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晴灣

2024-08-31 08:43:31 作者: 冰糖松鼠
  郁州是一座鐘靈毓秀的山峰。因為與陸地隔絕,沒有猛獸侵擾,唯有一群獼猴生活在島上,與奇花異果、飛瀑松石相伴。若是在晴朗的春日來此,看陽光照射在雪白的瀑布上,金光點點,伴隨著翠鳥黃鶯的鳴叫,看小猴的憨態,那自然是讓人心曠神怡的,說是仙境也不為過。

  但現在,是大霧天。

  在不辨日夜的晦澀環境下,郁州就只是一個模糊的黑影,在同樣黑色的海水上。

  木頭做的漁船在海浪上顛簸,船頭架著的火把不停晃動。從陸邊到達郁州山主峰,要橫跨大約四公里的海峽;而去往郁州之外的島群,則要繞過主峰所在的島嶼,再行三公里。如此便是接近一個時辰的航程。

  若不是郁州山的影子和朱翁船上的火把提供了明確的方向,要想在大霧中划船這麼久,哪怕是對於阿生的侍衛來說也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

  他們跟隨朱翁的小破船七歪八拐,最後離一座不知名的小島越來越近,最後逆水而上,繞過兩塊巨大的宛如門板一般的礁石,才進入到一個海灣里。

  兩側都是高度超過一百米的險峻山石,將海灣完全遮擋起來,形成了一處絕佳的藏船之所。「難怪從前沒人找到了。」糜竺的感嘆聲從旁邊傳來,想要忽視都不能。

  阿生瞥了他一眼,看見了他鬍子上的水珠。

  突然,前方另一艘船上傳來糜芳驚恐的聲音。「紅船,是鬼船啊——」

  阿生定睛看去,只見朦朧的霧氣中,出現了一片濃烈的色彩。一艘紅色的尖頭船,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前方,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們的小舢板。

  「咕——咕——」黑色的大鳥一邊叫,一邊在眾人頭頂盤旋,仿佛死神的陰影一般。

  「朱翁,這是誰呀?」只聽得紅船上傳來男人帶笑的聲音,聲音挺年輕,不會超過四十歲。

  「不關老夫的事。」朱翁粗聲粗氣地答道,「是他們非要跟著我來。」

  「呦,糜家主。稀客稀客,浩浩蕩蕩地帶了這麼多人來,是要跟我們做買賣?」他沒有說半個帶威脅的字眼,卻依舊讓人感覺到危險。

  糜竺擦了一把頭上的汗,老老實實站起來答話:「陳頭領大約還不知道,徐州換了新主公。這位是曹生,曹仲華公,乃曹操胞弟,這次是來撫恤朐縣的。聽聞了陳頭領的事跡,特來拜訪。」

  那人哈哈大笑,笑聲震得天上的黑鳥都掉了幾片羽毛。這時候紅船越發近了,幾乎到了小漁船的頭頂上。眾人能夠隱約看見一腳踩在船頭的人影,是個健壯有肉的高個漢子。

  「徐州換了新主公,我早就知道了。」那人笑完了,竟然直接從紅船上跳下,準確落在糜竺身後的竹棚上。漁船受到衝擊,上下劇烈晃動,好幾個糜家的家丁站立不穩,差點落入海里。而那個姓陳的卻像是黏在竹棚上一樣,半分不受影響。

  糜竺自然也是栽倒在地,剛好倒在阿生和竹棚之間,他也顧不上喊痛,齜牙咧嘴地轉頭提醒:「仲華公小心,他們海寇橫行無忌慣了的。」

  「哈哈哈哈。」陳頭領又是一陣大笑,然後朝朱翁所在的小漁船喊道,「丈人翁,你怎麼說?」

  朱翁沉默了一會兒,答道:「糜家主和這位仲華公都是德高望重的人,不是高氏之流。」

  「哈哈哈哈哈。我有這麼可怕嗎?你直說他們不該殺不就行了?」


  他豪氣沖天,將面色發白的糜家家丁完全比下去了。

  糜竺趁著這個機會,連忙從甲板上爬起來,回到蓆子上坐好,拿出一副上層人士談判的派頭嚴陣以待。其實他心中是暗暗叫苦的,鬼船一年只經過兩次,避開就好了,大不了大家往陸地上經商去。

  可誰叫貴人非要來蹚渾水,他作為一個有前科的投降者,只能捨命陪君子,才能富貴險中求了。哪怕對面的這個海寇頭子再不好惹,他都要硬著頭皮上!

  沒錯,就是這樣。膝蓋不要抖,要大氣,不要哭喪著臉,要笑,學著仲華公那樣。對了,太好了。不要怕冷,從小在海邊長大的人,怕什麼海風……

  糜竺反覆地在心中給自己催眠,剛剛催眠到一半,就看見那可怕的海寇頭子單膝跪地了。???

  「海軍下轄第三護衛隊隊長陳無邪,拜見主人。」

  「咕——咕——」黑鳥一隻接一隻地落在陳無邪旁邊的船舷上,列成整齊的隊伍,一起仰頭,發出異口同聲的「咕——」,仿若士兵。

  竟然是五隻碩大的信鴿。不光色黑,就連爪子和喙都比尋常鴿子尖銳,乍一眼看過去還以為是鷹隼呢,但是它們的叫聲出賣了它們。

  阿生抬了抬手。「起來吧。你如今笑影比從前多了,是因為成家了嗎?」

  陳無邪站起來,對於這句調侃笑而不答:「主人坐這小木板委屈了。致遠號上有高雄港出產的芒果,晚上給主人當點心。」

  糜竺、糜芳、朱翁:目瞪口呆.jpg

  夜幕降臨,霧氣似乎散去了一些。能夠看清楚四五十米外的東西了。海灣的沙灘上,燃起巨大的篝火。陳無邪的護衛隊一共十艘尖嘴紅船,戰士兼水手約三百人。但他們所護送的致遠號,可是巨無霸級別的樓船,雖然這次以載貨為主,但光是船上養護花果、餵食禽畜、洗衣做飯的婦人,就有六十人之多。

  糜竺嘴裡塞著烤魚和水果,眼睛忍不住往致遠號的方向飄,目光都是渙散的。「我怕是在做夢,我看到了比朐縣城牆還高的船。」

  陳無邪一點都不想理這個徐州的鄉巴佬,他忙著跟阿生解釋:「我們第三護衛隊值航時間不好。離開青州後經常會撞上大霧和風暴,從前余頭領在的時候,就在徐州沿岸找島礁,最後找的就是郁州外的這個小島。我們叫它晴天灣,意思是能夠在這裡呆到天晴再走。

  「可惜朐縣早有人經營,海商還有些頻繁。無奈之下,我們只好將戰艦塗成紅色,假裝海盜驅散他們,以保住主船不被發現。我們一直遵守主人的教誨,不曾主動招惹麻煩。高家那回……是個意外……不過因為徐州那時不是治下,高家沒有公民權,也不受友方保護條例保護,所以軍事法庭以30票對1票判我無罪,這事應該是上報過主人的。」

  他拿小刀劃了幾下,就剝開一個芒果的皮,黃色的汁水流出來,被火光照得熠熠生輝。陳無邪取了一個乾淨的青釉陶碗,將去皮的芒果放在裡面,遞給阿生。

  旁邊因為沒有刀子而將芒果剝得坑坑窪窪的諸葛亮氣成了河豚。

  阿生搖搖頭,沒接陳無邪的芒果:「你妻子吃了嗎?」

  陳大頭領愣了一下:「這可是從天竺引種的新種,第一年結果。高雄送往遼東的就這麼五箱,一路上用冰塊伺候著,我們可不敢擅自動用。」

  阿生:「哦——是送給父親的,那我這……」


  「主人仁慈,一定會給我批個條子,說路上開了一箱,不是運送者的過錯。」

  「我……」

  「主人仁慈,糜家主和諸葛公子也有口福。」

  阿生長嘆一聲,將碗推給陳無邪:「拿去給你妻子吧,她跟隨你在海上漂泊,不容易。」

  陳大頭領高興地蹦起來:「我這就喊她去。」

  多年不見,陳無邪還是蔫壞又擅長套路。但不知怎的,像是開朗了不少,有些像遇到阿綠之後的趙小狗。

  阿生一邊心裡感慨,一邊從諸葛亮手中取過那個看上去滿是手指印的芒果,用小刀切開,劃成小塊,再翻面,一塊塊果肉就如花朵般盛開。熟悉的形狀仿佛千年後的芒果GG。

  「好看嗎?」

  「嗯。」諸葛亮點頭,「我覺得曹子切得比那陳無邪好。」他如法炮製,將芒果的另一面也劃成花朵狀。然後捨不得吃,就對著篝火看。

  「曹子手下有一支海軍,巨船遮天蔽日,快船所向披靡,曹公知道嗎?」

  阿生借著篝火的溫度,舒適地閉上眼睛。「他是知道的。」

  「真的?」

  「……知道個大概。」

  諸葛亮到底沒忍住,將一顆芒果果肉含到嘴裡,然後被甜成一臉幸福模樣:「我覺得曹子越發深不可測了。有志於學的人,造巨船養海寇,可以嗎?」

  「有什麼不可以呢?造巨船,造快船,都是常人沒有的學問。」

  「所以是為什麼呢?」小亮湊過來,「我只聽說聖人的道行不通,才要出海【注1】;沒聽過聖人的道通行海內,還要出海的。」

  「覺得國家只有陸地,是你狹隘了。」阿生正色道,「牧海得魚,亦可活民;煮海為鹽,亦可養民;通商海外,亦可富民。海上的道路,在我看來就跟陸地上的道路一樣重要。」

  諸葛亮仰著頭,眨眨眼,好一會兒,他才問:「曹子在我這個年紀的時候,就已經如此理想遠大了嗎?」

  「我的理想很小的。」阿生合上眼,感受著眼瞼上篝火的溫度。霧氣好像已經消散了,她能夠聽見遠處陳無邪和阿妤關於一個芒果的推讓聲,不再有潮濕的回音。

  「我想要過奢侈的生活。無論身在那個城市,都能吃到南島的荔枝、鮮卑的羊乳,穿江南的絲綢、染楚地的漆。涼州供給我棉花和蜜瓜,司州送來牡丹與陶瓷。如果我生病了,有極北的靈芝和極南的沉香可入藥。

  「但是啊,只有農夫和賣炭翁都能享受到這些的時候,我才能夠停下腳步,心安理得地去享受它們。

  「這大約需要幾千年吧。」她心滿意足地露出一個笑,笑裡面都是自豪的懷念。

  注1:子曰: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從我者,其由與!《論語·公冶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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