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北河身體本就是江河日下,不然,顧烈也不會特地派狄其野去看他。閱讀
顧烈有些後悔,不該由著祝北河的意思放他主審,早知如此,還是該讓蘭延之獨擋這一面。
但祝北河前一陣精神奕奕,一定要辦好這件要案,連張老也查不出什麼異常來,於是顧烈也就鬆了口。
如今想來,倒和迴光返照似的。
前世,祝北河當了整整二十年的大理寺卿,最後因為頑疾辭官,辭官三年後病故。
現在不過是楚初十五年,祝北河就已經累病了,顧烈懷疑與那一場閉門思過不無關係,雖不後悔,卻也是百味雜陳。這話要是說出來,就是討他家將軍生氣,因此顧烈只是自己這麼想著,沒和異常沉默的狄其野提。
張老親自去了一趟祝府,回來對著顧烈嘆息。
於是顧烈趕緊按照說好的,把顧昭派去了祝府探望。
臨行前,顧烈告誡顧昭:「北河要是對你不滿意,寡人是不會給你賜婚的,就看你自己了。」
於是顧昭心懷忐忑,但面上還是端著一副鎮定自若的神情,在容燧嘻嘻哈哈的護送下,去了祝府。
祝府中,倒不似外人猜測得愁雲慘霧。
外人不清楚祝北河的身體情況,家裡人是再熟悉再清楚不過的,前陣子祝北河異常精神的狀態,就連張老都看不出差錯來,但祝家四口人心裡都和明鏡似的。
祝北河這輩子最不後悔的事,第一是跟著顧烈起兵,第二就是分家。
他父母偏心偏到了下一輩身上,若不是驚覺大兒子已經被養歪了,就算那日有祝雍老爺子出言相助,祝北河也狠不下心要分家,他畢竟是個孝子。
大兒子在地方任職,對他這個不肯提攜的父親心懷怨恨,祝北河病了有大半年,至今也沒有隻言片語傳來,祝北河固然心痛,卻也早有意料,並不驚訝。
二兒子祝寒江是個好的,只是自小在偏心的祖父母那裡太過見識了人情冷暖,有些過于敏感自尊,但也是個好孩子,在顏法古手底下做事,也不知是不是老夥計哄他,總之是成日裡誇他這個兒子又聰明又好,祝北河心裡也驕傲著。
小女兒祝雁湖和她二哥哥是相似的脾性,只是更溫婉些,兄妹倆長得也相似,都像他們娘。看起來雪日梨花般的小女孩兒,骨子裡是要強的,心地又善,祝北河最疼寵的就是這個小女兒。
還有他的髮妻,多年陪伴,跟著他這個悶脾氣的人吃苦受累,不是一兩句話能說清的深情厚愛,祝北河心裡都記著。
現在他這個脊梁骨就要倒了,他真是一個都放心不下。
偏偏妻子兒女都是極體貼極懂事的人,在他面前連淚珠都不輕易落,真是叫祝北河又心疼又心酸。
顧昭進門的時候,下人來報,祝北河想了想,對著妻子和一雙子女說:「太子是君,咱們是臣,你們替我接駕才是。」
這話並沒有不對,三人到前廳去迎駕,祝雁湖身前立了架屏風。
顧昭一看這個架勢,趕忙虛扶了一把,把禮給免了,溫和了語氣道:「父王派我來探望祝伯伯,反倒勞煩祝伯母與祝兄、小妹費神,倒是昭的不是。」
他本就長得好,更被顧烈教養出了一身不可小覷的王子氣度,有傲氣也是不卑不亢的,並不會盛氣凌人,現下有心表露親近,口中稱呼都刻意家常著,祝夫人感念聖恩,立刻紅了眼眶:「陛下日理萬機,還牽掛著我家老爺,聖恩浩蕩。」
顧昭一本正經道:「祝伯伯是朝廷棟樑,又是伴隨父王起兵的長兄,若父王不記掛著他,成什麼人了呢?還請祝伯母帶路,昭奉命而來,還是該好生探望祝伯伯才是。」
祝夫人掩了淚,對這位太子心生好感,已經當成了自家子侄似的,帶著往祝北河養病的偏廳去了。
祝雁湖隔著屏風一見,覺得這位太子,確實是容貌不俗、氣度不凡,不知不覺盯著顧昭看,直到似乎與顧昭隔著屏風對上了視線,心中一驚,趕忙垂眸。
回了偏廳,祝雁湖不與兄長同路,是從後院繞過來的,身前依舊架著屏風,進門時,顧昭正恭敬地與祝北河說話。
祝北河對顧昭本人,本就沒有什麼不滿意的,如今有心考校,越問越覺得這位太子是個好的,學問洞明,廣博胸襟,言行有禮有度,陛下著實是教出了一個出色的繼承人。
聽著聽著,祝夫人心生奇怪,怎麼自家相公見了太子,跟教書先生見學生似的問個不停,她心裡想到一個可能,登時大睜了眼睛,手心生汗。
祝寒江也是心頭一跳,再看顧昭時,就眯起了眼睛。
祝北河已經是這個時候了,也再找不到比顧昭更令他放心的年輕後生,索性一狠心,對顧昭道:「殿下,臣托您給陛下帶句話,就說,這事,臣答應了。」
祝寒江急了:「爹!」
祝北河閉了眼,像是沒聽見。
顧昭一撩衣袍,對著祝北河的病榻跪了單膝:「昭此生,必定不負您的信任。」
顧昭起身,對著祝夫人、祝寒江與屏風後的祝雁湖一禮,溫聲道:「想必你們有私話要說。昭是誠心,父王也是誠意。祝伯伯托我帶的話,我留一日,若有意願變改,也是我沒有緣分,祝兄來太子府尋我說一聲便是。父王那邊,由我去說。孤就先告辭了。」
祝夫人聽他這麼一席話,滿腹疑慮就先消了三分,連祝北河都不禁動容。
正準備行禮送客,顧昭像是才想起似的,對跟隨他的近衛點了點頭,才回過身對祝北河道:「昭初次登門,帶了些許薄禮,並不是什麼值錢物事,這是禮數,還請祝伯伯做主收下。」
已經到這個地步,見面禮是沒必要不收的,祝北河也就點了頭。
近衛帶了數個禮盒進來,顧昭放下了也沒在多話,將偏廳留給祝家人,自己走了,他極為規矩,甚至沒往屏風後多看一眼。
祝北河握了妻子的手,問:「你看如何?」
祝夫人忍不住紅了眼圈:「是個好孩子,可會不會,太過高攀了?」
這正是祝北河心中隱憂,到了這時候,也只能安慰妻子道:「高攀低嫁,都得看人品性情,這位已是沒得挑了。」
祝夫人一想,也確實是這麼個道理,女兒的終身大事有了個不錯的答案,心頭一松,更不願叫祝北河為難,點頭道:「老爺安排得很好。」
這麼想著,祝夫人走到桌邊,去看顧昭帶了什麼見面禮,卻見是太醫院的補品、筆墨紙硯等等實用東西,也合適祝府的家風,因此對顧昭更添了分好感。
其中一盒子有些雜亂,既有京城老字號的上品素淨胭脂水粉,又有草編的蜢蚱、福瑞齋的狼毫,這一看,就是給祝雁湖的。
祝夫人心中好笑,猜測顧昭是從未給女子送過東西,叫侍女送到屏風後去,卻聽女兒驚訝地「啊」了一聲。
「怎麼了?」祝夫人忙問。
祝雁湖聰明敏銳,哪裡不懂得爹娘方才是在說什麼,她乍然得知和太子姻緣已定,心中怔愣不已,因此打開禮盒時,被驚到了失聲。
這裡面每一件,除了那草編的蚱蜢,都是她慣用的、愛用的,甚至那支狼毫,是她那日看了許久沒捨得買的。
這怎麼不讓她心驚。
祝雁湖連忙道:「並沒有什麼。我見這草蚱蜢,還以為是真蟲,驚了一瞬。」
祝北河和祝夫人都笑了。
倒是捨不得妹妹的祝寒江生著悶氣,不服氣道:「我一直說蘭延之不錯,蘭府人丁簡單,又不像深宮大院那麼拘束。怎麼突然就定了,他了。」
偏廳里都是家人,話也沒說明白,因此祝北河也沒斥責兒子,是祝夫人反駁道:「小蘭大人是不錯,不然我和你爹能把他當兒子看?可他比你妹妹還像個美人燈籠,且得小心照料著,你能照看你妹妹一輩子?」
這麼一說,祝夫人越想越覺得顧昭合適,已經思忖著給女兒的嫁妝來了。
祝寒江也就是捨不得妹妹那麼一說,婚姻大事到底是父母之命,何況爹身體不好,祝寒江也就沒再多話,心裡是還不服氣不捨得的。
祝北河心中稍定,這才看向屏風,問:「雁湖,你覺得如何啊?」
祝雁湖正魂不守舍,被爹爹忽然一問,小時候的口癖不知怎麼就犯了,張口就是:「噠。」
這下子,祝北河、祝夫人和祝寒江都笑了。
看來,也不是不喜歡的。
那就好。
顧昭再登祝府的門,已經是賜婚的旨意下達之後。
滿打滿算,其實也才過去三天。
這三天,錦衣近衛在祝府和宮城間跑來跑去,顧烈有心給祝家更多體面,因此處處顧慮著祝家的意思,近衛就成了傳聲信鴿。
婚期麼,按照兩方的意思,都是儘早,是給祝北河沖沖喜氣,也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再次登門,顧昭的表現依然是無可指摘,就連祝寒江都沒話說了。
這次有話要說的,是祝雁湖。
她近來想起被父母兄長取笑了好幾日的幼時初遇,她記不得顧昭那時說了什麼,畢竟她才三歲,但她記得顧昭是在生氣,因為自己盯著陛下與定國侯。
但她要說的話,不是因為幼時口角,還是因為顧昭那日送的禮。
「爹,娘,」祝雁湖對父母央求道,「女兒想與太子殿下說兩句話。」
頭一回見祝雁湖對人熱絡,而且媒妁已定,祝北河和妻子對視一眼,允了。
顧昭第一次直面意中人,直到跟著祝雁湖到了小花園,他都沒想到會在祝府吃上鴻門宴呢。
祝雁湖看著太子似乎很溫柔的眉眼,避開視線,斬釘截鐵道:「你買的那些東西,證明你派人跟著我。為什麼?」
顧昭笑了。
首先,她跟顧昭你我相稱,和他爹娘一樣,就讓顧昭更是喜歡;其次,她是真的非常聰明。
「我並沒有派人跟著你。」
祝雁湖當然不信。
顧昭解釋說:「那支狼毫,是那日我在街上看見你,你在它面前踟躇了許久,所以知道你想要。」
「草蚱蜢是顏法古伯伯教我編的,那時天下未定,楚軍還是在秦州大營,我久未玩耍,已是生疏了。」
「其餘的,都是向祝府的買辦下人打聽出來的。不如此,我怎麼知道你喜歡什麼?怎麼送合你心意的東西?」
他一副分所應當的樣子,隱隱讓祝雁湖有些害怕,但他說起草蚱蜢時的神色,卻又令祝雁湖喜愛,混合起來,就讓祝雁湖不知該說什麼好。
「草蚱蜢,我很喜歡,」祝雁湖攥緊拳頭給自己鼓勁,「但是,你不需要買其他那些東西。」
顧昭疑惑道:「我喜歡你,自然要為你考慮周全,將你想要的都給你。何來的不需要?」
這話里的濃厚感情,讓祝雁湖不禁向後退了一步。
此時,她忽然記起顧昭的身世,他幼年喪母,不像自己有父母兄長,他是孤零零的長大,才格外重視陛下,所以自己盯著陛下看,他才那麼生氣吧。
這麼一想,祝雁湖就心軟了起來,但還是堅持道:「這天底下,沒有誰是想要什麼就有什麼的。你這樣行事,簡直像是溺愛子女的父母,既是操心過頭,還會把人慣壞。這不是相處之道。」
明明陛下對太子並不嬌慣,顧昭是怎麼無師自通,習得了這一副操心家長的脾性?
她哪裡想得到,這恰恰是耳濡目染,父子相承。
這一刻,顧昭對自己的意中人,真是滿意到了極點。
他溫柔地笑了,應承道:「好。」
祝雁湖安心了,但此時她回想起自己說的話,不僅對太子你來我去,還那麼直白的,甚至被顧昭說了喜歡,就又有些不好意思。
「那,我,臣女,就先告退了。」祝雁湖屈膝一禮,就想跑。
顧昭卻道:「雁湖留步。」
被顧昭喊了名字,祝雁湖兩頰飛紅,卻強撐著冷靜:「殿下請講。」
「我方才,對著雁湖,想起一件舊事,不知雁湖記不記得。」
祝雁湖懸起了心,裝作不知:「不知殿下所言何事?」
然後她看到眉眼溫柔的太子,看著她,張口「噠」了一聲。
祝雁湖臉頰發燙,轉身就跑。
顧昭站在初夏驕陽下的祝家小花園裡,對著那個落荒而逃的身影,笑出了聲。
京城為太子即將大婚的消息雀躍著,宮中也為太子大婚忙得不可開交。
然而有人熱鬧有人愁。
這日,蘭延之託卓俊郎帶信,向陛下請假事喪。
蘭家祖父,於夢中盍然長逝。蘭家祖籍京城,故而蘭延之執意要讓祖父進京,既是讓祖父再回故土,也是在最後時刻多陪伴祖父。如今祖父亡故,他的墓修在錢塘父母墳邊,因此蘭延之意欲停靈後,扶棺回錢塘。
若不是知道祝北河的身體情況,蘭延之其實動了丁憂的念頭,儘管是祖父不是父母,本是不必丁憂,但蘭延之是祖父一手教養長大,怎麼能不痛徹心扉。如今大理寺根本離不得他,扶棺回錢塘已是極限。
狄其野聞訊前去弔唁,被蘭延之抱著失聲痛哭。
他悲傷過度,令狄其野不忍心推開他。
祖父是蘭延之所剩至親,是唯一一個家人,他們相依為命活在這世上,現在,祖父走了。
狄其野忽然想到,顧烈要他想的,是不是此情此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