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其野靠在顧烈懷裡,他們好像天生就該這樣依偎著,一時無人說話。
狄其野這些年出去,不全是因為閒不住,那只是很少一部分原因。
隔個兩三年出去走走,是他們摸索出的相處方式。
一部分,是因為狄其野和顧烈的關係。
即使滿朝文武再純良正直,面對開朝十五年來幾乎形影不離的兩個人,就算是傻子,也看出門道來了。
然而看出來也沒用,因為還是那句話,都已經同居未央宮十五年,但凡狄其野是個女子,想必都兒女成行了,陛下龍威日盛,哪有他們說話的餘地?
於是乎,前世那些「將軍本是傾城色,當年鐵甲動帝王」的顏色詩句,又飄飄於眾人之耳,即使面上不顯,對定國侯,群臣到底是夾雜了不同的眼光。
對於滿朝文武的心照不宣,其實狄其野和顧烈都很坦然。
但顧烈心底不是沒有愧疚的,好好的一個大楚兵神,為他打下半壁江山,開朝以來又做了多少功績,到頭來叫人時不時拿看佞_幸的目光打量著,這簡直是戮顧烈的心。
顧烈理智上清醒,感情上捨不得他家將軍受這種委屈,結果就是越清醒越捨不得,有時候看狄其野那個眼神,有情皆孽似的沉痛,能把狄其野齁得一個激靈。
狄其野倒是不在意被人編排,但他不喜歡被人用腌臢事由來招惹他,他愛乾淨,忍不了這個。
朝中勢力那麼多,難免有糊塗的,以前當狄其野是顧烈都忌憚的權臣,那自然不敢動,現在明白了狄其野是個寵臣,這天底下哪有盛寵不絕的道理?既然顧烈能寵一個狄其野,怎麼不能寵愛更明媚鮮妍更溫柔婉轉的女子?
老話說色衰愛弛,定國侯今年可都三十五了,講句不好聽的,什麼東西吃個十五年吃不厭?指不定陛下早就厭煩了。
說到底,大楚越強盛,顧烈後宮中的位置,吸引力越大。
因此,本來明里暗裡對顧烈耍花招討巧的人就不計其數,現在更是有了狄其野這個現成的爭寵之敵,狄其野再坦然,也不會願意被不知所謂的蠢貨當作爭風吃醋的對象,這簡直是在他過分愛潔的那根神經上敲鼓。
偏偏他也沒法對顧烈生氣,首先其實敢招惹到狄其野面前的蠢貨也不多,何況,有時候狄其野自己都不在意的,顧烈已經先心疼了,狄其野怎麼可能為了不相干的外人去生顧烈的氣?
顧烈說狄其野這人心軟,其實一點都沒說錯,讓狄其野在意很難,但真的走到他心裡去了,這人就算手握利刃,也只會往他自己心口裡捅。
就是因為顧烈知道,所以狄其野提出想出去走走,顧烈幾乎毫不遲疑地答應了。
跟放風箏似的,這麼個驕傲的人,一味緊緊拽住絲線,容易斷。
另一部分,也是狄其野自己主觀的意願。
狄其野喜歡到處看看走走,一半是替顧烈看看他累死累活拼出的盛世,一半是從細微處,做一些狄其野在朝堂上不能做的事。
他們兩個三觀上的衝突,到底還是有的,但這些年來爭執是越來越少。
這既是因為盛世已開,顧烈有意地寬鬆了風氣,在一些事物的處理上,不關乎日後布局的,顧烈都考慮到了狄其野的看法。還因他們是已經相處了十五年的愛侶,對對方都瞭若指掌,只要兩人都有心好好說話,是很不容易吵起來的。
這一點上,做出更大妥協的,自然是狄其野。他不是改變了自己的原則,而是眼睜睜看著顧烈一頭濃於夜色的烏髮漸漸染了風霜,有時候可說可不說或是說了也白說的,狄其野就閉口不談了。
在原則和底線問題上,他們都不會因為對方動搖,但顧烈會因為他的掙扎妥協而內疚。
狄其野不願意為難顧烈,如果一個開創盛世的明君都不好,在這個時代,他要強求顧烈到什麼程度呢?
想明白了這一點,狄其野自己的心境都明朗了許多,他可以出去查查冤案,去幫助這個時代無人會幫的人,甚至有次還幫苦命鴛鴦主持了姻緣,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這樣,他對得起自己,也不必讓顧烈擔憂委屈。
他們都願意為對方考慮,都願意為對方遮擋風雨。
但心底再理智,走出去,還是會相思的。
狄其野勾唇笑笑,撫上顧烈被歲月風霜浸染的鬢角:「我從你的江山回來了。」
知道狄其野是有心安慰,顧烈也笑了,捉了他的手到唇邊一吻,問:「哪來的櫻桃?」
狄其野被顧烈牽著往殿內走,慢慢道來。
是早上路過果林,正好趕路趕累了,就給了果農銀錢,和蘭延之祖父倆人摘了三籃子,在山泉里沖洗過,沾了沁涼香甜的泉水,又涼又甜,路上兩人不知不覺吃空了一籃。狄其野倒沒什麼,主要是蘭延之祖父年歲大身體也不很好,剛才把老人家送到蘭府,還特地提醒蘭延之請大夫看看診。
顧烈聽到最後,猜測道:「那蘭老爺子可開心得夠嗆。」
被長孫這樣關心著,蘭老爺子的確開心得老淚縱橫。
狄其野對蘭家祖孫很有些盛情難卻的意思,步步妥協,顧烈能猜到並不奇怪,狄其野似是非是地沉吟一聲,轉而說起一路見聞來。
顧烈把人牽回了小書房,抱著人坐下,終於感到了滿足。
狄其野將柳條籃子擱在桌案上,撿了顆深紅漂亮的大櫻桃摘了梗,餵到顧烈嘴裡,低笑說:「我也給你分次桃?」
顧烈眼神一暗,當即將狄其野拉下來吻了個桃汁生津,將半個櫻桃哺進狄其野的咽喉里,真真切切地給狄其野分了半個桃。
兩人這麼吃櫻桃吃得衣衫不整的,好不容易才又說起一路見聞來。
狄其野說書院風氣自由,顧烈就能猜到如今學風寬鬆,很多書生醉心書本,甚至抨擊科考,懶於經濟仕途。這早就是顧烈計劃中四五年後要暗暗緊抓的對象。
狄其野看出如今商人地位已升,偶見官商合夥欺壓百姓,指出隱患。顧烈滿腦子都是計劃中十年後該如何抑商強兵。
早就知道局面會變成這樣的狄其野,最後吃著櫻桃,沒好氣道:「你就整天琢磨吧,累死了沒人替。」
顧烈學他挑眉:「盼著給我守寡?」
狄其野暴起來要捲起袖子和顧烈干一架,顧烈趕緊連爪子帶人一起拘在懷裡,又哄又勸地賠不是:「是我不好,我不該說。」
「你拿這當情_趣呢?」狄其野都給顧烈氣笑了,但到底沒拿狠話出來戳顧烈的心,只是嘲諷道,「你以為你在底下還管得到我?有本事你走著瞧啊。」
在外面掃一眼就能讓滿朝文武嚇得軟膝蓋的大楚帝王,在他家將軍面前只敢裝著板臉:「不說了。不說了。」
狄其野涼涼一笑,都懶得搭理他。
顧烈這時候才開始審人,循循善誘地說:「都說完了?沒有說完吧?去南疆都護偷偷打仗,還有在淮南道教訓了人,怎麼不跟我說說?」
狄其野就知道這茬躲不過去,還很理直氣壯:「我就知道容燧非要快馬加鞭先走,就是跟你這齣賣我討賞來的。再說了,我走哪兒都有近衛跟著,你什麼不知道?有什麼好說的。」
顧烈按住了想跑的人,語氣還是很溫柔:「我想聽你說。」
狄其野很有骨氣:「不說。沒什麼好說的。」
偷偷打仗這事,做出來他就知道後果,他敢肯定,他剛離開蜀州,詳盡敘述就已經進京了,有什麼必要再說一遍。
顧烈當時就抱著人站起來,往浴殿走:「你不說,我又不知道你有沒有受傷,那只能我自己眼見為憑了。」
狄其野根本不慌,他又不是不想顧烈,想看,那就看。
狄其野到底是記著剛才顧烈那個戳心的守寡呢,於是被抱起來的時候,還摟著顧烈的脖子,狀似驚訝地挑火:「你別逞強啊,這個年紀了,傷了腰不是一天兩天的。」
其實顧烈身材保持得很好,他就算三餐規律了之後,對食物還是沒什麼愛好,雖然不再刻苦練武,他到底是肩上扛著國家重擔,在張老的指點下,隔三差五還是要和武庫師傅們過招鍛鍊,疏散筋骨。
被狄其野這麼一挑,顧烈心頭那把餓火實在是控不住,張口就咬。
狄其野仰起脖頸,分明是縱容。
爹娘久別重逢,顧昭很有眼色,自己回了東宮。
伴讀容燧在那等著。
容燧這小子,狄其野和顧烈都覺得奇怪。
當年風族首領芙冉亡故,讓容燧帶著遺書進了京,那時候容燧十六歲,是個內向穩重沉默寡言的性子,顧烈把容燧放到顧昭身邊當伴讀,是給顧昭安排個得用的親近人。
結果容燧長著長著,就長歪了,從內向穩重突變為了玩世不恭。
當風族殘部找到他,罵他認賊作父的時候,容燧是這麼回答的:「你們想爭天下,放任吾昆殺了我爹、搶了我娘,你們想爭風族首領之位,聯合陸翼把我娘毒死了。我娘不讓我找你們報仇,你們偷著樂呵得了,還找上門來罵街?臉皮這麼厚的嗎?」
那模樣不像是說他自己的事,跟在茶館和人說段子似的。
為此,顧烈還擔憂過,好在容燧根性未改,顧昭的性子也沒有跟著突變,好得很。
容燧大顧昭五歲,他們兩個一起長大,說是主僕,情同兄弟,不過尊卑輕重兩個人心裡都清楚得很,因此讓顧烈很放心。
三年前,顧烈把容燧調去南疆都護歷練,昨日方歸。
昨天一天,容燧都耗在未央宮給陛下說書了,說的就是《我眼中的定國侯》,今天顧昭又忙得很,到現在方才見面。
三年不見,兩人一開口,什麼都沒改。
顧昭問:「我聽我爹說,我娘在淮南道被人得罪了?」
容燧感嘆:「你娘真不是一般人,你想找個這樣的,沒戲。」
二人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