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支撐到宮外馬車,霍留行滲了一後背的虛汗,靠著車壁癱軟下來。
京墨驅起馬車,空青等在裡頭,按照羅謐傳授給他的手法,趕緊替霍留行換藥。
霍留行用力眨了眨眼維持清醒,掐著他手腕,勉力問:「……她那兒什麼情況?」
他猜到沈令蓁應當是見他遲遲不歸,施了一計助他早些脫身。但這件事要做得滴水不漏,其實並不容易。
要讓皇帝主動放他離開,傳來的消息必須把握兩個關鍵點:第一,得表明是尚未確定病因的急症,第二,得表明英國公與長公主已經先一步趕去了霍府。
這樣一來,皇帝若是知情而不傳達,定會讓英國公府對皇家淡漠的態度生出極度的不滿。考慮到這個後果,皇帝怎麼也該演演戲,當場表露對沈令蓁的重視,讓霍留行這一家之主趕快回府。
而要讓皇帝在放人的同時不起疑心,又有兩個關鍵點:第一,這消息不可直接傳給皇帝,而得通過太醫院這一環的迂迴,狀似無意地遞進垂拱殿;第二,請到霍府的太醫必要從沈令蓁身上診斷出確切的問題來。
霍留行此刻正在擔心這最後一點——沈令蓁考慮得這樣面面俱到,肯定知道裝暈不管用,而是真把自己弄暈了。
空青搖搖頭:「少夫人應是為保險起見,沒往小人這邊傳消息,小人目前也不清楚府上情況,只確定太醫比郎君先出發,現下應當已經快到家裡了。」
霍留行皺著眉沉出一口氣,半個時辰車程後回到了霍府。
他趁一路緩衝恢復稍許,眼下暫時已無大礙,入里後,見蒹葭一臉心有餘悸地送太醫從內院出來,立刻以恰到好處的焦心姿態搖著輪椅上前,詢問沈令蓁的病情。
太醫吁出一口氣:「霍將軍莫急,下官已查明令正的病因,這禍根啊,正是貴府花圃里一隻蜇人的馬蜂。下官方才已替令正拔除毒針,令正很快就會甦醒了。」
霍留行心頭一跳,佯怒著看向蒹葭:「你們是怎麼照顧少夫人的,連她被馬蜂蜇了都不知道?」
蒹葭慌忙下跪,將沈令蓁事前交代的台詞滾瓜爛熟,情感豐沛地背誦出來:「姑爺息怒!事情是……是這樣的,當時姑爺不在,少夫人閒來無事到花圃修剪花草,婢子只是離開一會兒,去取了一趟水瓢,回來就見她暈厥在地了。因少夫人被蜇的是後頸,婢子一時沒注意,還以為這是她早有的體寒內症所致,所以才誤導了醫士。」
霍留行拿手指虛虛點著她:「今次幸好未曾釀成大禍,若是毒素蔓延,延誤了救治時機,我看你們有幾個腦袋跟著掉!」
蒹葭把頭埋得更低,不敢再吱聲。
太醫一看人家要處理家僕,也不方便一直杵著看戲,當即告退,臨走囑託道:「秋季正是馬蜂活躍的時節,霍將軍府上花草樹木又格外多,往後還請千萬莫讓令正再到花圃去了。」
霍將軍向他頷首謝過,等人一走,眉心緊蹙地搖著輪椅進了沈令蓁的臥房。
一進門就聽見她爭辯的聲音:「阿爹不誇我聰慧就算了,怎麼還訓我呢?」
這是剛剛醒來的樣子。
「該訓,」霍留行繞過屏風,與床邊的沈學嶸和趙眉蘭點頭致意,而後看向坐在床榻上一臉委屈的小姑娘,「沒分沒寸的,馬蜂是多兇險的東西,這麼要命的戲也敢做?」
沈令蓁一見到他便要掀被下榻:「郎君的傷還好嗎?」
沈學嶸一把攔住她,肅著臉努努下巴,示意她躺回去,又上前親手去扶霍留行:「你小子猛虎下山似的半夜闖事,也是半斤八兩,沒什麼資格教訓我們殷殷,來跟她一塊兒歇著!」
霍留行一噎,被強行摁倒在了床榻上,和沈令蓁扒著被衾排排躺。
沈令蓁只安了半個腦袋在高枕上,小心避開了後頸的傷口,吸吸鼻子,看看他又看看爹娘,不服地說:「我跟郎君才不一樣,我惜命得很,事先請教了羅醫仙,及早喝了一碗緩解毒素的湯藥。那馬蜂的毒針也是他給我扎的,一點都不疼,也沒什麼危險。」
沈學嶸氣呼呼地還要再罵,被趙眉蘭打住:「好了,孩子們長大了,懂得周全處事,比起大局,這點皮肉之苦又算什麼?殷殷這次做得很好,你少說幾句,讓他倆好好歇著去。」
女大不中留,為了心上人,受之父母的身體髮膚也不要了。沈學嶸嘆了口氣,恨恨一甩衣袖,大步流星地離開了臥房。
趙眉蘭跟著走出幾步,在房門前頓了頓,回頭道:「留行,多謝你。」
沈令蓁呼吸一窒。
阿娘性子傲,平日話也不多,以她的地位,本極少有需要與人言謝的時候。這一句「多謝」,是真心感激霍留行那夜為沈家賭上了性命。
霍留行眨了眨眼,還沒來得及回應,便聽房門被闔上了。
他的注意力重新落回到沈令蓁身上,想去察看她的後頸,無奈不方便側身,只得讓她扭過頭給他瞧瞧。
沈令蓁自己也不知道那傷口長什麼樣,歪歪斜斜地撐著手肘,拗著脖子,撩起碎發給他瞧,故作輕鬆地笑道:「郎君看到了嗎?好看嗎?」
紅紅腫腫一個包,中間一個芝麻似的黑點,能好看?
敷了藥膏也沒見一絲消退的痕跡,這傷勢,眼下應當是火辣辣扯著頭皮在作痛的。
霍留行黑著臉,動作卻溫柔,扶著她的後肩輕輕往上一口口吹氣,邊說:「岳父岳母都走了,在我面前就不用裝了。」
既被看穿,沈令蓁也就繳械投降了:「唔,是還挺疼的,呲那一下,我眼淚花都冒出來了……」
霍留行沒再說話,專心致志地給她吹著氣。
倒是沈令蓁一直念叨著:「不過想想郎君就好多了。郎君碰上那麼大的傷口都撐著沒哭呢。」
霍留行發笑:「哭?我從記事起就沒做過這種事。」
沈令蓁一愣,不可思議道:「怎麼會?郎君小時候練武受傷都不哭不鬧嗎?」
「這有什麼好哭鬧的?」
「那這麼多年以來,郎君也都沒有傷心落淚的時候?」
霍留行剛要篤定地回答「沒有」,話到嘴邊驀地一頓,記起一樁事。
雖然有些丟面子,但畢竟曾承諾任何時候都不欺瞞她,他還是照實道:「去年在慶陽初初見到你那救命恩公的絹帕時,倒是莫名其妙落過一次淚。」
沈令蓁一愣,移開他扶著她肩的手,側躺著看他:「郎君讀那兩首詞的時候,也覺得很難受嗎?」
「也?」
她點點頭:「我第一次拿到那絹帕也特別想哭,當時思忖著,大概是詞寫得太感人了,現在聽郎君一說,倒覺那堵心的感覺的確稱得上莫名其妙,好像格外感同身受似的。」
霍留行有心認為這是巧合,但他無法說服自己,為何京墨、空青、孟去非看到那兩首詞都毫無所感,只有他和沈令蓁像被施了咒。
「殷殷……殷殷……」他變著調在嘴裡咀嚼她的小字,似在尋找仿佛存在於這世上某一角落的共鳴,忽然被一陣叩門聲打斷。
京墨隔著屏風與他回報:「郎君,宮裡的探子傳來消息,說事成了,聖上最後聽取了太子殿下的死諫,暫時不打算追究二殿下指認的十二名官吏。」
兩人心中那呼之欲出的微妙情感被這個消息打斷,沈令蓁一愣之下問道:「原來不是郎君,而是太子殿下救了阿玠哥哥他們啊。」
霍留行蹙起眉頭:「誰說的?」
趙琛確實有心救人,但原本未必會下定如此決心,採取這樣極端的方式。
是霍留行在皇儀門附近借御馬之道提醒了他,今日來一場毫無保留的死諫,正是收服群臣,為他兒子來日爭儲造勢的好時機。
趙琛那番嘔心瀝血的演說,其實並不全是為公,而也有私心在。
「若不是我從中周旋,他能做得這麼幹脆利落?」霍留行揚揚眉,「人就是我救的。」
京墨不忍再聽他這般幼稚地搶占功勞,悄聲退了出去。
沈令蓁覷覷他:「好,好,就算是郎君救的,那我替朝中官吏謝過郎君大恩大德。」
「你這謝的,光說不做有什麼用?」霍留行偏過頭來,目光流連在她唇上,暗示意味十足。
沈令蓁被他瞧得心裡一打鼓:「郎君要我跟你做那事啊……」
怎麼說得像是多不堪的行徑似的?他說:「你不願意?」
沈令蓁趴著湊過來,小心翼翼地撅起嘴:「好吧,那郎君今天輕點,不要再把我弄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