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國公府後宅這一場火,直燒到天明才滅。連宮中也被驚動了,大早地派了人來探問。徐家昨夜便遣人趕去城外善義莊通知徐若麟,等他馬加鞭趕到時,被躍入眼帘滿目瘡痍驚呆了。萬萬也沒想到,不過一夜之間,竟然出了這樣天翻地覆般變故。清點了一番人員。徐耀祖重傷昏迷,周平安、廖氏、初音和十來個丫頭婆子俱被不同程度燒傷。燒死了兩個人。一個是初音院裡昨夜當值那個醉酒婆子,一個是沈婆子。房屋以初音院落為界,對風向一半共計數十間幾乎全部被燒毀,只有逆風向嘉木院和另幾個院落倖免於這場火災。
太醫雖全力救治,只是徐耀祖折了頸骨,終因傷勢過重沒熬過去,當夜便溘然而去。走之前,他神志清明,神情平靜如得解脫。甚至,當看到徐若麟紅著雙眼跪於自己榻前叩頭,這輩子第一次,也是後一次聽到他開口叫自己父親時,唇邊慢慢露出絲欣慰笑容,然後轉動目光,後落了廖氏臉上,似乎看著她,又似乎是穿過她,看向遙遠不知何處所,喉間喃喃道出一句只有他自己才聽得見「諒解我……」,就此而去。
這個男人,他咽氣前後一刻,說這一聲諒解他,到底是說給眼前這個女人,還是那個已經死去女人,或許也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廖氏呆若木雞,等青鶯撲上前去放聲大哭,果兒喵兒也跟著嚎啕之時,這才醒悟過來,知道和自己斗怨了半輩子丈夫就此真死了,盯著他已然闔目一張臉,一時仍是難以接受,胸口陣陣發悶,喉頭腥甜,忽然哇一聲,吐出一口血,一頭便栽倒了地上。等被救醒,第一句話便是「讓翠翹過來!」
翠翹被帶過來時,表情冷漠,她眼中,不見絲毫恐懼後怕之色。她到了廖氏跟前,朝她恭恭敬敬地磕頭。剛直起身,啪一下,已經被廖氏狠狠颳了一耳光子。
「你這個賤婢!我待你不薄,為何你竟做出這樣事!」
翠翹臉被這幾乎用全身力氣一個耳光帶到了一邊去,一側面頰之上,很便浮出了五個清晰指印,嘴角也沁出了一抹血痕。
「太太,我原本只是想燒死那個賤人!」翠翹撇過臉,隨意抹了下嘴角血痕,淡淡道,「你也知道,蟲哥兒他就是我命。便是要我拿自己命去換他,我都願意。那個賤人,她竟然敢動我蟲哥兒。蟲哥兒眼見是回不來了,我豈能讓她好好活這世上?」話說著,她眼中現出一抹狠厲之色,「我只恨老天無眼,那把火竟然沒燒死她!」
翠翹一直深愛著她那個已經沒了個兒子徐邦亨,她知道這一點。許多年前,徐邦亨死後,停靈善義莊中,就是她無意撞到與她同為通房另個丫頭翠x與人私通,深恨她這樣背叛主人行徑,把那件事暗中告到廖氏面前,這才有了後來翠x被發賣出府不得善終事。當時廖氏覺得她做得好,所以不但給了賞,還就此把她當成自己心腹。
廖氏盯著她,忽然想到了另件事。另件叫自己一直蒙冤事。
「你……從前護國寺那把火,也是你放?」
她問道。
「是。」翠翹坦然應了下來,「是我放!二爺那樣好一個人,那個不要臉女人,她身福中不知福,不想著替二爺好好守護著香火,竟然要歸宗另嫁!所以我趁夜半時分放火燒她!」她咬牙切齒,「她命大,讓她逃脫了!不但逃脫,後來還回來,恬不知恥地當了徐家大奶奶!太太,我知道你恨她。我也一樣!倘若不是後來有了蟲哥兒,我為了蟲哥兒著想,我早就再想法子讓她死了……她讓二爺蒙羞至此。昨晚我本來想連她那院一道燒,全都燒死了才幹淨。不想被四姑娘撞到了……」
廖氏素來是個狠厲人,但是現,面對著翠翹,後背竟然也一陣陣地發冷,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太太,我曉得我是活不成了。等我死了,求太太讓我葬二爺下頭。只要下頭就好,我就心滿意足了……」
翠翹忽然哽咽,朝著廖氏再次磕頭,起身後,猛地朝前頭一根柱子當頭撞了過去,砰一聲響,頓時腦漿迸濺,倒地而亡。
廖氏盯著倒自己面前還痙攣掙扎翠翹,目中閃過一絲厭惡,又一絲茫然。兩行眼淚沿著她面頰慢慢滾落。她口中喃喃地道:「是我錯了,是我錯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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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家國太老夫人喪事剛過,緊接著便是魏國公徐耀祖噩耗。據說這場幾乎燒了半個魏國公府大火,竟是守夜人不小心打翻燭台引燃,如此便斷送了魏國公性命,全城為之震驚。皇后與太子聞訊,亦是悲慟不已,具冊追憶魏國公生平,彰其功勳,追諡「襄毅」二字,准徐若麟再告喪假,並從皇家內庫撥銀,以資助屋宇修繕。
初念感覺得出來,公公意外離世,不僅對廖氏是個巨大打擊,她一反常態,不言不語,甚至連徐邦瑞和蟲哥兒消息似乎都不大掛懷了,對於丈夫徐若麟,也是個不小影響。昏天暗地沒日沒夜忙碌,短短數月內第二次出殯歸來,當一切都歸於沉寂之後,這一夜,夜半醒來時候,她手無意觸摸到他臉龐,觸手一片冰涼濕滑,這才驚覺身畔他竟黑暗中默默流淚。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他流淚。他竟然也會流淚。她抱住了他,讓他埋首於自己溫暖而柔軟懷裡。
「你只是太累了。什麼都別想了,好好睡一覺吧。」
她溫柔地對他說話,親了下他唇,像從前每一次他哄自己那樣地哄著他。
他默默地反抱住了她,將她摟自己臂膀之中。漸漸地,她聽到了他均勻呼吸之聲,知道他真已經睡了過去。
初秋夜,是這樣靜謐。她靠他靠得近些,然後也閉上了眼,心裡一片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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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這些日子以來,一直仍都養安殿息養著。自然,這不是他自己命令,而是皇后安排——和一個月前忽然發病後情況一樣。他現仍是什麼都不能說,也什麼都不能做。他唯一能做,就是躺那裡,一日重複著一日,看著東方既白,看著日暮黃昏。
於院使剛剛離去沒多久。蕭榮正坐趙琚病榻之側,用剛溫水裡絞過面巾替他擦拭著出了汗手。她神情專注,動作輕柔而仔細,從手心到手背,甚至連指縫之間也沒有遺漏,一一地擦拭而過。擦完之後,她將被衾拉高與他胸腋齊平,然後將他雙手輕輕搭了上去。
這一雙手,五指張開之時,幾乎是她手兩倍大,能輕易將她手握住。這一雙手,掌心指根之處,結了厚厚繭,這是經年戎馬練兵留下磨礪,至今未退。這一雙手,曾經掌握寶刀權杖,吞飲鮮血,駕馭風雲。這一雙手,也曾輕慢美人,徜徉於穠軟溫柔之鄉。而今,它卻失去了曾經力量,如同生嬰孩手,無助地癱那裡,任由旁人擺布。
這一個月來,蕭榮一直這樣細心服侍著自己丈夫,絲毫不假手於旁人。
他頭髮是她替他梳,一絲不苟,結髻於頭頂,插玉笄固定。他身上衣服是她親手做,月白衣料柔軟貼身,針腳細密而整齊。他飯食是她喂,甚至,就連他私密排泄淨身之事,她也絲毫沒有嫌棄。太醫叮囑,為防皇帝久臥不動後背生出褥瘡,須得定時將他翻身,她便制定時辰表,以便自己不之時,宮人可以按時翻動皇帝陛下。
皇后照料著皇帝,就如同照料自己孩子一般,細緻而耐心。
「娘娘,藥來了。」
一個緋衣宮女端了置托盤上藥,到了她身後,輕聲道。
蕭榮微微點頭,示意她放一邊桌上後,與另個宮女一道,合力將趙琚扶坐了起來,往他腰後墊放了靠枕,等他坐穩之後,她端過碗,用調羹舀了藥汁,吹涼之後,餵送到了皇帝嘴邊。
比起一個月前剛剛罹患脫症之時,趙琚情況要稍微好了些。他可以緩慢搖動脖頸,或者從喉嚨里發出含含混混聲音。但是於院使對此,卻絲毫沒有表現出樂觀。私下裡,面對皇后詢問,他曾無奈地搖頭,坦白說這大約就是皇帝陛下所能恢復到好程度了。精心照料只求不致惡化。想要痊癒恢復如初,恐怕是不大可能。
滿了溫熱藥汁調羹觸到了趙琚唇。他卻仍緊緊地閉著嘴,鼓著雙眼瞪視蕭榮。
這段時日以來,他情緒一直就處於這樣暴怒狀態之中。蕭榮並不意。仍是耐心地低聲道:「萬歲,吃藥了。」
趙琚僵硬地側過了頭去,面頰碰到調羹,調羹一晃,裡頭藥汁便灑了出來,數淋到了他胸前。月白衣襟口,立刻濡染點點滴滴黑色汁痕,於是白愈發蒼白,黑愈發刺目。
蕭榮凝視他片刻,終於收回了執著調羹手,將碗放置一邊,淡淡道:「你們都出去,沒我話,不必進來。」
宮人們知道皇后對自己說話,應了聲是,魚貫退了出去。
蕭榮取了塊潔白帕子,仔細地擦拭他唇角邊方才濺上藥汁,低聲道:「萬歲,你不想見到我,對吧?其實,我倒可以猜一下你心思。先前你,萬乘之尊,如今你,卻連動彈一下也成了奢侈盼望。你覺得自己尊嚴失,你無法接受這一切,不願意被我看到你這種可憐苟活樣子。我卻偏偏一直就你身邊。所以你生氣,你甚至恨我,是不是?」
趙琚眼烏珠猛地一動,僵硬地轉回臉盯著她。
「萬歲,我知道除了這些,你還掛念著你朝堂。可是這麼久,你卻絲毫沒有朝堂消息……」她嘆了口氣,「我想讓你放心,還是告訴你吧。」
「咱們兒子無恙,他已經應群臣請求,開始代理你朝政了。」
蕭榮凝視著自己丈夫,「雖然你一直不喜歡這個兒子,但是作為母親,從小到大,他一直就是我希望,是我驕傲。」
「我知道你並不願意聽我提我們母子被質那段過往。但是說真,有時候我反而要感謝那些日子。倘若沒有那段磨礪,或許他到如今還只是個任性而放縱皇族子弟。而現,他卻懂得了隱忍與感恩。代你執政不過一個月,他便因了他謙遜和納諫而被你臣子所褒揚。並且,他還是個孝子,他顧忌你感受,所以一直只是你御書房裡與大臣們議政,拒絕到大殿接受群臣朝拜。可是……」她一頓,「可是以你如今狀況,恐怕再也不可能回去繼續執掌這個天下了,所以,總有一天,他會坐上你傳給他那張椅子,真正成為這個天下皇帝。而那時,你就是位高尊極太上皇。萬歲,你兒子他未必會成為一代雄主,但他必定會是一個天下人好皇帝。所以你放心,不必再掛念朝堂之事了。」
趙琚隨了她話音,一雙手微微顫抖,嘴唇也抖個不停。他臉變得通紅。他極力抬起胳膊,抬到了半空,終於還是因了乏力,頹然垂落了下來。
蕭榮微微一笑,凝視著趙琚目光卻漸漸轉為微涼。
「我知道你不甘心,心裡也怨恨我。無妨,我並不介意。有一件事,我想我也應該讓你知道,」她徐徐地道,「關於你病發事。」
趙琚如被針刺,死死地盯著她。
「你日日這樣躺床上,一定也早想過千遍百遍,當時為什麼你會這樣失去控制,以致釀出禍事。我聽安貴妃說,你曾責問過她,問她給你吃宵夜裡放了什麼。想必你自己也知道,你是被下了狼虎之藥。她一直辯稱自己是冤枉。其實她沒說錯。因為對你下藥人,不是別人,正是我。」
蕭榮說出後三字時候,語氣平淡,仿佛正閒談天氣。趙琚卻猛地睜大了眼,目中放出不可置信驚駭之光。很,他目眥欲裂,目光里充滿了憤怒,面頰之上肌肉扭曲而痙-攣。
蕭榮神情沒變,仿佛也絲毫沒注意到對面自己丈夫突然劇變表情。她只是微微側過臉去,目光投向窗外一株桂樹。桂枝上正綴滿了點點金黃,一陣秋風過,金黃片片墜地。
她整個人仿佛陷入了回憶。半晌,終於趙琚發出憤怒赫赫聲中,悠悠道:「那天晚上,你來我宮中時,不是問過我當時焚香嗎?你一定是覺得那味道陌生。沒錯,那其實就是藥香,可以引發你無限□藥香……」
她目光收了回來,重落到趙琚臉上。
「萬歲,一夜夫妻百日恩,何況我們是二十年夫妻?那時候,只要你肯聽我勸,我也決不至於下狠手讓你落到今日這樣地步。又或者,倘若你沒回去你寵妃那裡,事情或許也不至於變成這樣……」
她搖頭,笑了下。「可是偏偏就是這樣。你聽不進去我勸,你也回去了安貴妃那裡,所以……」
「啊——」
一直靠坐那裡趙琚不知道哪裡來力氣,嘶啞著狂叫了一聲,整個人竟忽然朝著蕭榮撲了過來。他重重地撞到了蕭榮身上,蕭榮被他仰面撞到了地上,他也跟著從床上撲跌到了她身上,將她死死壓了身下。
「啊——啊——」他喉嚨里發出連續不斷宛如受傷野獸般哀鳴聲,眼睛因了充血而赤紅,鼻翼劇烈翕動。他竟然也抬起了自己一雙臂膀,十指大張如箕,掐了蕭榮脖頸之上。
丈夫和妻子,男人和女人,兩張面孔此刻相對,近得不過咫尺,甚至能彼此感覺到對方呼吸。可是卻又那樣遙遠,遠得只剩下了深深仇和恨。
蕭榮臉色蒼白。她一眨不眨地與狂怒而絕望丈夫對視著,忽然,眼角處滑下了一滴淚。
「趙琚,」她抬手,輕輕拿開了他架自己脖頸上那雙軟弱無力手,慢慢地道,「你是我丈夫。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咱們婚夜。那晚上,你誇贊我眉眼生得好,給我起了眉兒愛稱。你還說,要一輩子這樣叫我,哪怕咱們兒孫滿堂發白齒落。可是你沒有。你早已經忘了你當初戲言。我卻一直記著,記心底,到現還沒忘。咱們兒子很好,可是終歸調皮,長大了,娶了妻,就會和母親生分。不像女兒,女兒才是娘小棉襖。我曾經很想要一個女兒。可是一直卻沒這樣福氣。我只看著你和別女人生了一個又一個兒子、女兒……」
她忽然用力,將一直壓自己身上丈夫推開。趙琚順了她力道滾落,柔順地仰了地上。
「我為什麼要對你說這些?」她坐起身俯視著他,搖了搖頭,「說這些,或許只是想告訴你,雖然我是個狠毒女人,但只要我有一絲選擇餘地,我也決不至於對我丈夫下手。走到現,是因為我沒有選擇餘地了。」
她目光漸漸籠上了一層寒意。」我可以容忍你別一切,但我絕不容許你因為自己一己私慾而將天下再次帶入攻伐戰亂之中。倘若有一天,你能真正靜下心來時候,我知道連你自己也會承認,你當時那個決定是何等愚不可及。並且,這也是我欠徐若麟,我當還。倘若沒有他,我與無恙如今早不知身死何處了。這場北伐之戰,並非他之所願。那個時候,既然誰都無法阻止你做這樣蠢事,那麼,就由我來終結這一切。」
或許是沒有力氣了,趙琚喉嚨里憤怒赫赫之聲終於停歇了下來,只剩胸膛劇烈地上下起伏。
蕭榮望著他,神色漸漸轉為柔和。她用帕子擦去他方才因了憤怒而失控淌下口角涎水,然後從地上起身,環顧了下四周,道,「這個皇宮,看著美輪美奐,卻是個氣悶地方。明日起我會將你送去莫愁湖西苑,那裡適合養病。」
「對你來說,如今這個樣子,自然是生不如死。你應還記得那天晚上我對你說過一句話。我說,你出了這個地方,以後,倘若恨我,管可以恨我。倘若不想再見我,可以永不再相見。倘若你還願意聽我和你說話,我也會樂意繼續說給你聽,說一輩子也願意。現,往後,我還是這樣一句話。只是這一個月來,我看得出來,你並不樂意見到我。今日我把原委告訴了你,你自然恨我甚。」
她嘆了口氣,「所以我不會再強迫你日日見到我了。但是你放心,往後我絕不會虧待了你那些個年幼孩子。終究是是夫妻一場。不為別,便是為你當年叫我那一聲眉兒……」
她戛然而止,忽然轉身,匆匆去了。
趙琚吃力地扭著臉,盯著蕭榮背影,看著她消失層層帳幔之後。良久,宮人們屏聲斂氣進來時,發現皇帝倒地上,目中隱隱仿似現出了一層淚光,一張面孔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神情怪異之極。
作者有話要說:呃,昨天估計錯誤,還沒寫完……好吧,明天才是後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