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成弦接到旨意入宮。
他起初還沒明白康元帝喊他進宮的原因,後來看到山西鐵礦場的消息,心中已經有了猜測。
果然,康元帝的話印證了他心底的猜測。
「兒臣遵旨。」雲成弦垂下眼,平靜回道,冷得毫無多餘情緒。他抱著那些由衡玉收集來的資料離開皇宮,神情恍惚回到皇子府,才下馬車,便看到一道穿著披著紅色斗篷的熟悉背影——是衡玉。
雲成弦腳步一頓,在原地躊躇,一時之間升起不敢上前見她的惶恐感。
衡玉早已聽到馬車入巷的動靜,她稍等片刻,察覺到雲成弦並沒有上前,只有一道目光緊緊黏在她的身上。
心下輕嘆,衡玉抱著手爐轉過身來,上下打量雲成弦一番,語氣自然而熟稔,仿佛與他昨日剛剛見過:「三四個月沒見,怎麼覺得你瘦了許多?」
雲成弦聽到她這話,有點心虛。
他現在在帝都已經勉強站穩了腳跟,按理來說再忙,隔上一兩個月與衡玉小聚一次的時間也是抽得出來的,可是……
他有些心虛。
他雲成弦自認手段狠厲,從不是個善人,唯獨不想讓雲明初、沈少歸二人看見自己的不堪。然而他沒有遮掩好,還是讓明初發現了蛛絲馬跡……
他害怕此刻會從明初那雙明淨透徹的眼睛裡,看到哪怕一絲一毫的對他的失望。
「怎麼了?在想什麼?」衡玉緩步上前。
兩個人明明只有幾步路的距離,可偏偏是這幾步路,讓衡玉知道有什麼東西真的不一樣了。
也許他們的情誼並沒有改變絲毫,但曾經那段無話不說、連最陰暗卑鄙心思都敢於吐露給對方知曉的無上完美歲月,是真的……真的回不去了。
可是這又能怪誰呢。
是沈洛這個大哥做得還不夠好嗎,是她還不夠竭盡全力護著他們嗎,還是該怪雲成弦生出野心要去奪嫡?正是因為誰都沒有做錯,衡玉才知道這一切都如黃河之水逆流般難以挽回。若是做錯了、生了誤會,還能解釋,但這種悄然的改變,才是最讓人難以下手、最無能為力的。
在這一刻,哪怕心性堅韌如衡玉,也不免升起幾分悵惘。
也罷,誰能永遠是皎皎少年。
只要情誼沒有改變,就足夠了。
心下想著事情,衡玉的腳步並沒有停,她依舊慢慢來到了雲成弦的面前,讓他能直視她的雙眼,看見她眼裡倒映的笑意與一如既往的溫柔無奈。
「怎麼不說話?」衡玉又問了聲。
「我……」
雲成弦深深凝視著她的眼,在這一刻,他那如浮萍般飄蕩的心徹底回到原地。
——她不曾對他失望。哪怕知道他的手並不乾淨,哪怕知道他野心勃勃。
「什麼?」
「我近來比較忙,沒能去找你,等會兒自罰三杯。」話在這一瞬間變得順溜起來了,雲成弦笑著說道,眉眼鋒利。
衡玉順著他的話點頭,也故作平常:「這還差不多。我們快些進去吧,我餓了,也在門口站累了。」
雲成弦臉色頓時冷下來:「你到府門口多久了,我府里的下人為何不迎你進去坐等,可是……」
衡玉連忙叫停:「沒有,我一下馬車他們就請我進府了,但我想在門口等你。他們原是要搬張太師椅的,可你不覺得這麼站著更能顯示我的英姿嗎?我就這麼傻站著等了足足兩刻鐘,這才把你等回來。」說到後面,衡玉忍不住長嘆口氣,裝酷果然是要付出代價的。
雲成弦又好笑又好奇,連忙請衡玉進裡面休息,又讓他的侍衛趕緊跑去客來居買兩份衡玉最喜歡吃的桂花糖蒸栗粉糕。
就著溫熱的茶水吃了兩塊糕點,衡玉翹著二郎腿,對有些走神的雲成弦說:「我給你十個暗衛。」
「啊?」雲成弦聽到這句話,有些懵。
「這十名暗衛里,三人擅探聽手段,七人擅刺殺手段。再加上你本身的暗衛,應該能護你此行周全。除了他們外,我再將自己埋在山西的幾個暗樁全部都給你,他們人脈極廣,應該能方便你行事。」
衡玉從袖間取出一塊令牌,放在桌上,緩緩推到雲成弦眼前。
「山西陳喬威早已暗中投靠了我,他手裡有五千軍隊,必要時候,拿我的令牌去找他。」
「除了他之外,山西官場還有一些能用之人,他們不是我的人,但是並未同流合污,仍忠於朝廷忠於陛下,也是能用可信之人,稍後我會將名單寫給你。」
「還有一些人是有可能對你產生威脅的人,我也會將他們的名單列給你。」
從衡玉剛剛開口起,雲成弦就已經懵了。
他茫然聽著衡玉的話,只覺得心底升起了一股火。這股火併不灼人,帶著恰到好處的溫度,很好地化去了他心底的戾氣。
從接下去山西的旨意起,他便是戾氣橫生,只是怕她看出端倪,才一直在遮掩。他不可能沒有怨言。雲成弦從來不是個心機淺薄的人,他從資料里早已看出山西官場有多少問題、要想查山西鐵礦場會遇到多大的危險,他的父皇讓他去,不是出於器重,或者說也有器重,但是更多的,還是在拿他當一把刀。
但現在,他那股戾氣都消散了。
哪怕他因為母族曾犯下足以抄家滅族的罪孽,一直不得到他父皇的喜歡又如何,老天爺終究還是沒有薄待了他,看他孤苦伶仃一人獨行於世,便給他送來了這樣的至交好友。
雲成弦聲音很輕:「你都知道了?」
說完,他覺得自己簡直是問了一句廢話。
衡玉輕笑了下,端起茶水,用茶蓋慢慢撥弄茶沫,耐心解釋道:「消息就是我遞上去的。現在的山西官場宛如龍潭虎穴,危機重重,我改變不了皇帝伯伯的意思,只能從這些方面給你一番助力,希望你能平安無事。」
雲成弦沉默一會兒,才開口道:「你給我這麼多人,怕是會牽扯其中。有些事情是你所處的這個位置不應該做也不能做的。」
衡玉點頭,對雲成弦的話表示認可:「是的,作為密閣副閣主,不應該和一個皇子牽扯太深。但從你我的私交來說,總不能看著你陷入危險之中仍然視而不見吧。要知道,我最開始想當這密閣副閣主,就是想著有朝一日你們深陷危險,不至於太無能為力。」
雲成弦睫毛輕顫幾下——原來明初當初答應了當密閣副閣主,是因為這個原因。他就說,素來憊懶的人怎麼會突然想要進密閣了。
「山西之行,我一定會成功的。」雲成弦終於下定決心,他抬起眼直視衡玉,眼底的亮光令人為之震動。他一字一句,以一種此生少有的認真說道,「我一定會辦得漂漂亮亮的。」
衡玉看著他眼裡陡然爆發的光彩,唇角輕輕一彎:「祝你好運。」
寫下兩份名單,衡玉在三皇子府里用了頓晚膳,告辭離開。
三天後,雲成弦喬裝打扮,帶著衡玉撥給他的暗衛和康元帝撥給他的侍衛,偽裝成商隊離開帝都,前往山西。
「算著日子,現在也該出城了吧。」衡玉在府里聽著台上唱戲,突然悠悠自語。
的確是出城了。
出城後一路跋涉,雲成弦這一行人在大半個月後才低調進入山西地界。
雲成弦在山西折騰時,沈洛的處境也不是很安全。
——他和他的部隊已被木星河逼近了一處山谷里,現在完全是在仗著熟悉山谷地形迂迴躲藏。
沈洛狠狠吃了口乾糧,低聲罵道:「木星河那混帳,有朝一日千萬別落在我手裡,不然我定要將他碎屍萬段。」
罵了兩聲出出心裡的惡氣,沈洛一扭頭,看著身邊所剩人數不多的部隊,眼裡有黯然和悲傷一閃而過。
他大衍的大好兒郎,難道要隨他一起折損在這裡嗎?
心裡越是悲傷,情況越是危機,沈洛就越是冷靜。他不斷思索著當前的局勢,不需要看地圖,他已經能在腦海里完整勾勒出這處山谷的地形。
思索了很久很久,久到天色越來越暗,周圍鼾聲漸起,沈洛眼睛猛地亮起來——他知道該如何破局了。
山西一行困難重重。
哪怕雲成弦智謀出眾,手段不凡,也接連遇到了刺殺。
要不是衡玉派來他身邊的暗衛是這方面的行家,能先行看透對方的布置,他很可能一個不小心就栽了。
最危險的時候,就連衡玉都長達半個月沒有收到過雲成弦的任何消息。
暗中蟄伏近兩個月,雲成弦終於徹底摸清山西官場,也尋到了破局的最佳思路。在破局之時,或是低調拉攏,或是利益交換,或是許以將來,等到山西鐵礦場的事情塵埃落定,雲成弦在山西這裡成功拉攏到不少人,還收穫了民心。
要知道這些官員都是私底下偷挖鐵礦,為了不被上面發現這件事,他們利用威逼利誘等手段,直接將鐵礦周邊村子的青壯年都弄進礦場裡,讓這些青壯年為他們賣命挖礦。
死在礦場的普通百姓太多了,雲成弦在解決鐵礦場一事時,還順帶解決了一些貪官污吏,自然就獲得了不少民心。
六月初七,雲成弦和新任山西總督交流過後,領著他的大隊人馬離開山西,趕回帝都。
六月二十二日,雲成弦一行人回到帝都。
他騎在高頭大馬上,掃了眼自己比之前黑了數倍的手背,又摸了摸自己飽經風霜的臉,感慨道:「離開帝都的時候才剛入二月,現在竟然已經快七月了。」
這一去,就去了足足五個月。
感慨一番,雲成弦策馬進城,先回了趟三皇子府梳洗換身新衣服。
三皇子妃牽著他的兒子過來看他時,眼眶瞬間就紅了:「怎麼憔悴了這麼多?」
雲成弦穿好嶄新的衣服,解釋道:「在外面風餐露宿,憔悴些也是正常的,在帝都養幾個月就好了。」又摸了摸兒子的頭,便出了門,直奔皇宮向康元帝復命。
這回不僅是康元帝在,就連內閣大臣和太子也在,康元帝聽完雲成弦的復命,龍顏大悅,翻來覆去誇了雲成弦許久,給他賜下諸多賞賜,還給雲成弦封了塊封地:就是山西。
山西,古稱晉地,自古以來就是兵家必爭之地。這塊封地不能說是頂頂好,但已經是相當不錯了,至少已經出乎了雲成弦的意料,也坐在一旁的太子眼裡露出怒意了。
可是,這股詭異的氣氛還沒有過去,康元帝話音不斷,繼續道:「除了賜下封地,朕還想再給老三賜個字。按照慣例,皇室子弟多半不取字,但朕想著取一個也無妨,於是苦思冥想,倒是想到一個不錯的字。」
他的聲音里夾雜著淡淡的笑意,聽在旁人耳朵里,倒是有了幾分慈父的樣子:「老三,你覺得橫臣二字如何?」
這句話如驚雷一般劈斬而下。
『橫臣』兩個字聽在耳里,多麼像是『恆臣』,一世為臣。
這個字一出來,太子眼裡的怒意化去了,轉為了得意洋洋;旁邊的內閣大臣們互相對視,都為康元帝的喜怒不定詫異。
而雲成弦,只覺得渾身的血液在這一刻都凍結了。
他費盡九死一生才從山西官場活著爬回來,最危險的時候,他躺在洞裡足足燒了三天三夜。可是哪怕如此,父皇依舊在打壓他,在警告他,在給完他一個甜棗後都捨不得讓他開心三秒,就當頭狠狠甩了他一大把掌。
為什麼?
又憑什麼?
為什麼這麼對他!
又憑什麼這麼對他!
作為帝王就能無視他的心情,就能踐踏他的功勞嗎!
他死死克制著身體的顫抖,克制著自己去質問為什麼。
他咽下了不公和苦楚。
於是他感覺到了自己喉嚨里的腥甜。
按照現在的風俗,除皇家外,男子到了加冠的年紀,一般都會由家中長輩來為他取字。每個人的字無論是什麼,基本都寄託了長輩對這個人的期許和祝福。就如同衡玉之『明初』,也如同沈洛之『少歸』,都是寓意極美好的字。
但身在帝王之家,康元帝卻給雲成弦取字『橫臣』,對他的期許是——
一世為臣。
朝中儲君已定,這個期許本無可厚非。
但它不應該在這個節骨眼上,以取字的方式道出來。因為這個字更像是一種屈辱,更像是一位父親對兒子的不信任。
這在外人看來,多像是康元帝在指著雲成弦的鼻子罵:為了避免你日後成為不忠不義不仁不孝之徒,朕先為你取字橫臣,你日後行事且記著何為臣子的本分,莫要僭越了自己的本分!
「皇兄……」
雲成弦沒有問,可是一直坐在旁邊的禮親王不忍心了。
他輕嘆了下,委婉勸康元帝:「我們皇室子弟本就不用取字,你何必突然給成弦取字?」
「朕只是突然想起來很多年前,明初就站在老三的那個位置上,親口說密閣是朕的密閣,刑部是朕的刑部。今日朕倒是有感而發,這山西,還是朕的山西嗎?」康元帝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這句話頗為意味深長,雲成弦瞬間就知道問題出在哪裡了。
他拉攏山西官員的事情,怕是被他父皇察覺出來了。
所有的不甘和痛苦,一瞬間如風消逝。
雲成弦覺得自己從未如此冷靜過。
他緩緩跪下來,兩手平舉展袖,額頭貼著地面,以前所未有的恭敬姿態道:「兒臣,多謝父皇賜字。」
他父皇只想讓他做一把砍人的刀,聽話就好,能用就好,但他憑什麼認命,他生來就是為了做一把早晚有一日都有可能折斷的刀嗎。
都是帝王的兒子,憑什麼他人有的,他沒有!
他曾經想要成為一個光風霽月的人物,曾經努力去做一個更好的人,曾經也是錚錚傲骨。
但是這些都要成為曾經了。
怎麼樣都好,哪怕他日後會變得面目全非,變得叫明初和少歸都開始對他失望,甚至開始討厭他,他也要不折手段去奪取那九五至尊之位,去做這主宰眾生沉浮而不是被人主宰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