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變?
這怎麼可能……
衛桓躲避開揚昇的視線,低下頭,努力地抑制住自己的冷顫,他不敢也不能讓揚昇看到自己此刻不可置信的表情。閱讀sto55.COM
明明他就是九鳳!九鳳怎麼可能叛變!
他當初是接受山海發出的作戰指令前往邊境峽谷的,在那裡他和幾萬個人類敵軍拼死一戰,命都搭了進去,他怎麼會……
「你想看他的名字,是因為他救過你嗎?」
聽到揚昇的話,衛桓沒有回答的氣力。
「他總是喜歡在作戰的時候救人,好像這世界上只有他對人類有慈悲心。」揚昇的語氣越來越冷,冷到衛桓幾乎快要不認識面前的人,「他究竟有沒有叛變,我沒辦法下定論,或許你們人類比我更清楚。」
「但我的父親的確因他而死了。」
什麼?!
他剛剛太過在意去查找自己的姓名,沒有注意到其他。衛桓錯愕地抬頭看向英烈碑,果然,教官的犧牲名單里真的刻有揚昇父親的姓名,清清楚楚兩個大字,揚錚。
「他沒有資格把名字刻在這裡。他不配。」
還沒有等衛桓有所反應,揚昇就已經展開雙翼離開這裡,毫無留戀。
只留下他一人愣在原地。
揚教官,怎麼會因為自己死了……
景雲默默地走到了他的身邊,「阿恆,你可能不太清楚這裡面的狀況。七年前那場反擊戰,九鳳衛桓私自闖入戰場,偽裝被困發出求救信號,揚昇教官的父親為了救他,誤入敵軍包圍圈,在邊境峽谷殉職了。」
私自闖入戰場?
他分明是接收到申援通知,是作為山海的特遣援軍去的!
衛桓努力地維持自己的表面的鎮定,握緊拳頭,幾乎是咬著後槽牙,一字一句艱難開口:「那後來呢?」
「後來……後來九鳳被俘。」景雲拿出學院分發的手機,按下按鈕,他們的面前出現一面全息顯示屏,「這是敵人公開的,是他被俘之後的視頻記錄。」
想起上次衛桓說九鳳是他的偶像,景雲又小心翼翼道,「我……我其實能理解,他在裡面受了這麼多的折磨,最後扛不住了把戰徽移交也是沒辦法的事。」
盯著那個模糊的監控視頻,衛桓只覺得此刻的自己渾身發冷,這根本不是事實,他比誰都清楚,他從來沒有移交過戰徽,更沒有做過叛逃的事,他獨自一個人戰鬥到了最後,直到死亡。
他死得清清白白!
可是視頻中的那個人的確是他,至少和他一模一樣,連受的傷都是一樣的。
他被困在一個奇怪的地方,空氣中都是隱約可見的電流閃動,薄薄一層,像是結界,又不是結界,更像是某種可見的磁場。
監控影像中的衛桓渾身都是傷,翅膀已經殘缺不堪,淌了滿地的血已經凝固乾涸,他的頭垂著,一動不動,像一個無可挽回理當批駁的失敗者。
明明不是這樣的……
景雲將手機收回來,語帶猶豫,」其實你上次說到九鳳的時候,我就覺得好奇怪,我也不知道人類是怎麼看他的,但是在妖域……」
他嘆了口氣,「其實說實話,我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叛變了,但是他的確將戰徽交了出去,現在還在人類政府軍那裡,而且他也幫助敵軍把揚教官的父親引入埋伏。如果不是因為他的命靈碑碎了,大家可能還會懷疑他究竟是不是假死投敵。」
呵,假死,投敵。
這樣的詞彙竟然會和九鳳放在一起。
景雲嘴裡的每一個字他都不想信,可是正是因為這些話是景雲說出來的,他又不得不信。
「是嗎?原來是這樣。」衛桓用最後的一點點意志力強撐著露出一個笑容,「其實,我也只是因為他很強,所以才會崇拜他。沒想到……沒想到他是這樣的人。」
他深吸一口氣,笑著摸了摸後腦勺,「不好意思啊,我是人類,很多事情都不清楚,沒想到會是這種情況。」
「阿恆……」
「我有點不舒服,先回炎燧了。」
和景雲分開之後,衛桓獨自一人行屍走肉般走了許久,腦子裡閃現出許許多多破碎的畫面。
上輩子的他沒想過自己會死在戰場。
可他更沒想到,會是這樣不堪的死法。
這個消息簡直是一記重拳,狠狠地粉碎了衛桓與生俱來的驕傲。他的自尊,他曾經的榮耀,在這一刻統統都被撕成碎片。
靠在一棵影木後的他,將那個視頻翻來覆去看了無數遍,看像一具死屍一樣的自己如何被折磨,他試圖從這影像中找出證據,證明這個被困的人並不是他。
可無論他多麼仔細地看,都只能不斷地證實這一事實,這一個並不存在於他的記憶、但被真實記錄下的事實。
那個監控很短,不過一分鐘,但對衛桓來說卻長得可怕,長到每一秒鐘都是一次綿延鑽心的酷刑。
多麼可笑,消失的這七年裡,他一直以為自己是以一個英雄的姿態驕傲離世的,哪怕是死了,也是光榮地死去。
可如今他才知道,這一切都是騙局。他被迫披上最骯髒最虛假的裹屍布,被千萬人的言語踐踏,過去九鳳一族所有的奉獻和付出都因為自己的死亡被抹殺。
最在意九鳳之名的人是他。
親手將九鳳之名扔到淤泥之中任人踐踏的人,也是他。
渾渾噩噩地過了不知多少天,還沒能完全從叛變謊言中醒悟過來的衛桓在某一天清晨,發現自己的手指已經開始顯現出隱隱的青色,五臟六腑在行動的時候牽扯出輕微的疼痛,算算日子,第二次死亡也離得不遠了。
原來老天爺讓他活過來的目的,是想讓他親自嘗嘗被誣陷是什麼滋味兒嗎。
這些天,衛桓沒有再去找過燕山月,在他得知自己七年來一直背負著叛徒的罵名之後,他甚至放棄回到這個世界的打算,能不能活著回來似乎已經沒有意義了。
實戰課上,副教官命令所有人自由分組進行訓練,揚靈原本是直奔燕山月的,可跑了一半又停下來看了看沉默的衛桓,隔著幾米的距離喊了他一聲,「笨蛋人類!你快去找同伴啊!」
衛桓沒有說話,眼睛仍舊是空的。
揚靈咬了咬下嘴唇,這個話癆已經很多天沒有像之前那樣煩她了,不知道為什麼,他偶爾又會看著她的臉發呆,眼神很難過的樣子。揚靈一直想找機會問,但是又拉不下臉,只能梗著。
「不理我算了,你等會兒別找我們組對打,不然我會錘爆你的頭。」揚靈握了握拳頭,跑到燕山月的身邊。
衛桓仍舊沒有說話,周圍的人漸漸地都兩兩組隊,只有他一個人低著頭站在烈日下。
「哎,你怎麼不跟那個人類一組啊。你們不是前后座嗎?」
「我才不要,一會兒對戰他拖我後腿怎麼辦。」
「所以說這個拖油瓶幹嘛要來我們班啊,真是麻煩。」
他早就麻木。自重生之後,衛桓的身邊每天都充斥著這樣的論斷,同樣都是憑本事考進山海的學生,他永遠都是被人看不起的那一個,只因為他的人類身份。人類也好,妖怪也罷,他好像都做得很失敗。
忽然間,衛桓感應到一陣熟悉的妖氣,下意識抬起了頭。
雲永晝出現在他面前,收起了他耀眼的白羽,一步一步朝他走來。這畫面看起來有些不真實,衛桓微微眯眼,確認他的確走來了。
副教官見雲永晝來了,立刻吹響口哨,「戰備一班全體學生,集合!」
大家快速聚攏,形成一個小小的方陣,衛桓站在最末一排,隔著前排的學生遠遠望著雲永晝。
他依舊冷著一張臉,看得衛桓更加難過。不知道為什麼,衛桓忽然間很想知道,這個人是如何看他的。
心臟沒徵兆地開始絞痛,毒素總是很合時宜地伺機作祟。
對了,他怎麼忘了,雲永晝前世就那麼厭惡他,在得知他叛變的時候,這個人一定是覺得情理之中吧,或許連更厭惡都做不到。
「你。」
一枚火焰飛速穿過縫隙,和雲永晝的視線一起來到衛桓面前。
「出列。」
前排的學生給他讓開了道,後面有人小聲議論,「雲教官這是要整這個人類學生了吧。」
「誰知道呢,反正我也看他不爽很久了。」
衛桓胸口堵著一口氣,沉默出列。
雲永晝丟給他一把近身匕首,「拿著,站到對面去。」
衛桓有些沒反應過來,迷茫地握著匕首看向雲永晝。他這是要和自己模擬對戰給其他人示範?
還沒等他明白過來,雲永晝的身形已經如閃電一般晃來,握住匕首的右手被他一折,疼痛讓他下意識撒手,匕首落下來,對危險的天生應激力讓衛桓迅速反應過來,左手過去在關鍵時刻接住匕首,預備刺在雲永晝的手臂上,但被他躲開。
「你就只有這樣的本事嗎?」那雙淡漠的淺色瞳孔看著衛桓,聲音低沉清冷。
這質疑的眼神像是一把利刃,狠狠地扎在衛桓的胸口,數天以來鬱結的憤懣、失落和積怨在此刻統統湧出,充滿這具孱弱的人類身體。
衛桓緊緊握住手中的匕首,眼神銳利,「我不是你可以隨便小看的人。」
「證明給我看。」
所有學生的視線就聚集在操練場上的兩人身上,在他們眼中一直扮演投機的弱者角色的這個人類,正握著閃著寒光的匕首,竭盡全力,和傳說中的天選之子搏鬥,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仿佛在泥沼中抓住了一絲寄託,衛桓使出渾身解數,和面前這個曾經的宿敵拼死一戰,每一招每一式都毫無保留。
這樣的架勢幾乎驚呆了在旁觀戰的妖怪學生,在他們的眼裡,儘管衛桓進了山海,可依舊是一個可以任人宰割的人類,是一個下等生物。
「天,他的速度好快……」
兩個人的過招越來越急,衛桓沒有顧忌地去攻擊雲永晝的身體部位,每一拳都狠狠地擊上去,不在乎對方是否能看出他的招式究竟和死去的那個人相似與否,也不在乎他會如何針對現在這個下等生物,他只想宣洩。
他可以感受得到,雲永晝的拳頭擦過他的顴骨,他伸出臂膀格擋攻擊後遺留的漫長鈍痛,那種真實的痛感反而令他覺得充實,讓他切實地感受到自己是一個活著的生物。躲開攻擊的衛桓繞到雲永晝的側後方,反握匕首刺上他的側頸。
雲永晝回頭的瞬間,看到他額角的焰紋,還有他琥珀一樣的雙眼,衛桓的手忽然抖了,心臟沒有預兆地發生抽痛,只有一瞬間,他把這歸因於劇烈運動下鉤吻蔓延的毒。
匕首急速下墜,衛桓敏捷地用左手接住,後退兩步,沒有說話。
他在等待雲永晝的嘲諷,無聲的沉默的嘲諷,一如過去那樣。
可他等到的是計時器關閉的聲響。
「三分四十二秒。」雲永晝抬起那張冷淡寡慾的面孔,琥珀一樣的瞳仁掃過其他學生,「能跟我對戰更長時間的,出列。」
其他人面面相覷,沒有一個人站出來。
「既然沒有。」他將手中的計時器扔到副教官的懷裡,「就閉嘴訓練。」
「不要自視過高。」雲永晝的聲線冷冷的,黑色教官服襯得他一身寒意,肌肉線條繃緊制服,這張臉,這副身軀,還有他的聲音,無一不充滿著強烈又冷酷的意志,「總有人有辦法讓你死在運靈之前。」
說完這一句,整個操練場鴉雀無聲。
副教官開始帶著學生進行格鬥訓練。雲永晝轉身,看向始終一言不發的衛桓,最終向他伸出一隻手,他的手指修長有力,虎口還能看到新舊疊加的傷痕。
這一動作讓衛桓不由得微怔。下一刻他才意識到自己手中握著雲永晝的匕首,於是甩動手腕,寒光閃閃的匕首在他的手上飛旋半圈,調轉方向。握住刀尖的衛桓伸開右臂,將刀柄遞過去。
兩個人,一把刀,一場時隔七年之後疏離又親密的握手禮。
「在對手面前走神等於送命。」雲永晝抬眼看他,眼神比刀刃的寒光還銳利,「除非你想把你的命交給我。」
衛桓嘴唇抿起,鬆開自己的手,任由他收回匕首插入腰間,冷冷轉過身去。
不甘心。
這種波動值頗高的情緒在消沉數日之後在一次重現,竟然又是因為雲永晝。
衛桓自己都忍不住苦笑。這種不甘心太過熟悉了,無論是意氣風發的前世,還是倒霉透頂的現在,只要他遇到雲永晝,都是滿滿的不甘。他不願意被他小看,也不願意就這樣不清不楚地死去。
[證明給我看。]
腦子裡回想起雲永晝的聲音。
是,他的確渴望證明給他看。就算他現在沒有了九鳳的軀殼,沒有了九鳳的妖力,仍舊想要把自己的一切都證明給這個暌違多年的完美假想敵。
他已經背負著不屬於他的罪惡和罵名死過一次,絕不能,絕對不能再有下一次。
垂在身側的拳頭忍不住握緊,衛桓的眼睛看向那個黑色的背影。
一定要活下來。
為自己正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