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遙遠時空中】
今天下了一場很大的雪。
秦蘿來到福利院時,被冷得打了個哆嗦。
春天花花福利院已經屹立了不知道多少個年頭,幾年前剛剛經過一次徹頭徹尾的翻修,不但建築風格更加現代化,規模也擴大了一倍有餘。
「還是春天花花最舒服。」
站在她身旁的蘇萌萌深吸一口氣,伸手揉了揉自己通紅的臉頰:「快進去快進去,提著這麼多水果和牛奶,我的整隻右手都快斷了。」
薛小可眨眨眼睛,順勢望向不遠處的方向,一剎之際目露驚喜:「院長——!」
站在大門後邊的女子朝她們揮手笑笑,身旁跟著幾名同樣興致不錯的中年人。
今夜到了除夕,是一年裡闔家團聚的關頭。
她們三個從小在福利院長大,與院長老師們親如一家,每次過年,都會買上滿滿當當的許多年貨,結伴送進這裡來。
院長早就習慣了孩子們的作風,擺明是在特意等候。
蘇萌萌顧不得手裡大包小包的零食,飛奔上去就是一個熊抱,秦蘿亦是跟著上前,向院長和老師們逐一道了聲好。
「我聽說,蘿蘿參加全國古琴大賽了?」
院長摸摸她手指,觸碰到厚重的繭時,心疼皺起眉頭:「那天你比賽,網上做了直播。院裡那群孩子掙著搶著要看,魏子恆看得激動,一不小心從椅子上摔下來,後腦勺留了個大包。」
一個老師緊接話茬,朗聲笑笑:「蘿蘿這次表現不錯啊!全國大賽的第一名——我們春天花花能出這麼一個人才,也真是福氣。」
另一人點頭:「我是和女兒一起看的。那丫頭一直嚷嚷彈琴的姐姐好漂亮,想要親眼見見你。」
秦蘿這幾年來榮譽加身、琴技愈發熟稔出色,在數個比賽中名列前茅。她臉皮薄,最是受不得這種當面的誇獎,一時間紅了耳朵。
「明知她容易害羞,還逗她。」
院長笑著覷他們一眼,看向一旁的薛小可蘇萌萌:「大家都在食堂。今天過節,老樣子,包餃子。」
除夕包餃子,是春天花花福利院的固有傳統,從秦蘿小的時候起,就擁有關於這個活動的記憶。
校長和老師還要等待其他歸來的孩子,三個少女嘰嘰喳喳先行入了大門,往食堂走去。
「春天花花翻修以後,跟城堡大別墅似的。」
薛小可考上了全國知名的師範大學,這會兒心情不錯,在手中揉了團軟綿綿的雪:「今晚咱們去哪兒放煙花?後山還是操場?」
「操場吧。」
蘇萌萌咧嘴笑笑:「那群弟弟妹妹最喜歡湊熱鬧,操場人多。」
「我們小時候,還去過城郊的那片荒地放煙花吧?跟那幾個男生一起。」
秦蘿往手心哈一口熱氣:「薛小可,等你大學畢業,會當老師嗎?」
薛小可飛快看她,拍拍胸脯:「那當然!我小時候不就說過嗎,要像咱們院長一樣。」
她生得嬌小,看上去更像一個稚氣未脫的高中生,性格又是大大咧咧的,無論如何都與人民教師掛不上鉤。
蘇萌萌哈哈笑:「薛老師加油!等我考上律師資格證,來當你們的免費法律顧問。」
她們三人說說笑笑,很快來到食堂。
考上大學以後,曾經的夥伴們分散在全國各地,唯一不變的習慣,是每年年末回到春天花花,與熟悉的人們一起過年吃餃子。
福利院中的孩子來了一批又一批,有的被好心人領養接走,有的在這個大家庭里長到成年。這麼多年過去,秦蘿記得每一個人的名字。
食堂里的孩子全都認識她們,瞥見三人身影,發出一陣小鳥似的哄鬧。
秦蘿原本覺得有些疲憊,望見孩子們喜上眉梢的笑,一顆心仿佛變得輕飄飄,嘴角也情不自禁揚起微笑。
遠處一個小蘿蔔頭跳起來喊:「薛小可姐姐!快來快來和我們打遊戲!」
扎著辮子的小女孩搖搖晃晃跑到蘇萌萌身邊,指著不遠處的男孩子哭唧唧:「嗚嗚嗚萌萌姐姐,宋鸞他又扯我頭髮!」
另一個圓敦敦的小姑娘一眼就望見秦蘿,噠噠噠跑到身邊,伸手要抱抱:「秦蘿姐姐!我們都看了你的比賽,好厲害好厲害!」
「停停停!看你手上的麵粉糊糊。」
李老師敲敲她腦袋:「想讓秦蘿姐姐也變成大花貓呀?」
小朋友後知後覺,低頭看看自己白乎乎的雙手,眼睛笑成彎彎月牙:「姐姐,今天晚上有我們的表演——我會跳舞!」
和他們待在一起的時候,仿佛連時間也會慢下來。
秦蘿垂下眼睫,嘴角揚起輕柔的弧,伸手摸了摸女孩毛茸茸的腦袋,得來對方一聲滿足的嘿嘿輕笑。
這片土地並不廣闊,這座城市也並不繁華,如今大雪紛紛揚揚落下,唯有站在這間溫暖的房屋裡,她緊繃著的心臟才能穩穩噹噹落地。
這是她的家。
「鏘鏘!看姐姐們買了什麼好東西!」
薛小可蹲在地上,逐一打開手裡的口袋,露出一袋袋零食與一瓶瓶牛奶,孩子們一擁而上,笑音不斷。
「對了,小可姐姐。」
一個男孩左顧右盼,面露好奇:「陸蕭哥哥和陳辰哥哥呢?他們不是一直跟你們一起來的嗎?」
「他們啊。」
薛小可眯眯眼,遞給他一瓶旺仔牛奶:「有點事,馬上就到了。」
他們五人是從小玩到大的青梅竹馬,陸蕭想成為一名警察,陳辰則是個名氣漸盛的演員。
今天群里聊天的時候,這兩人忽然聲稱臨時有了急事,可能會晚點再到。
明明以前從沒遲到過的,更何況還是他們兩個人一起。
陸蕭和陳辰神秘兮兮,秦蘿想不通其中緣由,沒有過多深究。正要開口,忽然聽見有人歡歡喜喜叫了聲:「陸蕭哥哥、陳辰哥哥!」
緊隨其後,是一串爆開的「嗚哇」驚呼。
秦蘿下意識回頭,也不由愣住。
他們兩人一前一後,中間竟是一輛擺放著蛋糕的推車。
推車方方正正,蛋糕則是平常所見的好幾倍大小,一層接著一層,白色奶油點綴出裙擺一樣的花邊,與瑰麗華美的紅絲絨一併鑲嵌其上。
在蛋糕頂上,立著一個寫了字的巧克力牌。
——[歡迎全國冠軍回家]。
一剎那的耳邊空寂,秦蘿聽見自己心臟用力跳動的聲音。
在落地的那一秒,仿佛化成了輕輕軟軟的水一樣。
「喂喂,秦蘿你沒有點兒表示嗎?」
陳辰後退一步,雙手插兜:「驚不驚喜?意不意外?嘿嘿,我們四個特意為你買的。」
陸蕭的性子比他溫和許多,揚了揚嘴角:「恭喜全國大賽拿到第一名。」
全國大賽舉辦於三天前,那時他們全都訂了機票車票,來到秦蘿所在的城市,坐在觀眾席上。
她前所未有地感到手足無措,耳根與眼眶都有些發熱:「你、你們那天……不是請我吃過一頓飯了嗎?」
「一頓飯哪裡夠!這可是全國大賽!」
薛小可捏了把她的臉頰:「你是全國的第一名耶!上上下下那麼多人,我們蘿蘿是最厲害的!」
蘇萌萌揚了揚鼻尖,咧嘴笑開:「蛋糕是我選的款式,挺漂亮吧?陳辰那傢伙超級沒眼光,一直想要一個全奶油的,膩死他得了。」
蛋糕很大,遠遠超過了孩子們見過的極限。小豆丁們一股腦噔噔跑上前,一雙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圓溜溜水汪汪,滿懷期待盯著蛋糕旁的兩個年輕人瞧。
陳辰摸摸其中一個的腦袋:「別急別急,一個一個來——你們得謝謝秦蘿姐姐,如果沒有她,所有人都吃不上蛋糕囉。」
於是所有傾佩的小眼神唰唰轉向秦蘿。
……油嘴滑舌。
秦蘿這樣去想,唇邊卻止不住現出微笑,眼看著孩子們一個個心滿意足接過蛋糕,一時間閒來無事,抬頭望了望。
食堂里擺著個電視機,裡面正在播放的,是近日大熱的仙俠劇。
「你看了這部劇沒?」
薛小可湊上前來,若有所思摸摸下巴:「御劍飛行真是神奇,你說,我們什麼時候也能像他們一樣,在天上騎自行車?」
秦蘿展顏:「我們有飛機呀。而且御劍飛行難度很大,平民百姓大多很難做到。」
蘇萌萌噗嗤一笑:「蘿蘿,你這樣說,總給我一種你曾經修過仙的錯覺。」
薛小可來了興致,小嘴叭叭:「我以前做夢,也夢見過御劍飛行——還有那什麼,施法和降妖!」
「因為仙俠劇里,絕大多數是沒什麼力量的平民百姓呀。」
秦蘿道:「我們可比古代好玩多了,他們哪有電腦電視手機和私家車,普通人出門在外,恐怕還要騎馬。薛小可你不是最愛吃東西嗎?不說炸雞漢堡韓料日料東南亞菜,修真界連雪糕都沒有吧。」
身邊的兩個朋友頗以為然,繼續你一言我一語地聊天,秦蘿靜靜地聽,目光落在電視裡的畫面上,顫了顫眼睫。
小時候,她的確有過關於那個地方的印象。
因為魂魄與身體不符,她的修為進展得緩慢至極。許多人覺得她是個沒用的笑話,雖然身為劍聖與第一樂修的女兒,資質卻是如此低下。
她一遍又一遍練習,得來的卻是旁人異樣的眼神;爹娘雖然愛她,可他們對她越好,越讓秦蘿覺得自己是個廢物。
後來又出現了驚才絕艷的楚明箏。
如今回想起來,那時的她真是個毫不討喜的壞小孩——
彆扭又固執,自卑到了極致,即便心中無比渴望愛與關注,卻將自己包裹成一隻刺蝟,破罐子破摔。
明明她才是娘親的女兒,為什麼所有人含笑看著的,只有楚明箏呢。
既然他們不喜歡她,那她就依他們所想,離經叛道給所有人看看。
幼稚得可笑的想法,偶爾想來,還有一點可悲。
好在現如今,許多事情都不一樣了。
那個與她身份互換的女孩,以她的性格與實力,一定也過得十分幸福吧。
身後的人們嘰嘰喳喳,猝不及防,從她身後傳來陳辰的一聲輕笑:「秦蘿!」
秦蘿回頭。
然後被奶油蛋糕一整個糊在臉上。
「開年驚喜!」
陳辰小心翼翼幫她抹去眼睛上的奶油,笑出白亮亮的牙鋒:「別擔心別擔心,我給你買了新衣服。秦蘿選手,你是我們所有人的驕傲。」
蘇萌萌氣急敗壞,匆匆忙忙拿出紙巾:「啊——!陳辰——!你只有三歲嗎!!!」
薛小可化身復仇女神,把手裡的蛋糕一股腦糊在他臉上。
不知是哪個小朋友奶聲奶氣,扯著嗓子喊:「不、不能浪費糧食!」
陸蕭失笑,遞給陳辰一沓紙巾,溫聲回應:「是是是,今晚咱們讓這幾個哥哥姐姐罰站。」
陳辰小白眼狼,給他臉上也抹了一把。
……許多事情都不一樣了。
秦蘿乖乖站在原地,任由蘇萌萌為她擦拭臉上的奶油,抬眼瞥見窗外紛紛揚揚的大雪。
高樓大廈,繁忙的城市,方正的院子,開著暖氣的房間,還有一群說說笑笑的人。
他們都在一步步靠近自己曾經的願望,一天天變得更好,未來雖然遙遠,卻並非模糊不清。
院長與老師們冒著風雪邁入食堂,孩子們像是兔子蹦蹦跳跳,蘇萌萌與薛小可仍在滔滔不絕地小嘴叭叭。
她吸了口暖和的氣,抬頭望一望蛋糕上的巧克力牌。
歡迎回家。
秦蘿揚唇笑開,摸了摸黏黏糊糊的臉,抬手一抹,把一團奶油擦在陳辰鼻尖。
【二·少年游】
於滄州舉辦的問劍大會,時至今日終於落下了帷幕。
這次大比的魁首姓夏名見星,提出的唯一要求,是與赫赫有名的夏乾比試一場。
夏家是這次問劍大會的主辦者。
而如今距離龍魂覺醒,尚且過去十五個年頭。
當初夏乾與她結下約定,二十年後堂堂正正比試一把,其實已經在挑戰她的能力極限——
畢竟夏乾苦修多年,雖然會在比試時壓制靈力,但劍術劍法早已刻在骨子裡頭,就算修為一致,也能毫不費力做到碾壓。
夏見星聲稱要自創劍法,可這條道路何其艱難。
創造一門超凡的劍法,意味著盛名永傳、名滿天下,無數人為之奉獻了數百年,始終沒能得到想要的結果。
二十年在凡人眼中無比漫長,於修士而言,卻只是漫漫大道上的一朵浪蕊浮花。
用如此短暫的時間完善劍法,除非是天賦異稟、萬里挑一的天才,否則絕無可能做到。
這才過去十五年。
坐於主席的夏乾沉默不語,聞得她嗓音落地,攜劍而起。
旁觀之人盡數屏了聲息。
他劍意沉凝,渾身上下散發著駭人威壓,所過之處風聲消散、寂靜無音。站在台上的女修卻是面色如常,微微抬起眼睫,頷首向他示意。
夏見星。
這是他女兒。
夏乾自凡人界一步步修煉而來,受凡俗之風浸染多年,只當女人是大道途中的虛影,僅能帶來一時旖旎樂趣,難成大事。
……他這個女兒,卻似乎不大一樣。
劍起殺意動,為公平起見,夏乾將修為壓到與她一致的水平。
夏見星或許天賦不錯,但遇上他,定然毫無勝算。
兩道白芒交錯而生,她的速度快到超乎想像——在之前的比試里,夏見星竟是從未用盡全力。
前所未有、聞所未聞的劍意席捲整個擂台,夏乾心口劇震,收斂起所有散漫的心思,揚劍擋下她毫不留情的一擊。
相傳這場對決持續了整整半個時辰,速度愈來愈快,即便是金丹期修士,也很難捕捉其中動作。
劍氣橫溢之中,當靈力漸漸沉澱消散,觀眾們終於看清台上景象。
這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景象。
容顏姣好的絕色少女手執長劍,劍鋒嗡然如龍鳴,映照一雙凌厲漆黑的星眸。
而在她身前,同樣握劍的男人身形微側,做出想要閃躲的姿勢,奈何與劍鋒堪堪擦過,浩蕩靈力直逼心口。
夏乾敗了。
敗在他曾經最看不起、也從未認真相待的女子手中。
全場靜默無聲,沉默的男人一言不發凝視胸口。
半晌,潛淵劍倏然入鞘,巨龍隱隱約約的身形沒入少女體中,夏見星拭去唇邊血跡,語氣仍是溫和:「承讓。」
男人眼中的茫然與不敢置信,直到她話音落下,也依舊未能散去。
當她轉身離開的剎那,夏乾忽然開口:「你……能回夏家看看。」
夏見星動作微頓,眸光凝然,落在他慘白的臉頰。
「我近幾年一直在想——」
夏乾說罷停住,把餘下的言語重新吞進喉嚨,話鋒一轉:「我鑽研出不少新的心法,夏家亦有無數天靈地寶。你若是想要,不妨來拿。」
微風掀起女修深色的裙擺,長裙翻湧如浪,夏見星揚唇一笑。
也恰是他一段話說完的瞬息,不遠處響起另一道少女的聲音。
「夏見星!你比完了嗎?」
傅清知穿了件簡單的男裝,長發鬆松挽在後頭,一笑起來,眼尾彎出好看的笑弧:「我和聶扶荷找到一家特別好吃的糖水鋪子!」
夏見星含笑揚唇,眉宇間隱隱現出懶散的恣意,揚聲應了聲「好」。
意氣風發,少年風流。
夏乾忽然便知曉了她尚未開口的答案。
「抱歉,朋友相約。」
夏見星頷首:「天靈地寶,心法秘籍,既然父親擁有富餘,我亦不會缺少——您當年不也是這樣過來的麼?」
十五年。
僅僅十五年,她便破開他引以為傲的劍法。直至此刻,夏乾才恍然意識到一個事實。
他的女兒從不比他差,甚至……有朝一日,會比他更強。
那他這麼多年以來的固執,又算是什麼?
「今日一別,不知何時才能相遇。」
與他想像中截然不同,夏見星並未出言羞辱,亦未趾高氣昂,而是神色如常地笑笑:「下次遇見的時候,再來比一場吧。」
她越是如此,越讓夏乾覺得自己如同一個笑話。
一息風聲過,少女揮手與他道別。
手中的長劍微微發顫,夏乾抬頭看她,只望見一道轉瞬即逝的側臉。
夏見星與他相似,卻也與他不同。
依附於夏家的時日徹底逝去,獨獨屬於她自己的人生,才堪堪奏響序曲——
那定是一個扶搖千里、破浪乘風的嶄新時代,比他更高更遠,也更為浩蕩遼闊。
踏踏腳步聲漸漸遠去,微風揚起女修漆黑的發。夏乾見到他久違了的張揚肆意,裹挾著滿滿當當的少年意氣,一往無前。
夏見星朝著朋友們揮揮手:「來啦——!我要吃桂花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