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氏把矛頭對準在丁氏身上是有原因的。
大冬天裡一條活蹦亂跳的罕見毒蛇,藏在府中需要人手,餵養需要技術。反季節動物跟反季節蔬菜一樣,沒有一定的人力物力是無法做到的。曹嵩的後宅中權力最大的就是丁張這一妻一妾,別的都只能算貴族子弟間送來送去的玩物。不是張氏自己,那最大嫌疑就是正妻丁氏了。
然而結果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被揪出來的是兩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妾。
「劉氏私自在院中飼養毒蛇,用心叵測,致使家宅不寧……秦氏內外溝通,藏蛇屋中欲害子嗣,更是歹毒心腸……涉案4人皆已招供,人證物證俱全……」
冬季的陽光溫暖地灑下來,灑在梅園黑黝黝的樹枝上。
阿生和吉利讓乳母抱著,偷偷躲在門後看院中的審判大會。這是阿生第一次見到父親的小妾們。
身懷六甲的張氏五官算不上絕美,但皮膚光滑白嫩得發亮,素麵朝天都吊打塗了三層粉的丁氏,是一位微胖的生機勃勃的年輕女子。劉氏和秦氏披頭散髮跪在泥土上,看不清容貌。
丁氏衝上去就對著兩個女子一人一巴掌:「就是你們要害我!」
祖母皺眉,僕婦將丁氏拉開送走:「有了身孕的人了,少動氣,少動手。且這事跟你無關,你本就是被無辜牽連的。」
丁氏哭哭啼啼地給吳氏行禮:「多謝阿家替我洗脫污名。」她路過張氏的時候還跟張氏說了幾句類似握手言和的話,張氏回她一個冷笑。丁氏被小妾落了面子,一臉陰沉地走了。
丁氏沒影了,吳氏才鬆了一口氣。她年紀大了,最怕跟這種腦子不清楚的人講道理。「張氏,物證、人證和人犯我都送到偏屋。你若有什麼疑問,自個兒去問。人犯也交給你處置,要打要罰我都給你6個時辰的時間。只一條,朝廷律法不許隨意殺人,我家在天子腳下自該遵紀守法。且——」她掃了眼張氏隆起的肚子,「你給你腹中的孩子積點德吧。」
張氏不顧冷和髒,跪在地上給吳氏行禮。「老夫人出手,自然是算無遺策。婢子不敢有疑問。至於處罰,或按照家規,或按照國法,婢子不敢置喙。」
吳氏點點頭。「你去吧。」
張氏順勢告退,在婢女的攙扶下離開了。
劉、秦二人也被拉走了,院落里一下就空空蕩蕩。阿生從屋裡跑出來,拉吳氏的袖子:「祖母。」
吳氏摸摸她的頭,眼睛還仍然盯著張氏離開的方向:「那才是個聰明人。可惜鑽進了牛角尖。」
「祖母?」
「你也覺得這事過度湊巧了吧。一個無權無勢的舞姬剛好會養蛇,另一個剛好發現了拿來對付張氏。但這回,還真的就這麼巧。」
曹騰從梅樹背後轉出來:「張氏怕是不信的,她對阿丁的成見根深蒂固。定是認為你我包庇阿丁和阿丁的孩子,才推出兩個替罪羊。」祖父抱起阿生,帶她坐到寬敞的廊沿下。「秦氏和劉氏怎麼回事?」
祖母冷哼一聲:「我又不是沒說過秦氏心術不正。」
青伯這時命人將全套的茶具送到廊下。曹騰慢悠悠地點燃小火爐,開始煎茶。吳氏也脫鞋跪坐到坐具上,看曹騰的動作。
「秦氏有四個月的身孕了。她以為張氏和阿丁兩敗俱傷,她就有了機會。畢竟,張氏也是從婢女爬上來的。」
「哦。」曹騰心不在焉,他的注意力全在偷偷嘗蔥姜的雙胞胎身上。「哎呦,這個可不能直接吃,這是要加在茶里的。」吉利被薑片給辣到了,肉嘟嘟的小臉皺成一團。李氏連忙給他倒清水喝。吉利一口氣喝了一大碗,才算是沖淡了嘴巴里姜的味道。
吳氏繼續說話,他們服侍皇家大半輩子,一心二用是基本功。「我們家雖然子嗣單薄,但也不是什麼香的臭的都要。秦氏肚子裡的孩子,留或者不留,讓阿嵩自己拿主意吧。但秦氏本人是不能留了。」
「那劉氏呢?」阿生用軟糯的聲音問,「她只是養了蛇,沒有拿蛇害人對不對?」
「她若不想害人,又何必養蛇呢?」
阿生也把臉皺成包子,這個沒有動機的有罪推論她不服。
吉利:「害母親的都不能留,把她們趕走。」
吳氏和曹騰相視一笑。吉利還是個孩子,他所能想到的最殘酷的懲罰就是趕走,這大約是他從乳母們身上獲取的經驗。然而,吳氏所說的「不留」二字,就是一條人命。富貴人家不可以無辜打殺下人,但如果是下人有大錯,向官府報備一聲後私刑處決是最常見的做法。畢竟家醜不可外揚,把罪仆送官大張旗鼓判刑才是奇葩。
阿生猶自納悶:「劉氏為什麼要養蛇?」
「劉氏入府還沒半個月。她脾氣古怪,因此在紈絝子弟間轉了好幾道手才到了你父親的手裡。」吳氏知道阿生早熟,正好今日她有興致,就慢慢給她說,也不管她聽沒聽懂,「來歷不明。但阿嵩喜歡她美貌,終究是個隱患。趁著這個機會去了也好。」
阿生抖了一下。
「為何要這般為難女子呢?」
「跟男子女子無關,是因為家中有來歷不明的下人,就仿佛堤壩上開了蟻穴,城牆上有了狗洞,不知道何時就會身受其害。」
後院柴房,傷痕累累的女人趴在冰冷的地面上。寒冷沖淡了血水腐化的臭味,同樣延緩了她死於感染的速度。
一個漫長的夜晚過去了,從門縫裡能夠看到晨光。
「小郎君,這要是被夫人知道了……」
「繒家阿母,你說,為何秦氏暫時不用死了,劉氏卻要死呢?」
「小郎君……」
「因為秦氏有孩子,這就是她的價值。而劉氏沒有價值。你看,無論是父親、母親或是祖父、祖母,都只留有用的人。但我的想法不一樣,劉氏能養蛇,就比只會生孩子的秦氏有用。」
伴隨著說話聲,一個婦人抱著一個娃娃站到了柴房門口。婦人木訥,全憑著娃娃指揮,看上去說不出的怪異。
女人的眼睛從凌亂的頭髮中露出來,她發出一陣「咯咯咯」尖利的笑聲。「女郎要救我?」
第一次,這個家裡有人稱呼阿生為「女郎」。
「不一定。我太小了,可能無法控制你。」阿生往劉氏面前丟了一塊干豆餅。
劉氏沒細看,狼吞虎咽地抓過來就吃,像是要做一個飽死鬼。
阿生又給她扔了第二塊豆餅。
劉氏繼續吃了,扭曲地趴在地上,混著骯髒的泥土往嘴裡咽。吃得噎住了,咳了半天方才停下。「女郎有話就問吧。」她有著驚人的生命力,兩塊豆餅就讓她的精氣神有了明顯的提升。
阿生扶著乳母的肩頭,俯視地面上跟牲畜一般的女子。阿生明顯也是在猶豫的,並沒有她與繒氏說的那般堅定。
「違背規則,就是對現狀不滿了。那你理想的生活是什麼樣的?」
這個問題,她問過已經在這個事件中死去的男僕和婢女,也問過聽著生命倒計時的秦氏。他們或是當她小孩子胡鬧,或是無賴討好,或是一味討饒。劉氏這裡,是最後一站。
昏暗的柴房裡,響著「咚咚」的心跳聲。
阿生被繒氏抱著從柴房出來,就看到站在小路前方的爺爺。曹騰將她從繒氏懷裡接過來,輕輕撫摸她一臉嚴肅的小腦袋。
「子曰:以德報怨,何以報德?她差點害了你母親,你又為何要為她難過?」
阿生將頭埋在祖父懷中:「以直報怨,以德報德。何為『直』?律法為直,心中道義為直。我以為劉氏罪不至死,不該因仇恨或厭惡加重對她的處罰。」
曹騰笑道:「你既然這麼想,留她一命也不是大事。」
阿生拉著祖父的帽帶,猶豫著說:「但我又怕她不知感恩,反過來害我。」
曹騰抱著阿生緩緩向外走,廚房裡冒起炊煙,無風的空氣里飄來小米粥和肉的香味。
「如意啊,如意啊,即便是到了祖父這個年紀,也不能保證凡事做到十全十美。我因是宦官,自發跡起便被士人以子虛烏有的罪名攻訐,但我還替他們中的一些人在皇帝身邊說好話。你知道為什麼嗎?」
阿生撓撓臉頰,祖父願意跟她說朝堂上的事情,是對她一直以來「神童」表現的認可,她得抓住這個機會。「因為,以直報怨?祖父既然說他們好話,自然他們真的有好的地方。」
「名聲這東西,虛幻得很,又重要得很。正直一輩子,名聲自然有了。你能想到『以直報怨』,祖父很高興。」
阿生抱著爺爺的脖子。「我懂了。祖父說士人好話,他們可能領情,也可能不領情,甚至將來祖父還可能繼續為士人所害。但從利益上說,既然想要名聲,就得冒風險;從道義上說,既然做了正直的人,就該一直做下去。
「放到眼下這件事也是一樣的道理。我既然想要劉氏養蛇的技藝,就得冒風險;我既然心中認定她罪不至死,就不該瞻前顧後。」
曹騰長嘆一聲。
家中有神童,是一個甜蜜的負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