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留行原本的確該是個死人了。閱讀
三個月前,大齊在羌都西平府打響了最後一役。他知道聖上不會讓他帶一身功勳回京,西平府外等待著他的,是同袍的戰刀。所以大軍撤退的關頭,他不顧孟去非的阻攔,殺進了西羌王宮。
要死,那就死在沙場上。
他沒打算活著從王宮出來,因為只有他這個「前朝皇子」死了,聖上才會對孟去非放下戒心,才會容許他進京受賞。他們才有復國的機會。
三十年了,他給孟家當了三十年的替身,該到了功成身退的時候。一切謀劃都已妥當,只欠他的死,為孟去非送去最後的東風。
只是那天,意外發生了。
孟去非在慶陽霍家,有個叫霍舒儀的妹妹。
事發當夜,那姑娘以為被困王宮的人是孟去非,橫衝直闖地帶兵趕來救援,結果誤打誤撞地解了他的危機。
他得了生機,想著自己死可以,總不能讓孟去非的妹妹跟著陪葬,於是在最後的時刻帶她衝進了王宮的火海,故布疑陣,讓西羌人誤以為他們死在了裡面,之後混進死屍堆,趁翌日西羌運送死屍出宮的時機逃了出來。
兩人當時皆是身負重傷,出關後,幸為邊關一位布衣獵戶所救。
等他們昏迷幾日後甦醒,前朝皇子與霍家大姑娘戰死的消息已經傳到汴京。兩人為顧全大局,將計就計地選擇了假死,為保萬無一失,沒把自己活著的消息透露給任何人,只等孟去非回到汴京起事。
可惜所有人都低估了皇長孫,或者說是大齊那位已經病逝的太子。
太子生前早便發現了霍孟兩家孩子被調包的秘密,並預料到他們之後的計劃,臨終時全數交代給了兒子。
宮變當夜,皇長孫已有防備。孟去非暗殺不得,若要起事,只能與其光明正大地開殺。
皇長孫直截了當地露了底牌,把自己所有的人馬與兵力,明明白白攤給了孟去非。
孟去非稍一判斷便知,這是一場難分伯仲的硬仗。這場仗要是打起來,整個汴京乃至周邊各州府都會深陷於屍山血海的水火。
大齊剛剛經歷了長達一年的戰亂,他在邊關親歷戰火,沒人比他更清楚,眼下的大齊有多虛弱。這一仗過後,大齊將要面對的,很可能是西羌之外更多異族的趁虛而入。
他不是沒有機會贏,只是為了這一半的贏面,需要付出的代價太大了。
而這正是皇長孫的陽謀。皇長孫算準了他不會置黎民百姓於不顧,企圖用這樣兵不血刃的方式和平登基。
霍留行不知道他們最後做了一次怎樣的談判。結果是,孟去非用死,換來皇長孫對所有本將參與起事的人既往不咎。
皇長孫在登基後跟霍家說,他與他的父親一樣,相信一個兩度為了百姓放棄權位的家族,是真心實意以民為先。真正的前朝皇子已死,過往的是非便就此勾銷,他知道霍留行還活著,希望迎他回朝,給他應得的功勳與獎賞,讓他往後替朝廷鎮守河西。
霍留行奉聖命踏上了回京的路。
斷絕了兩個多月的消息,朝廷的變化天翻地覆,沿途傳到他耳朵里的,一樁樁都是政治上頂天的大事,沒人告訴他,京城裡有個姑娘離開了。
這世上每天有那麼多的生老病死,這是多平常的一件小事,有什麼必要特意知會他嗎?大家都這麼想。
誰也不知道,那個姑娘活著的時候,一直在等一個人。
更沒有人曉得,答應新帝回朝的他,其實有一樁關於那姑娘的私願要了。
而此刻,面對一個婢女的質問,他一句辯駁的話也說不上。
蒹葭責怪得對,是他來得太遲了。他的遲到不是命運使然,而是他自己的選擇。
是他選擇把大局放在了沈令蓁之前,才會有今天。
——
這天,他坐在她的墳前,聽蒹葭說了這一年多來,她過著怎樣的生活。
兩人一個絮絮叨叨地講,一個耐耐心心地聽,好像只要是關於她的事,不管多雞毛蒜皮,都值得拎出來提一提,好像只要說得瑣碎一些,細緻一些,就可以晚點再到最後的結局。
可黃昏的時候,故事還是講到了末尾。
他問蒹葭,國公府怎會把她葬在這裡?
蒹葭說,因為沈令蓁走的那天,發生了一件怪事。
「姑娘強撐到皇陵後,身子已經很不好了。那日她說要自己到花椒房看看,婢子便想著不打擾她,在門外廊子裡候著,結果等了好久都不見她出來,敲門進去,竟見屋裡空無一人,窗子是由內鎖好的,姑娘就像憑空消失了一樣。」
「婢子和士兵們趕緊去附近找人,找了一圈無果,想回花椒房查探線索,卻看姑娘就在裡頭,只是倒在床邊沒了氣息。可婢子離開時,那屋子分明關好了門窗,四面也安排了士兵把守。而且,婢子還在姑娘的裙踞和靴底,發現了很多原本沒有的泥巴霜粒。然而那時,天氣已經入夏了。」
「您也知道,皇陵這地方,自古都會流傳一些駭人聽聞的傳言,大家一頭霧水,誰也不知姑娘是如何去而復返的,便以為撞上了邪事。可婢子看到,姑娘臉上雖有淚漬,最後卻是笑著走的。婢子想,姑娘生前為人純善,在這皇陵又得太后護佑,若真有邪事,說不定是姑娘圓了夙願,在最後一刻去了一個她想去的地方呢?婢子把這事告訴國公爺與長公主後,他們說,也許這裡能給姑娘的來生帶去福報,就讓她留在鞏縣吧。」
「當然,婢子覺得,姑娘一定也願意留在這裡,因為這裡是她第一次遇見您的地方。」蒹葭交代完該說的一切,把祭奠的時辰留給了他,離開前,從袖中取出一方天青色絹帕,鄭重遞到他手中。
他這隻手,挽過彎弓,揮過利斧,重劍在握也運斤如風,卻在這天,被薄如蟬翼的一張絹帕壓得震顫發麻,許久緩不過勁來。
他攥著這張絹帕,從落日餘暉的光景一直枯坐到月上中天,終於開口說話,對著她的墓碑講,傻姑娘,這裡不是我們第一次遇見的地方,你那時太小還不記事,我來跟你說吧。
——
他們真正的初遇,是在十五年前,汴京那場春獵。
當日權貴雲集,一開始,他並不曉得那個梳著一對圓髻的三歲女娃是誰,只看她衣裙華貴,被眾星拱月地簇擁在人群中,想來出身不凡。
僅一眼,他就挪開了目光。
這樣尊貴的人,跟他有別雲泥,她是跟著大人來看熱鬧享樂的,他卻是來過生死關的。
那時的他已經因為武學上的出類拔萃惹了皇家忌憚,一門心思都在考慮接下來該如何藏拙,別讓事態愈演愈烈,結果還是一著不慎,遭人陷害,背上了失手害太子墜馬的罪名。
那個女娃,就是在這時再次進入了他的視野。
她在聖上問他罪的時候,掙扎著要從嬤嬤懷裡跳下去,急急說著什麼,只是剛一開口,就被嬤嬤捂住嘴,匆匆抱了下去。
他這才記起,剛剛太子墜馬時,這女娃好像與薛家的嫡長子一起在林中玩耍,正好瞧見了那一幕。
果不其然,散場時,已經被定了罰的他隱在牆根,聽見了一牆之隔外她跟大人的對話。
她奶聲奶氣地說:「嬤嬤嬤嬤,殷殷真的看見了,大哥哥不是壞人,我們去找皇……」
那嬤嬤卻打斷了她:「姑娘,您今日什麼都沒看見,跟老奴回府去吧。」
他聽後無聲一笑,轉身離開了。汴京生,大不易,即便是個普通的嬤嬤,也練就了分辨形勢的火眼金睛,只有三歲小孩才會在這時候看不懂大人的惡意,還傻乎乎地以眼見為真理。
不過,這女娃娃的傻氣倒叫他覺出一絲慰藉。
雖然沒什麼用,總還有個小屁孩幫著他。
只是可惜,他在不久之後便聽說了她的身份,知道了她被嬤嬤打斷的那句話,後面跟的詞原來是「皇舅舅」,知道了她是鎮國長公主之後,是霍家仇人的女兒。
人年少時真是氣盛。明明她什麼都沒改變,還是那個一臉天真,企圖替他打抱不平的女娃娃,他卻在心裡重新定義了她和那個嬤嬤的所作所為,對她們感到厭惡。
十二年過去,這樁小事自然成了他不再記起,也不再苛責以待的過眼雲煙,即便她長成了大姑娘,以上位者的身份站在他面前,他也能把對沈家的敵意拋於腦後,恭恭敬敬地給她行一道禮。
可他長在外面的稜角被磨平了,刺在心裡的卻沒有。
所以,當他發現這姑娘被國公府保護得太好,過了十二年還一如當初的純善,不諳世事,他想到了利用她。
他身陷囹圄這麼多年,即便成功架空了皇陵的人馬,把這裡所有士兵收歸己用,卻依然對京中事務鞭長莫及,一路以來如履薄冰。那時的他,正急需一位足夠權威,足夠睿智的同盟把控汴京的局勢。
長公主與她背後的英國公府無疑成了最佳的人選。
這世上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在他心中,大局是第一位,家仇則在次。他不介意與曾經的敵人達成暫時的合作。而長公主與聖上的矛盾積累多年,在沈令蓁的婚事上已然達到爆發的邊緣,同樣存在與他聯手的必要。
眼下,只需要利用沈令蓁做一個推手,推動她母親下定決心。
他知道這個主意很卑劣,但當他的對面站滿了小人,他也沒法再做一個君子。
於是他開始了計劃。
從荔枝膏水那件事,他看出了沈令蓁的心善,所以第一出便是下足了血本的苦肉計。
山匪來襲的那夜,他雖看似傷重,卻其實並未傷及要害,從頭到尾都清醒著。他知道她守在門外,所以吩咐士兵們用言語渲染自己的傷勢,算無遺策地把每個字安排妥當,句句剜她的心。
可沈令蓁自始至終守著規矩,不曾莽撞入里。
於是他又發現了,她是個十分拘泥於禮數規矩的人。所以接下來,他便把自己的真實身份透露給她,讓她對他卸下心防。
那之後,製造偶遇也好,月下舞劍或河邊練兵也罷,都是為了讓她自發自主地一步步靠近他。
等她靠近了他,他又欲擒故縱地遠離她。
他慣會算計人心,拿捏個及笄不久的小姑娘實在不是難事。可當計謀慢慢得逞,他卻並沒有得到預想中的舒暢,反而越來越煎熬。
他甚至不清楚,這種後知後覺的煎熬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或許是那日,她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守了他一夜,翌日清晨,滿眼都是狼狽的血絲。
或許是那日,她因他替一名士兵接骨而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他往河對岸望去,看見她害羞臉紅的模樣。
又或許是那日,她向他虛心求教裹傷的手法,因他給予的一絲絲甜頭而歡欣鼓舞,心滿意足……
她的簡單,讓他的複雜變得更加的卑劣與不堪。
這世上活得自在的,要麼是徹頭徹尾的好人,要麼是徹頭徹尾的壞人,做著好人卻居心不良的,做著壞人卻良心不安的,最後都會畫地為牢,作繭自縛。
當沈令蓁在後來的冬夜因為受寒病倒,他終於確信,他用半年的時間精心編織了一隻繭,束縛她的同時,也困住了自己。
可是他們之間隔著利用與被利用的鴻溝,隔著上一輩的血海深仇,他永遠無法對她坦誠相待,永遠無法告訴她,他後悔自己傷害了她。
所以她或許一直到最後都不知道,不眠不休地為她砌造花椒牆,並不是他計劃中的一部分。
她也同樣不會知道,那個漫長的冬天,在她的病中,他曾無數次悄無聲息地趁夜潛入她房中,坐在她床邊,給一直喊「冷」的她暖手。
每當她貪戀他掌心的溫度,不肯鬆開他,他總是無可奈何地把她的指頭一根一根掰開,跟她說,對不起。
她不知道,春天來的時候,他其實並沒有那麼忙碌,他的確在躲著她,因為不想再利用她。
她也不知道,她離開皇陵的那天,他放飛的那隻根本就不是布穀鳥。那「不如歸去」的寓意,不過是他反覆強加給自己的暗示,讓自己不要對她表露出絲毫的眷戀與挽留。
她還是不知道,京郊寺廟那場字字攻心的對談,是他有生以來演過最糟糕的戲碼。
只要她稍稍彎下腰,就會發現,他掩藏在几案下的手一直在顫。
只要她仔細回味,就會發現,當她提到花椒房時,他是怎樣耳不忍聞地急急打斷了她。
但他到底還是成功了。
他說的話有一半是真的,所以順利瞞過了她。
他自以為是地想,到此就是一個結束了。
哪有姑娘被這樣傷害以後,還能原諒對方?還能對一個滿嘴謊言的騙子有半分好感?
她不會再為他去涉險了。這樣很好。他們的緣分,從她三歲想為他出頭卻不得而開始,再到她十七歲想替他求情卻放棄而結束。
有頭有尾,有始有終。
在邊關打仗的那一年,他不是沒有想起過她,只是每當探子傳來消息,說沈姑娘昨日陪著長公主出遊去了,今日給國公爺下廚了,他都以為,她應當已經不再惦記著那個混帳。
他不知道,如果那時他便曉得,她所有積極的姿態都是為了讓父母安心而假作的偽裝,他會不會忍不住告訴她,那些隱忍壓抑已久的真相。
可惜世上沒有如果,就像此刻,他們之間所有的知道與不知道,過錯與錯過,都已經變得不再重要。
這天夜裡,他借著月光,在她墓前再次舞了一場劍。
天光大亮的時候,他帶走了那張絹帕,騎上馬踏上回京的路。
蒹葭站在山腳下默默目送他,在晨曦里,看見他一夜忽生的半頭白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