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鏡輕搖摺扇,漫步在大街之上,臉上無喜無悲,一副神仙姿態。
雖然監天司大會迫在眉睫,但這位監天司少卿卻絲毫沒有公務冗雜,不勝其煩的倦色,反而精神抖擻,一身輕鬆。
他隻身在京城的大街小巷之中穿行,東瞧瞧,西轉轉,頗有些偷得浮生半日閒的散漫。
由於數年一度的盛會舉行,本就熱鬧的京城此時更是人聲鼎沸,摩肩接踵。
擺攤的,獻藝的,撂地說書唱戲的,賣狗皮膏藥大力丸,胸口碎大石的,比比皆是,好不熱鬧。
宗鏡踱步而前,靜靜地欣賞著這歌舞昇平的繁華景象,臉上不自覺地露出了得意且欣慰的神情。
正在這時,一個滿身腌臢的小乞丐嬉皮笑臉,往他的身邊蹭了過來,伸出一隻髒兮兮的小手,抓住了宗鏡的衣角,涎著臉說道:
「大人,行行好,賞幾個銅板吧……」
宗少卿乾淨整潔的月白緞子長袍被小乞丐抓出幾道黑印,卻非但沒有生氣,反而嘴角揚起,臉上綻開了笑容。
他看了小乞丐一眼,摺扇一揮,一道無形的結界四散而開,立刻將兩人罩在了當中。
隨著結界的出現,宗鏡和小乞丐的身形隱於長街之上,詭異的是,往來人群穿梭不斷,卻沒有一個人注意到這邊,仿佛兩人已經脫離四方寰宇,游於光陰之外。
同一時間,小乞丐臉上那副天真爛漫的神情一掃而光,取而代之的則是與年紀毫不匹配的深沉與冷靜,一雙明亮的眼睛在霎時間變得猶如星空般幽邃清冷。
扭曲,墮落,恐怖,陰暗的氣息頓時充滿了結界,仿佛他就是世上一切災難的中心,一切禍亂的根源,令人不寒而慄。
小乞丐目光對上宗鏡,開口詰問道:
「怎麼用了這具身體?宗鏡此人掌管監天司,而且頗有些手段,對我們用處還很大。你這樣做未免太隨意了。」
他的語氣冰冷而深邃,仿佛來自遠古洪荒巨獸的吶喊,振聾發聵,使人毛骨竦然。
「宗鏡」卻似習以為常般不為所動,摺扇在胸口輕輕擺動:
「朕……我自然有我的打算,你的『心齋』都已經準備好了?」
小乞丐看著「宗鏡」,點點頭道:
「當然,一切都已就緒,大部分的人都已經埋伏在天壇附近,只等你信號一起,便能集合出擊。」
說完,他雙目微垂,嘆了口氣繼續道:
「三十年整,我已經倦了,這次是我最後一次幫你。等一切結束之後,希望你信守諾言,把屬於我的那部分命格交回給我。」
「宗鏡」微微一笑:
「放心,這一次,我們會徹底將『心齋』變成歷史,而朕將作為結束這一切的偉人,名流千古。你的命格,也自然會完璧歸趙。」
小乞丐的語氣依舊冰冷死寂:
「不止是命格,你還答應過我一個條件。」
「宗鏡」笑容滿面:
「放心,你要找的人,朕……我也幫你找到了,不止如此,我還用計,將他安穩在身邊了。」
小乞丐聞言,周身氣息微動,終於重新抬起了頭,眼眸之中有光芒閃爍:
「你找到那個和『羅睺』有關的行者了?這幾天來,我一直在尋找他,可惜一無所獲。」
「宗鏡」點點頭:
「那是自然,在浮生境試煉開始之時,我便利用種種關係在打探,付出的代價也相當可觀,不過總算是不負所托。」
小乞丐點了點頭:
「你的運氣一向都不錯,看來這一次也是一樣,既然你找到了他,那麼等浮生境核心開啟的時候,我可以帶你一起去搏一搏富貴。不過,我還有個不好的消息,『計都』似乎也出現了,他侵占了我控制的一個心齋,不知道有什麼打算。」
「宗鏡」聞言,神情微微凝滯了一下:
「你確定是『計都』?」
小乞丐瞥了「宗鏡」一眼:
「當然,我曾經親眼見過計都,他的命格十分特殊,那種古怪和詭異獨一無二,絕不會搞錯的。
「而且,能像呼吸喝水般簡單地侵占我控制的心齋,事後一點痕跡都沒有,也只能是那般至高無上的人物才能做到。只是不知道他有什麼計劃,會不會和『羅睺』有關。」
「宗鏡」眉頭蹙起,旋即擺了擺手道:
「不可能,『計都』在十幾年前就已經被婆娑世界幾位強者聯手擊斃了。」
小乞丐則搖了搖頭:
「你錯了,婆娑世界的事,我比你清楚得多,『計都』並沒有死,而是在『羅睺』的幫助下躲了起來,陷入了長眠來療傷。這些年來,婆娑世界的至強者們一直在找他,卻始終沒有結果。也許他就躲在我們這個世界,剛剛復甦也說不定。」
「宗鏡」微微動容:
「照你這麼說,也並非沒有可能。
「和浮生境有關的世界規則都很特殊,有許多地方能避開婆娑世界行者的監測,也許他真的躲在這裡也說不定。
「但他只要有任何舉動,便會招來行者們的警覺,在現在這個浮生境核心即將開放的時候,他絕不敢有任何大動作。
「因此『計都』即使現身於此,最多也不過就是一道意志或是一塊破碎命格殘片而已,連活物都算不上,翻不起什麼風浪的。
「而且,不管他和『羅睺』有什麼計劃,這些人神仙打架,也輪不到我們來操心。咱們絞盡腦汁所求的東西,他們根本也不會看在眼裡,更不會有興趣來破壞我們的計劃的。」
小乞丐冷笑了一聲:
「你不是也一樣?在浮生盡核心將要開啟的時候搞小動作,當心被人盯上。」
「宗鏡」滿不在乎地哼了一聲:
「搞小動作還不是為了你?不過,即使被婆娑世界盯上,又能怎樣?朕大限將至,橫豎都是一死,有什麼好怕的?難道婆娑世界還能多殺我幾次不成?朕……我不求別的,只希望大明江山穩定,異人和鬼怪老老實實地聽候皇家指令,為我們所用,不要動搖大明的基業就好。」
小乞丐扭頭看了看四周,大街上人潮擁擠,穿梭不斷,上至耄耋老翁,下至幼齡稚童,個個都帶著富足滿意的笑容。
他忽然嘆了口氣道:
「在這個世界生活了三十年,我居然有了點感情。唉,眼看生靈塗炭,實非我所願也。」
「宗鏡」卻正色道:
「相比於大明的穩定,江山社稷的牢固,這些犧牲在所難免,我們已經說過多少次了,這天下間哪兒有不付出就能享受到的太平呢?
「我大明朝掃清韃子之後,這些異人和鬼怪便沒了敵人,開始自相殘殺,爭權奪利,弄得天下間烏煙瘴氣,朕必須給他們重新找一個共同的敵人,使這些異人鬼怪團結起來,為我所用才行。
「因此每隔一段時間,你就得轉化些心齋,鬧點亂子出來,讓那些異人和鬼怪們明白,只有和大明站在一起,才能對抗心齋。」
小乞丐說道:
「話是沒錯,但你大概是皇帝坐久了,凡事都會從那個居高臨下的角度去看,以結果計算成敗得失。但你可知道,那些被我轉化為心齋的,大半都是無辜之人,那些死在心齋手中的人,同樣也有父母妻子,他們的家人,恐怕不會同意你的結論……
「不過,不管怎麼樣,既然是你的要求,我都會盡力去辦,誰讓你掌握著我的命格呢?」
宗鏡聞言,皺了皺眉頭:
「你累了,朕理解你,控制心齋是件辛苦的差事。等到明日的事情結束,朕……我會把命格還給你,這些年來你一直憑著殘缺的命格生存,精神難免會出點問題。」
話音未落,只見小乞丐臉色一沉,渾身氣勢陡然提高,禍亂和死亡的氣息濃重如實質,仿佛無盡的黑暗深淵,要將眼前之人吞噬乾淨。
宗鏡一陣心悸,雖然知道對方不敢真的對自己動手,但那種恐怖威壓,仍然令他有瀕臨死亡的絕望感,只得將話題轉移開,說道:
「好了,不說這個,那個跟『羅睺』有關的行者,我是現在交給你變成心齋控制起來呢?還是先留在身邊?」
小乞丐散去身上威壓,淡淡道:
「不必輕舉妄動,他的身上肯定有羅睺留下的手段,貿然出手容易打草驚蛇。而且,我們根本不必做任何事情,只要他能打開浮生境核心的通道,我就能跟著進去。這一次也許真的是上天給我的大機緣!既然人是你找到的,如果你感興趣,我也可以帶你去浮生境核心走一遭。
「不過,我醜話說在前面,浮生境核心對我們而言,是九死一生的險地,生死各安天命,我沒有精力,也沒有興趣去幫你。你若死在裡面,只能怪自己時運不濟。」
「宗鏡」搖了搖頭:
「多謝你的好意,不過我沒有興趣。」
小乞丐戲謔地看了「宗鏡」一眼:
「哦?你壽元將盡,與其坐以待斃,為何不搏一搏?也許在那裡能找到延年益壽的寶物也說不定,你的運氣一向不錯的。」
「宗鏡」苦笑道:
「朕有自知之明,憑我的本事,在浮生境核心也難有作為,與其不明不白地栽在那裡,死無葬身之地,我寧可風風光光地埋在故土,落葉歸根,享受我皇朝後世萬人敬仰。」
小乞丐冷冰冰地說道:
「那也由你。對了,旱魃準備在明天搞鬼,還拉上了你們家的二殿下,你準備怎麼辦?」
「宗鏡」用鼻子眼兒哼了一口氣:
「哼,那個賤人,我懶得收拾她,她願意自投羅網,那更好,明天連她一併收拾了乾淨。雍和宮也是時候換一個新主人了。」
小乞丐道:
「我說的不是這個,你不覺得奇怪麼?旱魃為什麼專挑這個時候動手?莫非她知道現在是你最虛弱的時候?會不會是她得到了某些提點?會不會是『計都』?」
「宗鏡」搖搖頭:
「你想多了,純粹的巧合而已,我若是她,也會選擇在監天司大會這個節骨眼兒上動手的,誰也不會想到,有人會在眾目睽睽之下謀逆造反,那反而是警備最低的時候。至於『計都』?我說過了,他們那個級數大人物,怎麼會有興趣干涉一個小世界裡面小小的皇權呢?」
小乞丐道:
「但願一切順利,既然如此,那我就在這京城四處走走,明日一過,恐怕有段時間都看不到這樣熱鬧安寧的景象了。」
「宗鏡」笑了笑:
「街道壞了可以再修,城牆破了可以再補,為了長治久安,損壞一些在所難免,我保證,一年之內,京城便會比現在更闊氣,更繁……」
他志得意滿地說到一半,卻忽然間噤聲,瞪大了眼睛,目光中滿是驚訝與愕然。
「怎麼了?」
小乞丐問道。
「宗鏡」啪地一聲合上了摺扇,同時握緊了拳頭,臉上的笑容也變得冰冷起來:
「糟糕,我留下穩住那個行者的分身消散了?誰有這個膽子刺王殺駕?莫非是那個行者親自出手了?」
小乞丐聞言,也皺起了眉頭:
「你是不是留下了什麼破綻?」
「宗鏡」搖搖頭:
「不可能,我準備的說辭天衣無縫,其中幾乎全是真話,不論他如何查證,都不會有紕漏……」
小乞丐揮揮手,打斷了「宗鏡」的話:
「不要說這些了,一道規則之力而已,無關緊要,眼下最關鍵的是那個行者,你既然知道他的身份,那倒也不難辦,告訴我他的相貌。」
「宗鏡」伸出手指隔空一點,一道青煙裊裊升起,在半空中漸漸凝固,生成了蕭自在的肖像,栩栩如生,惟妙惟肖,連神態氣質都分毫不差。
小乞丐仔細打量了一番,點了點頭:
「很好,只要盯住他的行蹤就行了。這皇城之中,全是我的心齋,諒他也跑不到哪裡去。」
「宗鏡」附議:
「如此甚好,我亦會調動監天司的暗探找他的行蹤。事不宜遲,莫要在此耽擱了。」
說著,他身形一動,便已經走出了結界,消失在茫茫人群之中。
隨著「宗鏡」的離去,小乞丐眼中那充滿災劫禍亂的恐怖氣息也漸漸消失,烏亮的眼珠賊溜溜地轉了幾圈,也緩緩離開了結界之外,搖著鈴鐺,唱著蓮花落,翩然遠去。
但就在兩人離開之後,在結界中央,一道透明的虛影飛快凝結,迅速形成了一個模糊的人形輪廓,五官顯現,竟和剛剛離開的小乞丐一模一樣。
他抽了抽鼻子,自言自語道:
「一個命格有缺,一個……味道好熟悉,似乎是行者。這兩人究竟什麼來路,居然會知道吾之名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