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昭私底下管顧烈狄其野叫爹娘,也就是在容燧面前。閱讀狄其野自然是不知道的,顧烈麼,顧烈有什麼是不知道的?
對於顧昭來說,顧烈和狄其野是他的救命恩人,也是養育他、培養他成長的爹娘。
顧烈是顧昭的教導者,是顧昭仰慕並努力成為的對象,是顧昭仰望的天下之主,自然就是嚴父。而狄其野,就是那個陪他玩自行船,始終待他如一,能夠敏銳察覺到他不安的慈母。
顧昭本就是乞兒出身,見多了世情冷暖,在顧烈的指點培養下更是冷心慧眼,意志堅定,一旦認準了就不會改。
他也不喜歡改變。
所以,顧烈與狄其野經年未變的感情,是顧昭很喜歡很依賴的,不管他人如何看待,在顧昭心裡,他們三個就是完整的一家人。
儘管狄其野不肯認了這個稱呼,但在行動上,他和顧烈實際都用不同方式回應了顧昭的期待,讓顧昭心裡越來越安定。
當然,顧昭心裡清楚得很,如果自己敢再在定國侯面前把這聲「娘」喊出口,不光定國侯要躲著他,他父王為了哄老婆,還要削他一頓。
顧昭很想得開,他娘臉皮薄,當面不能喊就不喊。
容燧是十六歲到的東宮,那時他剛剛喪母,內心淒楚,好在顧昭是個好相處的主子,陛下與定國侯也待他很好。
對於自小沒了父親的容燧來說,陛下是個再優秀不過的父輩形象,那就是男人中的男人,明君中的明君,勤政自省到了令人旁觀都覺得辛苦的地步,陛下卻似乎永遠都不會累,沒有弱點,冷靜善謀,只是輕抬眼皮看你一眼,就讓人腿軟。
而狄其野這個大楚兵神,容燧曾經親眼見他在無涯山下取吾昆狗命,也親眼見他接受母親率風族投誠,習武長大的容燧對這位大楚兵神感情複雜,直到陛下為給顧昭過生日帶他們郊遊,狄其野不僅任著性子亂摘蘑菇,被指出來了還裝沒聽見不認帳。
容燧經歷過一次衝擊,後來不論是狄其野興致勃勃地帶著顧昭玩自行船,還是拖著御膳房那條肥狗減肥,甚至某日驚覺陛下和定國侯的關係,容燧都相當淡定。
天塌下來有陛下頂著,還能咋地。
五年前,顧昭行冠禮的前晚上睡不著,他根本不想搬出宮去立府,但他已經十九歲了,他清楚自己的責任,比起內心的不願意他更不想忤逆顧烈。
但到底是心中彷徨,於是大半夜把睡得正香的容燧踹起來,在宮中曬月亮隨意走走。
這一走,就走到了次日行冠禮的青鳳台。
顧昭一路悶不做聲,上了青鳳台,呆站半晌,對勉強睜著眼睛的容燧說:「回宮。」
於是又準備往回走,恰此時聽見了聲響。
顧昭和容燧眼神一凜,往青鳳台的偏閣悄聲走去。
偏閣里有兩個聲音,兩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
「大半夜不睡覺,到這來幹什麼?」
這是不大高興的狄其野。
「我怕明日梳不好昭兒的髮髻。你幫我練練手。」
這是柔聲哄勸的顧烈。
容燧當時臉都綠了,陛下和定國侯的私話,哪裡是他能聽的,就連顧昭都不該聽。他用眼神示意顧昭一起走人,顧昭卻沒動彈。
容燧不知為何自己也沒動彈。
他們倆站在偏閣外,聽顧烈自己低念「一加緇布冠,不忘本初」等儀式語,給狄其野梳了三遍頭髮,加了三遍發冠,道了聲「禮成」。
明白顧烈用心的狄其野只笑不說話。
顧烈調_笑著問:「成人之禮行完,可嫁娶了。定國侯何日嫁進我顧家門啊?」
狄其野輕哼一聲:「擇日不如撞日吧,就現在,你嫁我娶,如何?」
顧烈毫不遲疑地順水推舟:「甚好,那相公,何時洞房花燭啊?」
狄其野羞惱:「你正經點吧!回去睡了!別明天弄砸了顧昭的冠禮。」
聽聲音是顧烈把狄其野抱了起來:「好。咱們回去入洞房。」
……
直到陛下和定國侯走遠了,容燧都還是懵的。這麼你來我去的家常相處,陛下對定國侯這何止是寵啊,這簡直已經愛到骨子裡了。
容燧還懵著呢,就聽身邊的顧昭滿足嘆息道:「我爹我娘真是天作之合。」
容燧徹底傻了。
太子被陛下和定國侯嚇瘋了?
……
他們旁觀著兩個家長的感情,越看越覺得羨慕,就連一開始感覺彆扭的容燧,都在一年後對顧昭感嘆:「要是我日後娶妻有你爹娘這麼恩愛,我死而無憾了。」
顧昭當時很冷靜地說:「不可能。」
顧昭對容燧分析得頭頭是道,但容燧怎麼聽怎麼覺得顧昭是在顯擺,而且還是憋在心裡許久了,沒地方顯擺,趁著他感嘆一股腦兒炫耀出來。
顧昭說:「我爹寵我娘,寵到我娘每件衣裳都是我爹指點製衣局做的,大到樣式小到紋路,全是我爹的手筆。我爹不光用心寵,還對我娘專一尊重,別說坐在我爹那個位置上,就是尋常富貴人家,有幾個男人當真把老婆看作半條命?」
「我娘對我爹,那也是沒得說了。一見面就單槍匹馬英雄救英雄,打下了大楚半壁江山,現在在朝中乾的也是實事。被我爹那麼寵著,硬是半點都沒變,你知道這有多難得?」
顧昭總結:「像他倆那麼恩愛,太難。」
容燧被顧昭的爹娘愛情炫了一臉,還是不怎麼服氣:「我不信主子你不羨慕。」
當時顧昭故作深沉,學顧烈的語氣道:「羨慕。但那註定不是我的姻緣。我該考慮朝堂格局,娶幾家助力,而不是奢求虛無縹緲的恩愛。」
當時容燧聽了這話,還頗有些可憐生在帝王家的感慨,真情實感地為顧昭傷心了片刻,沉痛道:「主子,你太不容易了。」
結果五年後,確切地說上個月,容燧收到這位主子爺的密信,裡面赫然寫著:我爹讓我找個喜歡的,我也想試試,可找個像我娘的,怎麼就那麼難呢?
容燧笑得打滾,把同營房的都尉嚇得直抖嗦。
今日終於再度相見,容燧到底是顧忌了太子的顏面,並沒有翻舊帳對顧昭展開全方位的打臉嘲笑,雖然還是忍不住感嘆了一聲。
顧昭臉上有些掛不住,但實在是被婚事鬧得愁人,對親如兄弟的容燧就不裝深沉了,哀嘆道:「娶妻真難。」
容燧認真地問:「主子,你到底想找個什麼樣的?」
「我原本覺得,我爹想讓我娶誰我就娶誰,簡單得很,」顧昭皺眉,「我從來沒想過。」
說到這,顧昭又哭笑不得:「我爹把莊醉派給我,讓他給我喜歡的眼睛鼻子拼出幾幅通_緝令來。」
容燧目瞪口呆:「你爹真敢想。畫出來了嗎?」
顧昭嘆息道:「畫是畫出來了,那能看?根本不像個人,像人皮沒披好的鬼。」
顧昭乾脆把這煩心事放到一邊,對容燧說:「不說這些了,說正事吧。我爹是真的不高興,淮南道那人到底怎麼惹的我娘?」
容燧也正了臉色,正兒八經地把事情說了。
這事,事關淮南道道台袁斐。
袁斐就是蘭延之高中狀元那屆科舉的同榜探花,當時在金殿上,狄其野還借他打趣,活絡朝堂氣氛,他也是個機靈聰明的,拿自己開了個待字閨中的玩笑,當時連顧烈都被他逗樂了,因此很得朝中大臣青眼。
但他太機靈聰明了。
在京城待了兩年,顧烈有心把他派到苦地方歷練,讓狄其野跟吏部左侍郎敖一松提了提,敖一松從來是聞弦歌知雅意,結果任調擬單一出來,袁斐的名字,不在顧烈屬意的位置上,而是在富庶的淮南道。
其中經手的,是吏部右侍郎左成嵐。
袁斐並不是沒有能力到淮南道任職,左成嵐就算收受了些什麼,也不能算瀆職,因此顧烈並沒有說什麼,把擬單給批了。
袁斐不知道他這麼做,雖然得了淮南道的位置,顧烈已經斷了培養他繼續往上走的心思,如今步步爬到淮南道道台,已經是頂頭了。
袁斐不僅不知道,他還努力經營著,想再往上走一步,甚至是升調回京城。袁斐明白顧烈不喜裙帶賄賂,他也不敢做得太明顯,把所有聰明勁都用上,終於等來一個巴結上峰的機會。
那是青州知州拐彎抹角的親戚,在淮南道當地,是有名的大財主。這家人在淮南道可以說是橫行霸道,仗著與青州知州沾親帶故,旁人也不敢輕易去告他們。
這家人在寺廟和尚中還很有善名,捐了很多香油錢,捐建過不少佛像。
這家的大夫人買過一個彌勒玉佛,據說原先是一對,就心心念念著要湊齊一雙。
於是剛嫁到青州,帶著娘家給的玉佛去廟裡請大師開光的新婦,就倒了大楣。
她前腳把玉佛送到廟裡,後腳玉佛就被和尚送到了這家大夫人手上。
按照這家人的說法,是這個新婦不識抬舉,玉佛的來路也很可疑,大夫人給了錢都不願意做買賣,想必不是什麼好人,就算爭執中莫名其妙死了,也實在不能怪在心善仁慈的大夫人身上。
寺廟裡的和尚也出來作證,說這家人都是樂善好施的活菩薩、活神仙,大夫人的心比仙女兒都善呢,她捐了那麼多香油錢,怎麼會害人呢?
袁斐當然不可能對著新婦滿身鞭打青紫的屍體睜眼說瞎話,但既然這家人平素都是積德行善的善人,那自然就是家裡下人一心護主,做錯了事。
僕人不是好東西,和主人家是不相干的。
換句話說,這更證明這家人是好人啊,若不是見不得好人被欺負,僕人怎麼會傷人呢?想必那新婦也確實太咄咄逼人了。
袁斐判這件案子的時候,狄其野正好途徑淮南道,本來狄其野一心趕路,他急著去錢塘請蘭老爺子然後回京,若不是袁斐太機靈聰明了,一定要請定國侯幫忙把關,狄其野也管不著這事。
袁斐畢竟只在京城待了兩年,又是外地人士沒有根基,離京七_八年聽多了閒言碎語,他以為定國侯願意為陛下打圓場,就能願意給他裝糊塗。
說到底,袁斐是既想巴結上司,又想把這案子在定國侯眼皮子底下過個明路,推卸責任。
所以,當袁斐假惺惺地問「定國侯以為如何」的時候,狄其野笑了,反問:「你當真要問我的意思?」
袁斐還以為定國侯跟他客氣呢,喜滋滋地說:「定國侯但講無妨。」
狄其野一挑眉,真就實話實說:「做多了虧心事,捐廟捐佛,常見得很。打死了人還倒打一耙,請和尚出來吹噓善心活菩薩的,少見。至於一方父母官,不依律法斷案,跟著和尚顛倒黑白袒護兇嫌的,我是頭一回見。」
這話說完,衙門外的百姓們已經對著狄其野不住磕頭了。
袁斐偷雞不成蝕把米,正是騎虎難下,情急中對著定國侯板臉怒道:「定國侯這話,未免太過武斷。」
狄其野把紫霜劍解下扔給近衛:「去把青州知州喊來。」
然後才回頭對袁斐說:「等我把你的烏紗帽摘了,再來跟我說武斷。」
袁斐登時面如紙色。
容燧把青州知州怎麼大義滅親、怎麼摘了袁斐的官袍烏紗帽一說,然後對顧昭猜測道:「我猜,陛下是對青州知州、吏部右侍郎左成嵐,有查查看的意思。」
顧昭微微搖頭,眉宇間一閃而過的狠色像極了顧烈:「不止。吏部尚書。」
容燧心中一驚,接著想起陛下的安排,提醒道:「主子,陛下多半會派您查。」
顧昭想起今日京城門口的插曲,不在意地笑笑:「正好。領著我爹給的職,吃著大楚百姓的俸祿,不干人事,還敢髒我娘的眼,這些人,有一個我查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