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沒亮的時候阿生就醒了。
權貴人家的臥室里有好幾盞沒有熄滅的燈,光線照在密密麻麻的窗棱上。透過半透明的雲母片【1】,可以看見外頭漆黑一片。寒風呼嘯,躺在榻上依舊能夠聽到怪異的風聲。
好在,喧鬧已經停了。
阿生呆坐在床上想,父母那邊的爭執應該是有結果了。她下意識地厭惡這件事,同樣是菟絲花的女人們為了莫名其妙的理由耍盡心機,再穿越十次她都習慣不了。
「如意醒了啊。」吉利睜著黑色的大眼睛,吐字很清晰。
「阿兄也醒了啊。」
「我擔心母親。」吉利翻身坐起,短胳膊小手利索地給自己穿衣服。側面的帶子系不上,阿生就替他綁好。反過來也是,阿生夠不到的系帶,就讓吉利綁。
雙胞胎做這一套動作熟練度滿點。
幾個月前的吉利還是像一個正常的富二代幼兒一樣,讓乳母婢女給他穿衣服,然後,他就被妹妹嘲笑了。阿生過了一歲,不光能夠說話,能夠自己吃飯,還能夠自己穿衣如廁。她是很少讓婢女碰觸她的身體的,即便是最親近的乳母繒氏,也不過是能夠偶爾抱她走路而已。
吉利這下不幹了,他已經有了當哥哥的意識,不能被妹妹比下去,非吵著鬧著也要一切自己來。這讓伺候吉利的下人們惶恐了很久,終於還是習慣了小主人自己穿衣的設定。
阿生是有意的。
她有意在按照後世的價值觀對身邊的幼兒進行滲透,生活習慣、動手能力、三觀思想……她不知道為什麼家中的長輩將她當成男孩養,但「你以後要靠吉利」這句話已經在耳邊被重複了不下三十遍了。
既然是一個戰壕中的長期戰友,三觀一定要合拍呀。幸好,吉利正是可塑性最強的年紀,方便阿生源源不斷地灌輸私貨。唯一的問題是,她得同不知所謂的母親和封建大環境爭奪哥哥的思想。
她又不能完全照著後世的理念去教吉利,那會教出一個不容於世的瘋子。她甚至不能流露出教導的意思來,畢竟她的身份是妹妹而非長輩,表現得像個人生導師太有毒了。
她希望吉利能夠在這個社會中混得如魚得水,同時還能贊成她的技術改革。不需要進步千年,進步百年就夠名垂青史。
阿生這個時候還沒有意識到命運交給她的重擔,搞搞發明創造就是她所期望的未來了。她甚至沒有想過重操舊業,中醫是她一直敬而遠之的學問,而古代是中醫的地盤。
「你說,母親會不會有事?」吉利的問話將阿生的思緒拉回來。
阿生跳下矮矮的床榻,推醒睡在地面上的繒氏。青伯守在門口,老神在在看不出疲倦的模樣。「青伯,守了一夜了,去睡會兒吧。」阿生小聲說。
青伯似乎彎了彎嘴角。「主人說,如果兩位小郎君醒了,就去梅院見他。」他沒有壓低聲音,於是將屋裡的婢女僕婦都驚動了。
史氏經過昨晚的訓斥今日效率高了不少,安排洗臉、刷牙、飲水、糕點等等,都有條不紊,乍一看還是很靠譜的。
然而,等到了出門的時候,就露了馬腳。
「婢子也跟著兩位小郎君去老大人那裡吧。」史氏眼巴巴地看著繒氏和李氏各抱著一個身裹大斗篷的幼兒,跟在大管家青伯身後向外走。
青伯眼風一掃:「你逾越了。」
史氏臉色一白,眼底露出兩分不甘。她自認為比繒氏和李氏更得重用,如今卻和那些低等的婢女一起被撇下了,這叫她如何甘心?!且史氏是主母的心腹,主母有難,她困在小主人的院子裡,聽不到第一手消息,別提多難受了。
「阿史,如今大家都怕,你得留下來看家。」阿生趴在繒氏的肩頭,朝史氏喊,「別讓那些壞人進來。」
史氏臉色一凜。是了,萬一夫人有個好歹,最怕這時候有人順帶朝著夫人的兩個孩子下手。「小郎君放心。」她臉上帶了殺氣,「只要我在,那些蛇蟲鼠怪就進不來。」
阿生一行出了院門,還能遠遠的聽到史氏的呵斥聲:「都別給我動什麼不該有的心思。夫人還沒倒呢……」
「二郎越發懂事了。」青伯笑著說。他是家中身份最高的僕從,因為跟阿生熟悉,偶爾叫她一聲二郎。
阿生把脖子縮在披風裡,凌晨的風太冷,她恨不得把腦袋也縮進去。「窮,就只能修修補補用。」她若是手裡有人就能夠換掉不合心意的史氏,然而,這不是沒人嗎?
「小二郎君真像個大人一樣——小大郎君怎麼看?」
吉利不怕冷,他體溫高得像個小火爐,這個時候正從李氏懷裡掙扎著要看東邊天空的魚肚白。「什麼怎麼看?」
青伯:「……史氏。」
吉利眼珠子骨碌碌一轉,腦子裡將話題接上了。「我不喜歡史氏,但她是母親的人,不會害我。」
丁氏對長子重視,反過來長子也和她親近。而在阿生的心裡,生母的權威就從來沒有存在過。曹青後來回憶說:「大郎重情重義,二郎心明眼亮,三歲即現端倪。」指的就是這件事。
不管雙胞胎長大後干出了多大的事業,如今他們還只是兩個奶娃娃,被人抱著走在黎明前的黑暗裡,彎曲的小道穿過一座座古樸的建築,最後來到布局最為秀麗的梅院。
臘梅還沒開,葉子卻已經掉完了,只剩下黑色的枝條,瘦骨嶙峋,細得連積雪都留不住。
進屋脫了披風,就看見祖父祖母衣衫整齊地坐在各自的几案後面。雙胞胎也有自己的小桌,桌上的銅碗裡已經有熱氣騰騰的牛乳了。
「人齊了,就上飯吧。」祖父慢悠悠地說,「難得一家人在一起吃早飯。」
「兒慚愧,沒有在父親跟前盡孝。」
阿生順著聲音看過去,才發現父親母親也各坐在一張几案後面。她著重打量了一下母親的臉色,除了眼袋有些腫,都好,甚至還有些喜色。
祖父擺擺手:「府衙辛苦,有吉利和如意陪我就很好了。」
入冬後蔬菜就少了,每人有一小碟鹽漬黃瓜,還是今年夏天存下來的。阿生直接讓人將自己和哥哥面前的咸黃瓜撤走,小孩子3歲前最好別吃醃菜一類的高鹽食物,基本上飲食均衡的話,少量鹽分就夠了。吃的太咸鈣質流失,容易長不高;更怕從此養成了吃鹹的口味,將來易患高血壓。
吉利眼巴巴地看:「如意好嚴格。」
阿生斜視他,微微抬起下巴,表示自己在這個問題上鐵面無私。沒有維生素可以用水果補,比如凍柿子,再比如紅棗,營養成分破壞殆盡的咸黃瓜一邊去。
吉利:qaq。
那可憐樣惹得婢女都在偷笑。
丁氏皺眉,開口跟曹騰說:「冬日胡瓜有價無市,怎可讓小兒隨意挑剔?」
在科學問題上,阿生必須維護自己的立場,於是搶在祖父之前開口:「兒醫說要吃清淡。」
曹騰風淡雲輕地幫阿生圓謊:「是有說過,小兒應食清淡。他們兩個,往日吃的什麼,今日還是吃什麼。別照著大人的菜譜上。」
祖父拍板了,吉利只能看著賣相極佳的烤肉和生魚片離自己而去。他看看無情的如意,再看看無情的祖父,心裡「嚶」了一聲,默默低頭去粥碗裡找肉絲吃。
一頓飯吃完,阿生到底是聽到了一些有關昨晚的八卦。
祖母吳氏難得地對丁氏說軟話:「既然有了身孕,就別再多想,好好地將孩子生下來。」她又斥責曹嵩:「你對正妻不夠尊敬,險些壞了子嗣。」
阿生眨眨眼,看帥哥渣爹給母親賠禮,心中是有些暗爽的。母親再不著調,都是惹人同情的弱勢群體,三妻四妾後宅不穩的根源永遠在男人身上。她跟祖母看法一致:父親對張氏的寵愛太過,已經影響到了家庭內部的平衡。
幸好丁氏被查出有孕了。嫡妻有孕,小妾的肚子就得靠後站。那條莫名出現的毒蛇,無論是不是跟丁氏有關,都攀扯不到她身上去了。但要阿生說,大概率是跟丁氏無關的。丁氏要有這本事,也就不會讓張氏得寵這麼多年了。
「你別覺得我偏心。」祖母繼續說,「告訴張氏,這事我管了。如果最後結果不是她,定給她一個公道;如果是她自導自演,也別怪我無情。」
吳氏拿出後宮磨練五十年的氣勢,資歷尚淺的曹嵩可擋不住。「不……不敢勞動母親。」
「我不管你們能翻天了!」吳氏一掌拍在几案上。
丁氏和曹嵩兩夫妻戰戰兢兢,吶吶不敢說話。
曹騰給雙胞胎使了個眼色。阿生不動聲色地把一碗清水放到隔壁哥哥的桌子上。吉利會意,踩著小方步端著水碗走到吳氏身邊。「祖母,喝水。」
吳氏看見了最喜愛的大孫子,面色稍稍和緩。她抿了一口水潤喉,繼續發號施令:「殷氏忠心護主,差點小產,該有嘉獎。從我的私庫里扯一段錦給她做新衣,炭火和皮裘都給她供應上。」
丁氏和曹嵩連忙滿口答應。
「張氏六個月,你和殷氏兩個月,家裡一下子有了三個孕婦,是子嗣昌盛的好事。正好臘月將近,給府中和莊園裡的下人一人一套新的冬衣,讓他們也沾沾喜氣……」
阿生托著下巴聽祖母安排細枝末節。她差不多能將這次的事情理清楚了:張氏被蛇驚嚇,朝父親嚼舌根;父親在母親屋中大鬧,害得殷氏差點小產;醫生來了之後查出殷氏和母親都有孕了,於是祖父祖母直接插手,父親也就鬧不成了,只好與母親握手言和。
好一出大戲!
宅鬥鬥到後來,揣著包子的就是王道?
還有前後腳懷孕的母親和殷氏,你們是在屋裡玩什麼開放的play嗎?
注【1】:紙張發明之前,有錢人家用雲母、琉璃、羊角膠糊窗,保暖和透光效果近似玻璃,只是透明度沒有玻璃這麼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