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紅寇

2024-08-31 08:43:31 作者: 冰糖松鼠
  「鬼船?糜家主莫不是在開玩笑吧?」諸葛亮驚訝的聲音被吹散在海風中。

  糜竺垂下慘白的臉,帽子的陰影幾乎擋住他的眼瞼:「鬼船。四月起霧,黑鳥悲啼,就是鬼船過境的日子。」

  朱翁望著晴朗無雲的天空,用手抵住他開始掉發的前額:「要起霧了。四月十五,阿妤,回家來。」他現在完全不像個熟能生巧的鹽民,倒仿佛是個遙望彼岸的巫祝。

  諸葛亮本以為這只是海邊的迷信,卻不想到了四月十五當天早上,海上竟然真起霧了。隨著時間的推移,霧氣越來越重,連呼吸間都可以感受到水汽在鼻腔里凝結。

  整個朐縣都陷入了一種莫名的恐慌中。從漁民到鹽民,從世家到小販,家家緊閉房門。不光海岸的礁石上不見人影,連縣城大街小巷上,都沒有了嬉笑打鬧的孩童。就算有迫不得已出門找食的窮人,也是頭纏白布,行步匆匆,不敢停下來多說一句話。

  在仿若牛乳的霧氣中,海邊的縣城仿佛死去一般。而在這個時候依舊漫步於街道上的阿生一行,顯得格格不入。

  糜竺的弟弟糜芳親自帶著一隊家兵,護送其後。他們兄弟兩個雖不至於像無知小民一樣瑟瑟發抖,卻也是神色凝重。

  霧冷露重,因此阿生罕見地披上了一條皮毛披風。紫黑色的毛皮圍在她的脖子周圍,油光水滑,與她身上明顯有磨損痕跡的布料形成鮮明對比。

  這也是無奈之舉。若是還穿棉布的披風,要不了多久就會被霧氣變得又潮又重又冷。「既然如此,也不必為了彰顯所謂的節儉而故意與自己的身體過不去。」阿生一邊給諸葛亮掃去皮帽上的水珠一邊說。

  諸葛亮跑開幾步,又跑回來。「曹子,我看到不少民戶的門前都供奉著兩個黍米糰和一根鮮紅的桃木釵。」

  他們這個時候已經出了縣城,通往海邊的漁村,而散落在道路兩旁田地里的人家,門口也多有放貢品的。木釵上的紅漆即便是隔著大霧,也依稀可辨。

  「糜家主,這是怎麼回事?」阿生側頭問。

  糜竺微不可見地抖了抖。「曹子,這事說來話長……」

  「那就慢慢說。」

  霧天陰沉沉的,不見太陽,仿佛白日還沒有到來,就要再度迎來黑夜一般。

  「我小的時候,朐縣還是繁榮昌盛的海港。北上幽、冀,南下揚州,商隊四季不絕。就連三韓、島夷,都有販賣貨物來此的。」糜竺的聲音響在寂靜的空氣里,伴隨著衛士沉重的腳步聲,清晰到詭秘,「有海路經商的,就有海路劫道的,這本也無可厚非。朐縣當時擁有大船最多的高家,就經常在海上幹些無本買賣,大家都是知道的。但高望位列十常侍,其家族橫行無忌,不是我們寒門能夠開罪得起的。」

  諸葛亮聞言已是憤憤不已:「就沒人將這事奏報朝廷嗎?」

  阿生按住這個孩子的頭:「沒有鬧出來,那就是高家占的便宜還在大家的承受範圍之內。一邊冒著弱肉強食的風險,一邊繁榮起來,商道新辟大約就是這個樣子。生民不易,貧富皆然。」

  諸葛亮「哦」一聲,低下頭去,然後他催道:「那鬼船是被高家打劫的船嗎?」

  「這倒不是。」糜竺笑了笑,轉而收斂笑容,眉間染上了憂慮,「鬼船是滅了高家滿門的船。」

  「大約從二十年前開始,海上出現了紅色的海寇船,長約六、七丈,其船首尖如魚鉤,航速快若閃電。凡是與他們遭遇的商船,就沒有不落敗的。一旦落敗了,就會被他們逼回岸邊,再收取船上的一成貨作為戰利品。」


  「什麼嘛。」諸葛亮插話道,「原來『鬼船』是一隊海寇啊。」

  這麼多天,糜竺已經習慣了諸葛亮的脾氣。他本就是個心寬的,此時也不惱,反而心平氣和地糾正他:「那時候還沒有鬼船這個稱呼,都叫『紅寇』,只當他們是厲害的海寇。我父親與他們在海上照過面。他老人家曾跟我說,『紅寇』最初的首領叫魚大眼,是個獨眼的老翁,大霧天氣都能指揮八艘紅船穿越礁石,很是厲害。」

  「最初的首領是魚大眼。」諸葛亮重複糜竺的話,將「最初」二字咬得格外重。

  糜竺學阿生的樣子摸摸諸葛亮的頭,被小亮身手敏捷地避開了。他訕訕地收回手,繼續說道:「後來變成了陳頭領。中間興許變換了幾次吧,但黃巾賊攪得天下大亂的時候,也是高家滅門的時候,『紅寇』的首領姓陳。」

  這個時候,他們已經走到了不見人影的漁村里。也許是因為靠近海邊的緣故,霧氣越發濃重。但家家戶戶緊閉房門,門口放一支紅釵這一點,卻與縣城中如出一轍。

  「家父說,大約是見過面的緣故,他和諸位同行都以為他們是活人。但後來回想起來,紅色的海寇只在四月和十一月的霧天或暴風天才會出現,這本身就是件詭異的事。」糜芳突然接口道。

  諸葛亮哆嗦了一下,然後臉上露出嫌棄的表情。「糜子方為什麼要將話說得這般詭異?」

  糜芳委屈:「可不是詭異,高家一家子上下百口,一夜之間睡死過去,一絲傷痕也無,連狗帶雞,甚至連高夫人養的兩隻鳥都沒有倖免。高家的船隻,大大小小四十艘,也一夜之間沉入海底。而守城的將士、城中的百姓竟然沒有一人發覺,這難道是人力所能做到的?」

  「怎麼就不是人力可以做到的?」諸葛亮不服,「不就是高家與『紅寇』一山不容二虎,相互爭鬥,高家落敗了嗎?至於被你們傳成鬼魅之事嗎?」

  「『紅寇』來無影去無蹤,強勢不可抵擋。當時的朐縣各家約定,出海避開四月和十一月,如此過了幾年,竟然沒有一次被紅寇所劫掠的。所以才有『紅船過境』的說法。」

  諸葛亮托住下巴:「著實奇怪,他們不像是為了求財而來的——那既然你們都已經找到應對的辦法了。高家又是怎麼與『紅寇』結仇的呢?」

  「這恐怕就和朱翁,以及那位阿妤有關了。」阿生突然說。

  糜竺、糜芳悚然而驚,他們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望向阿生,卻見她抬手向前,在她手指的方向的霧氣中,一團搖搖晃晃的橘黃色燈火在不斷跳動,仿佛這片白霧牢籠里唯一的生路。

  糜竺深吸一口氣,大步上前:「朱翁,還請等我們一等。」

  對面沒有回應。

  他匆匆往前十好幾步,又喊了兩遍:「朱翁,請留步!請留步!」

  終於,燈火的方向傳來朱翁沙啞的聲音:「糜家主,您不該來的。海上危險。」

  糜竺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霧氣背後,他和朱翁的交談聲透過濃霧隱約傳來,似乎是在交涉什麼。

  「曹子。」諸葛亮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拉住了阿生的衣袖,「我方才想明白了。朐縣的百姓畏懼『紅寇』滅殺高家的鬼蜮手段,才將『紅寇』改稱為『鬼船』。且在鬼船過境的時候,緊閉房門,在門外放置祭品。既然祭品中有女人用的紅色桃木簪子,那就說明當年高家之事與一個女人有關。再聯繫朱翁的異常舉動來看,這個女人就是阿妤。」


  「我們不過是猜測罷了。」阿生說,「還要聽聽糜家主和朱翁如何說法。」

  師徒二人交談的時候,糜竺已經做通了朱翁的思想工作,兩個人朝這個方向走來。等走到人臉可以辨別的地方的時候,朱翁在糜竺的指引下給阿生行了一禮。

  「仲華公,我找鄰居借幾艘船,帶你們度海。」

  「度海?」阿生微微挑眉,似笑非笑,「阿妤回家,竟然不是回到岸上來嗎?」

  朱翁嘴角微微下撇,這個細微的表情泄露了他內心的抗拒,但他最終還是順從地回答道:「曹家是徐州的新主人,這事您早晚會知道的。我的女兒阿妤,每年都在郁州山外的一座小島上見我。」

  十年前,靈帝還在世。宦官家族高家在朐縣一手遮天。除了偶爾出現在海上的詭異紅船之外,再沒有讓高家感到頭疼的事情了。

  然而命運卻在此時悄悄奏響了毀滅的序曲。

  某個風暴過去後的夏天,陽光明媚,海浪一拍一退,將一個昏迷的男人送到了朐縣為數不多的沙灘上。這個男人被漁民家的女兒阿妤所救。經過一個多月細心照料,他在風暴中所受的內傷才全數痊癒。

  男人走了,消失在郁州山之後的大海中,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唯有一隻青黑色的哨子被留給了他的救命恩人。

  男人說,他姓陳,在一艘漂亮的紅色大船上當水手。

  男人走後不久,女孩進城賣魚,不幸被高家的四公子看上了。接下來的事情俗套又人間真實,這名紈絝子弟想要霸占阿妤成為他第九十七個或是第九十八個通房丫頭,於是將女孩強擄進府。女孩受盡折磨,求告無門,最後從高家靠海的窗戶縱身躍下。

  在墜入大海之前,她吹響了那隻男人留下了哨子。略帶低沉的哨音劃破夜空,然後,奇蹟發生了。

  海上瀰漫起大霧,黑色的大鳥從海上飛來,遮擋住了月亮的光輝。本不該出現在這個季節的紅色尖頭船,如同吸飽了血的幽靈,一艘接一艘出現在海面上。

  接下來的故事在十多年的口耳相傳中不斷異化,形成好幾個截然不同的版本,有說紅船上的船員都是骷髏的,有說他們是口吐白霧的妖獸的,有說高家人的鮮血積了五寸高的,也有說高家人都跳入海中被淹死的……眾口不一。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一夜之後,再沒有高家。

  在正義所看顧不到的地方,兇惡只有用更深的兇惡才能消除。

  第二天依舊是一個海浪輕柔、陽光明媚的日子。一支紅色的桃木簪漂浮在海潮上,提醒朐縣的人們紅色海船會再度歸來。


關閉
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