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正在長身體的男孩子,儘管身上還帶傷,消滅那盆炸糖糕並沒用多長時間。
又灌了幾口自來水,賀尋靠在牆上,重新沉沉地睡過去。連燈都忘記關。
夜漸深,家屬院裡的燈次第熄滅。
只有這一盞熒白孤寂地亮著。
翌日。
起床後,時晚發現爸爸媽媽有些焦慮。
聽說沈怡的死訊,時遠志夫婦整晚睡得都不踏實,家屬院裡的人嫌賀尋和沈怡晦氣,他們兩個老同學自然不會這麼覺得。
一畢業就分配到研究所從事科研工作,在象牙塔里來回打轉,夫妻倆的性格數十年如一日的單純熱忱。
「沈怡他丈夫到哪兒去了?這孩子還管不管?」顯然一晚上沒睡好,時遠志眼眶下一片烏青,「他就自己這麼一個人跑來了?身上有錢嗎?」
聽到父親的四連問,時晚捏筷子的力道重了些。
她想起昨天接過的那半瓶白酒,散落一地用襯衫剪出的布條,還有少年身上重重的鞭痕。
這已經不是有錢沒錢的問題。
「要管的話還能讓自己兒子一個人來?」向潔難得冷笑一聲,隨後憂心忡忡,「都這麼大了......直接塞錢會不會太傷孩子自尊心......」
時晚咬了咬唇。
儘管昨天在樓上少年曾威脅她不許說出去,但眼下這種情況,還是應該讓爸爸媽媽知道。
放下筷子,她正想開口。樓下傳來一陣巨大的引擎轟鳴,其間夾雜著段秀娥驚恐高亢的尖叫:「你們幹嘛!快出去!誰讓你們進來的!」
時遠志夫婦和時晚都是一怔。
一家人朝窗邊走去。
院裡烏泱泱擠著十幾個騎著機車的男孩,看模樣從十五六到二十幾不等,其中幾個手臂上還有花里胡哨的刺青。座駕卻十分統一,清一色春蘭虎神250.
雖說已經進入新世紀,兩千零零年的工資水平卻沒有同新時代接軌。在非一線城市,大多數人每個月拿到的只有六七百塊。
而一輛春蘭虎神250的售價在這年是兩萬八。
時遠志眼睛不免有些發直:「他們是......」
這幾個孩子騎的機車加起來都能買兩套房了。
「奶奶您閉嘴吧!」段秀娥叫得悽厲,領頭的少年卻並不在意,從銀黑機車上跳下,開始扯著嗓子喊:「尋哥!尋哥!你看看我!我是聶一鳴啊!」
陣仗太大,家屬樓上的住戶紛紛開窗往下看,都被十幾輛鋥光瓦亮的機車和底下年輕氣盛的小伙子們嚇了一大跳。
然而遲遲沒人應聲。
「這是在叫誰......」大家紛紛嘀咕。
「賀尋!」喊了半天不見人來,聶一鳴沒辦法,狠下心一咬牙一跺腳,「賀尋!」
「啪!」
樓上飛下來一個花盆。
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他腳前,頃刻摔得四分五裂。
被那句奶奶氣到心口疼,卻也大概能看出這群人的來頭不小,段秀娥氣呼呼地縮在一邊,想要看看對方嘴裡的尋哥究竟是誰。
接著,五樓窗戶突然打開,先是飛出一個花盆,而後露出少年面無表情的臉。
「尋哥!」聶一鳴眼睛一亮,隨後大驚失色,張口就來,「你怎麼瞎啦!」
賀尋:「......」
就不該告訴這個二傻子他來青城的事。
然而到底不好把這麼一大群人晾在院裡,扔完花盆,他隨手套了件衣服,把扣子一直扣到最上面,然後慢吞吞朝樓下走。
幸虧昨天吃了那小姑娘的炸糖糕,不然估計連下樓的力氣都沒有。
於是,全家屬院的人就眼睜睜看著來頭不小的聶一鳴叫啊叫,最終叫出了那個前幾天跪在荷花池前的少年。
他們都嫌晦氣不願接觸的小孩。
「有事兒?」身後家屬樓上打量目光各異,有驚詫有畏懼,賀尋頭都沒回,語氣平淡。
「一起去吃個飯唄!」聶一鳴笑容燦爛,硬生生把十七歲的臉笑出了皺紋,而後拍拍自己的機車,「尋哥你騎我這輛!前天剛改的,勁兒特大!」
一旁的段秀娥嘴裡能塞下鵝蛋。
身上的傷依舊隱隱作痛,賀尋垂著眼想了想,沒有拒絕。
趴在窗邊,時晚看著昨日裡還略顯虛弱的少年飛身上車,動作乾淨利落。
不疼嗎......
抿著唇,不知為何,她腦海里的想法卻是這一個。
引擎聲響起,來時還是聶一鳴帶頭,而離開時,領頭的人已經換成了賀尋。
手臂上有刺青的少年們吹著口哨,大聲笑著,吵吵嚷嚷地衝出家屬院。
「......」時遠志和向潔都沒說話。
沒人再提塞錢的事兒,過了一會兒,時遠志囑咐時晚,「晚晚,你離賀尋遠一些。」
飛車黨在這年是大家耳熟能詳的詞彙,常常和搶劫一類的案件聯繫在一處。雖然沒人會騎著兩萬八的機車去搶劫,但那天十幾輛機車整齊劃一的陣仗還是給整個家屬院都蒙上了不小的陰影。
「那賀尋該不會是個混混吧?」樹蔭里,段秀娥擔心地問老林頭,「這下可慘了哦!誰知道他們會做出什麼事兒!」
「不就是群半大小子嘛!」老林頭不以為意,「家裡有點錢愛顯擺顯擺,你別那麼激動。」
槐樹下,時晚一邊聽段秀娥一條一條分析住進個小混混對家屬院的負面影響,一邊給錢小寶的妹妹梳頭。
她倒不覺得賀尋一定是段秀娥口中的小混混,只是.....
「姐姐。」懷裡的小女孩委屈巴巴癟嘴,「疼。」
「不疼不疼哦,姐姐給吹吹。」心裡想著事,手上力道重了些,時晚連忙安慰小朋友。
只是那天的陣勢確實不太像好人。
這年風氣淳樸,青城又是小城,紋有刺青騎著機車的少年過於飛揚跋扈。尋常人見了,心裡總免不了嘀咕幾句。
時遠志和向潔大概也這麼想,這才叮囑她離對方遠一些。
看顧故人的孩子固然重要,唯一的寶貝女兒卻只有一個,還是先觀察觀察再說。
萬一真出點什麼事兒,後悔都來不及。
不過自從那日離開後,賀尋已經有一周沒有回來。
應該是去那個叫聶一鳴的少年家裡住了吧,時晚想。
這樣也好,免得再陷入那日拿白酒和布條消毒的窘境。
想了一會賀尋的事,她就不想了。
開學讀高二,因為轉學,這個假期不用寫暑假作業。但該看的書還是要看,這樣上課時才能輕鬆一些。
思緒轉到如何安排預習上,直到錢小寶的妹妹突然哇了一聲。
時晚抬頭,正好和賀尋的視線撞了個正著。
右眼紗布還沒摘,依舊是那隻熟悉的黑眸,深沉幽微。見她看過來,瞬間帶了點兒似有若無的笑意。
透著十足的危險氣息。
時晚心裡咯噔一下。
賀尋就看著那坐在槐樹下的白裙小姑娘一愣,隨即唰地低了頭,一副我不認識你你千萬別過來的模樣。
嘖。
他按了按右眼的紗布。
有那麼可怕嗎。
「這些都搬上去啊!」一旁,聶一鳴已經開始指揮搬家工人,「別磕著了!都是大件兒!」
「過幾年還你錢。」賀尋拍拍聶一鳴的肩。
離開時沒拿賀家一分一厘,他是真的窮得什麼都不剩,不然前幾日也不會淪落到喝自來水的地步。
雖然人總歸都能活,但按現在的身體狀況,至少得吃上一口熱飯。
「喲,尋哥你這就見外了啊。」實在不放心搬家工人,聶一鳴索性跟了上去,頭也沒回,「都是兄弟,別客氣!」
賀尋勾了勾嘴角。
聶一鳴帶來的人毫不收斂,把安靜的家屬院鬧得一片吵嚷。段秀娥翻了個巨大的白眼,終究沒說什麼,拽著老林頭回了門房。
時晚垂下眼,繼續給小朋友梳辮子。
「姐姐!」剛紮好,錢小寶的哭聲從家屬院門口撕心裂肺地傳過來,「姐姐!怎麼辦!我壓到它了!」
小胖手裡舉著個灰撲撲的糰子。
時晚嚇了一跳。
接過糰子一看,才發現是只細弱的小貓。
小貓身量不大,看起來最多也就兩個月,後腿有氣無力地耷拉著。顯然是被自行車碾了過去。
這年兒童自行車少,院裡小孩瘋玩時騎的都是家長的二八大槓,壓斷一隻小貓的腿簡直輕而易舉。
「這......」
從來沒養過貓,時晚也不知道怎麼辦。
那小貓倒是很乖,斷了腿都不哭不鬧,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安安靜靜看她,時不時伸出粉粉的小舌頭。
要去獸醫站嗎?她輕輕撫著小貓的脊背,現在這個點兒,不知道獸醫站還開不開門。
「不用管它。」沒等想好怎麼辦,頭頂上傳來低沉的嗓音,「救了也沒用。」
賀尋認為自己說的是實話。
這個年紀的小貓,即使能治好腿,離開母貓也很難生存。外面的世界過於兇險,說不定剛出家屬院,就被路邊的野狗叼了去。
他見過太多這樣的例子,早已經平淡甚至麻木了。
自以為提的是良心建議,然而話音剛落,方才不敢看他的小姑娘突然抬頭。
直接瞪了他一眼。
杏仁眼澄澈,瞪人時軟綿綿俏生生的。
這回輪到賀尋一怔。
這是什麼邏輯。
時晚一下有點兒生氣。
照這個邏輯,前幾天她也不用幫他處理傷口,任憑他一個人自生自滅就好了。
反正也沒用。
大抵真是個不著調的小混混吧。
有些惱賀尋,她沒再看他,而是抱好小貓:「現在就帶你去獸醫站,不怕哦。」
正準備起身,幾分清涼的草藥氣息驟然壓過來。
時晚眼睫一顫。
少年抬手,輕輕鬆鬆把她困在槐樹和身體之間。
「我幫你治。」小姑娘瞧著溫溫柔柔,沒想到脾氣還挺大。
時晚沒應聲,往後縮了縮,警惕地看著賀尋。
她不覺得他會突然這麼好心。
果然,下一秒。
少年嗓音里漾著十分的笑意:「但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作者有話要說:晚晚:段姨說的沒錯,就是可惡的小混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