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十四

2024-08-31 07:31:30 作者: 紀嬰
  秦蘿時時刻刻記得,今天夜裡會有一份驚喜。

  按照修真界裡成婚的習俗,待酒席結束,便到了入洞房的時候。屆時只剩下她和謝尋非兩個人,若說會發生什麼意想不到的事情——

  她想不出來。

  更何況謝哥哥還說,那是只有在春和雲境才能做到的事。

  若說看花看草,蒼梧仙宗自是不缺;至於有什麼絕世罕見的寶物,似乎也沒必要等到深夜。

  謝尋非說得隱晦,而恰是這種半隱半現的方式最為勾人,秦蘿心甘情願上了鉤,低頭思忖良久,始終沒有得出答案。

  當時謝哥哥獨自一人來到春和雲境,其實就已經有些奇怪了。

  他不是熱愛隨處閒逛的性子,更何況春和雲境位居北地,與蒼梧仙宗相距甚遠。

  那時他手頭沒有前來除魔的任務,幾乎找不到任何置身於此的理由,然而謝尋非卻還是一聲不響來到這裡,也正是在那之後,偶然遭遇了妖魔的襲擊。

  之後執意把婚禮定在這裡舉行,同樣讓秦蘿想不通。

  不過沒關係。

  她很喜歡這場大典,若說謝哥哥藏了什麼秘密,也一定是為她考慮。

  來到這裡的賓客絡繹不絕,謝尋非服下一些解酒丹藥,始終站在秦蘿身前擋酒。她乖乖跟在少年身旁,遇上來賓之時,招待得禮貌而得體。

  「蘿蘿真是長大不少。」

  斷天子飲下一口酒,任由香氣在喉嚨蔓延開,搖頭輕聲笑笑:「我最初見到她的時候,小丫頭還是個矮蘿蔔頭,只有一丁點兒高……不過性子倒是沒怎麼變,還是逢人就笑。」

  「她可比小時候懂事多了,待人接物的本事也不錯。」

  齊薇哼笑低頭,手中酒杯悠悠一晃:「我還記得蘿蘿七八歲那會兒,有天從山上摔下來傷了腦袋,自那以後便不大能認人,過去的事情也記不清。萬幸沒出什麼大岔子,小孩在之後還是一樣機靈。」

  「對對對,我還記得那件事。」

  江逢月亦是揚唇:「那時我和秦止在外除妖,回到蒼梧同她見面,蘿蘿居然一時半會兒沒認出我們。如今想想,就像是昨天發生的事情一樣,她只有那么小,站在門邊呆呆盯著我們瞧。」

  秦止默然無言,從桌上又一次拿起酒杯,將其中佳釀一飲而盡。

  江逢月摸了摸這位老父親的後腦勺。

  「蘿蘿能與謝師弟結為道侶,前輩無須擔心。」

  楚明箏為他斟上一杯酒,嗓音柔和,輕靈如泉:「謝師弟天資過人,如今已是九州聞名的少年天才。再者,他對蘿蘿情有獨鍾已有多年,定不會虧待她。」

  秦止握拳吸氣:「……年多!」

  造孽啊,這小子在身邊潛伏這麼久,他居然一點也沒發現,直到唯一一個女兒被人家拐跑了?

  謝尋非來他這裡拜訪的時候,明明每次都用的「討教劍術」作為理由——難道他被無情欺騙了?

  「奶奶,劍聖是不是有點不對勁?」

  江星燃湊到江逢月身邊講悄悄話:「他是想說『多年』吧?」

  江逢月習以為常,微笑做出一個安撫的手勢:「讓他靜靜就好,今日太激動,控制不住。」


  「不過,」齊薇揚眉,將周圍一圈年輕的小弟子們掃視一遍,「我記得,蘿蘿是你們中間年紀最小的吧?今日是她的大婚,其餘人——」

  她言盡於此,沒再多言,目光最終落在雲衡臉上,嘖嘖搖搖腦袋。

  雲衡平日裡冷冷淡淡一隻食鐵獸,遇上她總會炸毛:「你自己不也一樣!我!敬!愛!的!師!尊!」

  江星燃心虛挺直身板,說話沒什麼底氣:「秦蘿是我曾曾曾曾奶奶,我是小輩,遲一點也是應該的。」

  身為兄長的秦樓沒說話,他對男女之情一向毫無興趣,這會兒懶洋洋靠在椅背上,用劍氣斬下不遠處的一朵桃花。

  「明箏呢?」

  江逢月用胳膊碰了碰身邊的小徒弟:「我聽說有不少弟子在打聽你的消息,你如今沒有心儀之人麼?」

  楚明箏性子溫馴內向,聞言迅速搖頭,耳根湧起淡淡的紅。

  陸望抿唇,察覺到師娘幽幽投來的視線,也趕忙搖了搖腦袋。

  這場宴席舉辦得規整又熱鬧,長階之上傳來笙簫絲竹的奏樂聲響,白玉階下、桃花林旁,一桌桌酒席齊齊鋪開,曲水流觴,隨處可見修士們的談笑風生。

  等酒宴結束,已是夜色昏沉的時候。

  秦蘿心心念念那個不知名的驚喜,對於夜晚的到來格外期盼。不過按照約定俗成的規矩,待得盛宴落幕,新人首先應該一併前往房中。

  即是俗稱的「入洞房」。

  在此之前,娘親曾告訴過她一些有關於此的知識,江逢月一本正經地講,秦蘿認認真真地聽,直到後來臉色越來越紅。

  對於她來說,親吻和擁抱就已經是所能想像到的極限,當初謝尋非用魔氣將她環住,能讓秦蘿羞赧得抬不起頭。

  今天晚上——

  今夜的臥房位於大殿主臥,秦蘿踏進房門,嗅到一股沁人心脾的薰香。

  她下意識抬頭,觸碰到謝尋非黑沉沉的目光,仿佛被灼了一下,匆匆垂下腦袋。

  他何其聰慧,定是猜出她心中所想,怔愣一瞬後,也倉促顫了顫眼睫。

  於是臥房中蔓延開一陣熾熱的沉默。

  「我說的驚喜,不是——」

  謝尋非說到一半便止住,許是自知失言,緊緊抿起薄唇。

  反倒是秦蘿接過話茬,條件反射問他:「不是什麼?」

  一句話出口,身穿大紅嫁衣的小姑娘陡然明白他的意思,瞬間耳根全紅。

  ……要命。

  她到底在說些什麼。

  秦蘿心裡緊張得厲害,身體僵成一隻硬邦邦的小木板,猝不及防,聽見身旁少年的溫和喉音:「……你喝了酒,要不要先去床邊坐坐?」

  她如今什麼都不想思考,只得點點頭,一步步往前。

  婚床用了紅色的錦被,很大很軟,用金色絲線勾勒出騰飛的龍鳳和祥雲。床鋪周圍掛有紅霧般的紗幔,薰香里生出裊裊白煙,窗戶外寂寥無聲,有三分月色灑下來,匯作發光的湖泊。

  秦蘿輕輕坐好,見到謝尋非也安靜坐下。

  床邊的空間太狹小,四下燭火輕晃,點亮少年人五官分明、輪廓深刻的臉頰。


  謝尋非性子穩,身上往往攜著雲淡風輕的懶散氣質,此刻如她一般垂了垂眼睫,聲音極低:「今日你可開心?」

  秦蘿毫不猶豫:「嗯。」

  她說罷一頓,緊繃的意識有了些許緩和:「你的傷……現在如何了?」

  當初邪魔圍攻此地,謝尋非受了不少的傷,聽說幾乎變成一個血人。當秦蘿聞訊趕來時,他已經渾身纏好了繃帶,坐在床前向她笑笑。

  他幾乎從不會喊疼。

  「已經痊癒了,疤痕還需要一段時日去消。」

  謝尋非的氣息清冽乾淨,隨著喉音彌散在床邊,他忽地頓了頓,沉聲開口:「……你想不想看看?」

  秦蘿猛地抬頭。

  袖口下的指尖輕輕顫了顫,近乎於稀里糊塗地,她像是著了蠱,下意識點頭。

  於是在靜謐房間裡,響起令人心慌的窸窣響音。

  謝尋非的傷口集中在胸膛和小腹,大紅婚服被層層褪下,軟綿綿伏在勁瘦的腰間,最後只剩一件潔白的裡衣,因他指節微蜷,也一併滑落下來。

  秦蘿快要不敢呼吸,努力保持抬頭的姿勢,瞥見少年纖細上仰的脖頸,眸子像被燙了燙。

  謝尋非說:「這裡。」

  她順著對方的視線往下看,目光掠過形狀漂亮的鎖骨與線條流暢的手臂肌肉,最終停在胸口的一條長長疤痕。

  身為劍修,謝尋非這幾年來受傷不少,即便用了最好的傷藥,皮膚也留有好幾條淺淡的疤痕。

  這道傷口正正好擦過心臟,如今只剩粉色的余痕,只需瞧上一眼,便能想像出當時的慘烈傷況。

  秦蘿看得提心弔膽,一時間忘了羞赧,小心翼翼伸出手來,摸了摸這道粗糙的刀疤。

  她的動作很輕,手下的身體卻是一震,以指尖拂過的地方為起點,在胸口暈開淺淺的紅。

  秦蘿落下第二根手指,旋即手掌沉沉壓下,貼合在他心口上。

  掌心之下,心跳亂得一塌糊塗。

  「你以後不要這樣拼命了。」

  她說話時抬起腦袋,與近在咫尺的少年四目相對:「受這麼嚴重的傷,得有多疼啊。我——」

  秦蘿嗓音低了些:「我見到,也會難受的。」

  她指尖力道不大,緩緩描摹出傷痕的形狀,隔著一層薄薄的肉與骨,便是謝尋非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臟。

  房中燭火一晃,從窗外溢來桃花氣味的春風,謝尋非安靜感受她的觸碰,一言不發垂下長睫。

  旁人所說不錯,秦蘿的確長大了許多。

  曾經小小一團的女孩已然出落得纖細漂亮,幾縷散落的黑髮垂落在耳邊,襯出粉雕玉琢的臉頰。

  她今日梳妝打扮一番,額上描出緋色花鈿,杏眼如星,眼尾暈開蠱惑人心的紅,盈盈凝視他時,瞳仁里仿佛能沁出水光。

  ……雙唇也是嫣然的紅。

  輕巧的力道划過胸口,似乎直直滲入心臟,他極力保持鎮定,心尖卻不受控制地發麻發癢,戰慄不休。

  一剎的寂靜,緊接著再度響起布料的簌簌摩挲之音。

  秦蘿伸出的右手被輕輕握住,沉甸甸的影子俯身而下,壓上她單薄的唇,呼吸聲慌亂而冗雜,在茫茫熱氣里交纏又散開。


  謝尋非沒用太大力氣,有一下沒一下地碾上她唇瓣,眼見小姑娘的側臉湧上層層緋紅,桃花眼彎出一道笑弧。

  「今夜的驚喜,」他蹭蹭秦蘿鼻尖,如狗狗一樣眨了眨眼,「快到了。」

  秦蘿屏著呼吸,尚未反應過來,忽然聽見不知從哪裡傳來的一聲驚呼。

  這道聲音從很遠的地方響起,在寂靜春夜裡,輕而易舉便戳破了濃濃夜色。它宛如一個突如其來的信號,緊隨其後,是越發嘈雜、更加洶湧的人聲。

  房外鬧成一片,謝尋非不動聲色地起身,也正是在這一瞬息,秦蘿終於瞧見窗外的景象。

  身著婚服的小姑娘微微晃神,睜大眼睛。

  春天的夜晚繾綣著薄薄粉色,無論窗外觸手可及的一樹桃花,還是天邊暗沉的雲,全都籠罩著一股曖昧而溫暖的氣息。

  如今天穹漸暗,月亮從雲層之中探出頭來,點點繁星鑲嵌在漆黑與淺粉色的雲朵之間,一下又一下地眨眼。

  穹頂本是沉寂昏暗,毫無徵兆地,陡然划過一道纖長白光。

  謝尋非披上裡衣,任由外衫落在床邊,牽起她手腕,一步步來到窗前。

  即便放眼於整個修真界,這也是難得一見的奇觀。

  簌簌花雨因風而落,天邊的白芒恍若疾光電影,轉瞬即逝——

  緊隨其後,是更多也更密集的纖長星光。

  一場浩大的流星雨,來得轟轟烈烈,也悄無聲息。

  無數白光拖著長長尾巴,將蒼穹點亮得有如白晝,就連繁星也黯然失色,融在淺粉色的背景裡頭。

  當秦蘿抬眼望去,一顆顆流星垂墜而下,仿佛觸手可及。

  這些是……降落在她眼前的星星。

  「你送我的那些星星,我一直記得。」

  謝尋非靜靜低頭,看她的瞳孔被流星映亮,淌出抑制不住的驚訝與歡喜。他無意識地捏了捏袖口,喉音微啞:「我去找過南海的占星術士,得知今晚的春和雲境,是百年來最大的降星之夜。」

  他居然還記得那個摘星的傳說。

  秦蘿心口怦怦直跳,恍然對上少年的眼睛,眼眶隱隱發澀。

  所以他才會突然來到北地,即便遇上邪魔攻城,也未曾有過退卻。

  一旦生出猶豫,致使鴻蒙珠被奪,屆時的春和雲境靈力枯竭、寸草不生,無論如何,都不會適合用作大婚之地。

  謝尋非身上留下的那些傷疤,是為了送她這場浩蕩而落的星星——

  因為這次婚禮,他豁出性命拯救了一座城。

  簡直無可救藥。

  紅色的纖細影子倏地撲進他懷中,秦蘿心口發酸,指腹輕輕按住少年凸起的脊骨:「笨蛋。」

  她說著吸了口氣:「你受了這麼重的傷——」

  「我沒關係。」

  謝尋非摸摸她腦袋:「我能贏。」

  他的嗓音篤定得不容置喙,然而下一瞬,周身沉凝的氣息轟然散開。

  秦蘿似是氣急,踮腳吻上他唇瓣,微微張開了嘴,在泛紅的軟肉上輕輕一咬。

  她的親吻不得章法,舌尖像是兇狠的貓,氣沖沖伸出爪子,撓過少年的唇齒之間,探入到更深一些的地方時,刻意往下壓了壓。


  當秦蘿喘著氣停下,房中只剩下她急促的呼吸聲響。

  床邊的緋紅紗幔被風吹開,一片桃花穿過窗戶,輕飄飄落在她頭頂,又隨風而下,墜入少女白皙的頸窩。

  謝尋非沒出聲,順勢擁她入懷。

  這是他此生最喜歡、也是唯一喜歡過的姑娘。

  曾經的他孑然一身,終日與殺戮為伴,連身邊有個可以說話的人都是奢求,直到遇見秦蘿,直到女孩牽上他衣袖,露出一個不帶鄙夷也毫無惡意的笑。

  她有那麼那麼好,從很久之前起,謝尋非便站在遠處遙遙仰望她的身影,每日都期待著與她相見。秦蘿哪怕是對著他輕輕笑一笑,也能讓他暗暗開心好幾天。

  他們相距甚遠,一個是眾星捧月的天之驕子,一個是被天道所棄的半魔,他沒日沒夜地修煉,只為離秦蘿更近一些。

  得知她心意的那天晚上,謝尋非恍惚像在做夢。

  秦蘿也喜歡他。

  她曾送給他那些紙折的星星,告訴他謝尋非並非一個一無是處的怪物——秦蘿不會知道,那對他而言究竟有多麼重要。

  少年的薄唇染上她嘴上的口脂,漸漸沁出蠱惑人心的紅。

  謝尋非低頭吻她,得到秦蘿怯怯的回應,旋即力道下移,不留痕跡地擦過她嘴角和下巴,噙住頸窩裡的桃花花瓣。

  沉沉的熱氣盤旋在脖頸,秦蘿下意識感到陣陣細癢,脊背輕輕一顫。

  ……她的臉定是紅透了。

  浩蕩星雨連綿不休,強勢冷冽的靈力按住窗欞,將窗戶牢牢鎖住。

  謝尋非小心翼翼啄在她鎖骨,軟綿綿的黑髮掃過下巴:「……喜歡你。」

  溫柔的攻勢最是難以抵抗,秦蘿的身子幾乎不剩下一絲一毫氣力,任由他伸手覆上後腰,才有了勉強的支撐。

  謝尋非含著那片桃花花瓣,眼睛亦如桃花,長睫上抬,眸色幽深地看她。

  燭火倏然熄滅,房間只剩下流星散落的微光,少年的面龐精緻如白玉,薄唇緋紅似蠱,現出一個清淺的笑。

  他向來不相信那些虛無縹緲的神話傳說,至於摘星,於他而言更是荒謬的笑談。

  ——直到他動心的那一刻。

  星星在天上,也能在他懷中。

  一紅一白的兩道影子無聲重疊,謝尋非將她抱起,腳步沉沉,伴隨著越來越近的紅紗輕搖。

  時至今夜,少年終於擁有了他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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