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蓁從沒見霍留行這樣失控過。他抱著她的手似乎不是因為用勁在顫抖,而是害怕。
那揉著她的手勢,像拼命想要證明她是不是完好無損。
沈令蓁被他勒得透不過氣,在夾縫裡摸索著他的腰,推了推,艱難道:「郎君勒著我了……」
霍留行驀地鬆開手,上上下下地仔細看她,一雙手在她後背摩挲來去:「傷到你了嗎?」
是勒得有些疼,但哪至於用到「傷」這個字?沈令蓁搖了搖頭,可霍留行好像當她是易碎的瓷器,還不肯放鬆警惕地檢查著。
「沒傷著我,郎君就放一百個心吧。」
霍留行停了手,又緊張兮兮地問:「這幾天我不在府上,身子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沈令蓁搖頭:「近來天氣不那麼冷了,我夜裡睡得都挺踏實,不過沒有停藥,還好好用羅醫仙的方子調理著呢。前天羅醫仙剛來給我診了脈,說我的寒症有所減輕,開春以後就不會再手寒腳冰的了。」
「別的呢,磕磕碰碰有沒有?」
沈令蓁越發覺得他今日奇怪,但還是耐心答:「沒有,郎君不在,我走動得少,一直待在自己院子裡。再說了,我要是有個磕磕碰碰,空青早就跟郎君回報啦。」
霍留行心不在焉地應著,看神情依然沒有安下心來。
依照絹帕的提示,沈令蓁應當在他此行離京以後,寫了一首關於他為河西出征的詞,而後獨自一人在京出了什麼事。
等他歸京,她已故去,所以看到那張絹帕的他,才會在背面跟著題了一首詞,說寧願從此後醉生夢死地活著,渾噩地將這場「死別」當作「生離」。
可眼下沈令蓁病情有所好轉,也沒有意外受傷,一切都好端端的,他實在捉摸不透,造成這個結果的隱患在哪裡。
若說是皇家會對沈令蓁下手,卻也沒有道理。
前朝一派在朝堂上經營了整整二十九年,按如今政局看,形勢再怎麼如何風雲變幻,也不可能脫離他的掌控到這個地步。他此去河西,必然著緊沈令蓁,不會落下汴京的消息,即便忽然生變,至少也有把握保護好她的性命才對。
「郎君到底有什麼心事?」沈令蓁看他目光閃爍,終於忍不住再問了一次。
霍留行看著她,一時有些猶豫。
證明了救命恩公的身份,本是件好事,然而因為那兩首詞,他卻變得不敢、不忍、不知怎麼開這個口。
霍留行搖著頭說沒事。
沈令蓁明知他在睜眼說瞎話,卻因多日不見,不願與他鬧不愉快,撇了撇嘴不跟他計較,假裝沒看穿他。
下馬車後進院的一段路,霍留行搖著輪椅,看沈令蓁走在右手邊,滿腦子依舊是詞裡的那句「死別」,不知在地上瞧見什麼,突然猛地一把將她往自己身側拉:「小心絆著。」
沈令蓁腳步一頓,愣愣地低著頭在地上找了半天,才終於發現讓他驚慌至此的罪魁禍首:一顆比她拇指指甲蓋還小的石子。
這還是十天前那個膽大包天到親手殺了當朝皇帝與皇子的霍將軍嗎?
沈令蓁一頭霧水地繞開那顆石子,等入了院子,準備上台階,又聽見他一聲嚴肅的「等等」。
然後,她眼睜睜看著霍留行揮退了閒雜人,離開輪椅站起來,鄭重地一手攬她腰,一手扶她胳膊:「來,我扶你上去。」
「……」她是身懷六甲了還怎麼呢?
被小心翼翼地扶進屋子,沈令蓁正打算給霍留行斟些熱茶驅驅寒,又被他一手攔住:「你不要過度操勞,我來。」說著親自斟了盞茶遞給她,遞到一半又頓住,拿回來看了看這茶的成色,嗅了嗅味道,最後嘗了一口,「我先試試,沒事你再喝。」
「……」倒個茶就過度操勞了嗎?還有,這府里有人要暗害她嗎?
沈令蓁被他這一出攪和得心底發慌:「郎君,是不是陛下與你說了不好的事,我們該不會要家道中落了吧?」
霍留行搖頭:「我正要加官進爵,怎麼會?」
沈令蓁愁眉苦臉地再猜:「那郎君突然對我這麼殷切,難道是近來做了對不起我的事?郎君這幾天夜不歸府,莫非不是奉聖命留宿宮中,而是去了花樓?」
霍留行一噎:「又是國喪,又是戰時,花樓都閉門了,我自然是宿在宮中。」
「那……」她更慌張了,看他這把她含嘴裡,怕她化,把她捧手裡,又怕她摔的樣子,猜測道,「那你這小心仔細的樣子,難道是我得了什麼不治之症嗎?」
霍留行一聲低叱:「瞎說什麼呢?」
「那郎君到底是怎麼了嘛!」沈令蓁一臉惆悵地坐下來,「郎君若是有事不願讓我曉得,好歹演得若無其事一些,這樣既讓我發現端倪,又不道明真相,是想急死我呀!」
「口無遮攔的!不准說『死』字。」霍留行蹙著眉訓斥她。
沈令蓁被他接連兩句教訓得又氣又委屈,垂下眼去,低聲道:「郎君早先答應了我,有事絕不欺瞞我的,如今不信守承諾就算了,還兇巴巴地吼我……這麼多天沒見了,我還想著要與郎君好好說會兒話……」
霍留行聽她越說越憋屈,聲音里隱隱染上了哭腔,自覺從完全不知情的角度看,他的所作所為確實不太妥當,便在她身邊坐下來,拍了拍她的背:「是我不好,關心則亂了,我不凶你。」
她拿眼角覷他一眼:「那你還是沒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霍留行嘆了口氣:「殷殷,我三天後要出征了。」
沈令蓁一愣,收斂了淚意,吸吸鼻子:「原來是這樣,郎君早說不就好了。」
霍留行一刻不錯眼地看著她:「我去了河西,你怎麼辦?」
「我當然是在汴京等郎君凱旋呀。」她不明所以地說。
霍留行皺了皺眉。
只剩三天了,他恐怕已經沒有時間把這件事調查清楚,再不忍心,也必須開誠布公地與沈令蓁說明,這樣,等他走後,她至少還能有個防備。
「不止是這件事。」霍留行說,「殷殷,我找到你的救命恩公了。」
沈令蓁一驚:「在哪裡?」
「就在你面前。」
「啊?」
霍留行花了半個時辰,將此事和盤托出。
「你還記得我們在寺里求來的那句簽嗎?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我想這遠,說的便是將來,近,說的便是我。」
沈令蓁呆滯地看著他,雖然這事聽來匪夷所思,但這麼一想,好像還真全都對上了。
「可是……」她隱隱又覺得不對勁,「可是我當時看見救命恩公腰腹上的傷口是新鮮的,假如那人真是將來的郎君,那麼郎君理應在當上大將軍以後,才與野利沖產生衝突,為何現在,衝突卻提早了呢?」
「道理很簡單,若是沒有救命恩公這樁事,你當初便不會與我那樣示好,我也不會因此珍視你,所以我未必會為了解開我們兩家人之間的心結,早早地冒進追擊野利沖。正是因為將來的我回到了過去,在桃花谷救了你,才改變了這件事,讓它提早發生了。」
沈令蓁明白過來,怔怔念叨著:「真是奇了……難怪我看郎君鎖骨下的那塊陳年傷疤,雖然位置、模樣都能對上,但新舊程度卻與救命恩公不一致。」
霍留行忽然想到什麼,將衣襟扯開:「你再看看,現在新舊程度一致了嗎?」
沈令蓁瞧了瞧,搖搖頭:「還是不太一樣。」
那就說明,現在的他,還沒到那個年紀。
可傷疤色澤的變化不是一朝一夕能夠促成,若是肉眼能夠分辨出不一致,起碼也得過個五年,甚至更久。
沈令蓁顯然也想到了這點疑惑:「難道說,郎君連當上大將軍也比原本提前了許多年?」
按傷疤判斷,的確是這樣,但問題是,霍留行並不覺得他和沈令蓁關係的變化,對政局方面有那麼大的影響。
仔細回憶過去兩年,他在政務上,並沒有因為沈令蓁而走不同的路。
這個問題暫且想不明白。沈令蓁轉而聯想到霍留行方才古怪的行為,終於理解了他的膽戰心驚從何而來:「原來郎君是在擔心那首詞應驗?」
霍留行點點頭。
「但郎君也說,有事情被改變了。樂觀地想,也許郎君回到桃花谷救了我,免我受了那場傷,我就不會早早……早早離開郎君了呢?」
見霍留行沉默不語,沈令蓁反倒笑盈盈地安慰他,拍著他的手背說:「我這不是好好的嘛!郎君既然這麼相信那兩首詞,那你再仔細回想回想,我是不是在詞裡寫了一句『何日曉,吾心殷殷』?」
「這說明,依照原來的軌跡,郎君在出征之時,根本不曉得我傾心於你。但現在卻不一樣了,我可以明明白白地與郎君表明心跡,我喜歡郎君。」
霍留行盯著她,目光微微一動。
「既然這句詞對應不上了,後面的詞怎麼還會作數呢?」沈令蓁肯定地說。
她的話當然不是沒有道理。但正如霍留行註定要捱野利沖那一斧頭,河西也註定要遭逢眼下這場戰事,許多事情好像自有命定的軌跡,僅憑他一個舉動,當真能改變那麼多嗎?
「不論如何,小心駛得萬年船,出征之前,我得先好好查查這事,你安心待在家裡,哪兒都別去。」
霍留行思慮重重地離開了霍府,立即著手排查汴京可能存在的危機。
他這一走,一直到夜深了才回來。
只剩那麼幾天,霍留行自然不願與沈令蓁分床,哪怕已經晚了,也只好吵醒她,還是決定睡在她那兒。
沐浴完畢後,他輕手輕腳進了沈令蓁的臥房,忽然聞見一陣奇異的薰香,而沈令蓁背對著屏風,躺在榻上,看起來似乎已經睡著了。
他心中警鈴大作,道是什麼不好的香,立刻便要覆了那香爐,卻忽然聽見床榻那頭傳來沈令蓁的聲音:「郎君,你回來了,那香是我點的。」
哦,又神經兮兮小題大做了。
他朝床榻走去,掀開床帳:「怎麼忽然點起了薰香?」
沈令蓁整個人都裹在被衾里,只露一張紅撲撲的小臉在外邊,支支吾吾道:「就……就是覺得挺好聞的……」
霍留行坐在床沿奇怪地看著她,伸手摸了摸她的臉頰:「臉怎麼這麼紅?」
「被衾捂太緊了,有些熱……」
「那捂這麼牢做什麼?」
霍留行伸手要去拎她的被角,被她一把擋開。
她連人帶被地往床角縮去,好像有什麼難言之隱似的。
「怎麼了?」霍留行今日本就特別敏感,看她這樣子,以為她出了什麼事,反倒較真地去掀她被衾。
沈令蓁死活不給他掀:「等等,郎君等等,我還沒準備好……」
準備什麼?
霍留行一臉懵懂,手下卻沒了耐性,使了大力,一把扯開了她的被衾。
這一扯,眼前雪花一樣的一片白,就見沈令蓁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肚兜,含胸縮著身體,戰戰兢兢地瞅著他。
「……」
霍留行傻住:「你……你做什麼……」
沈令蓁哆哆嗦嗦地抱著自己,耳根都跟著紅了:「我……我看郎君一直害怕那詞應驗,所以,所以我想跟郎君把房圓了,那樣就跟詞上說的更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