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家的宴席雖然簡單,但也吃到了夜晚華燈初上。
荀爽和蔡邕年紀大了熬不得夜,年紀小的孩子們也早早打起了瞌睡,尤其是曹彰,他有早起練武的習慣,外加白天一整天的文化課,其實很吃苦。阿生試圖把這個小胖墩抱回寢室,卻想不到沒抱動,最後還是曹彰自己醒了,牽著阿生的手走回去的。
燈籠微弱的火光照亮鵝卵石鋪成的小徑,又一陣夜風起了,吹得燈籠大幅度搖晃。竹竹和孫翊都在大人懷裡縮了縮脖子,曹丕和孫權擠在諸葛亮和呂蒙之間,不知道在嘀咕些什麼。只有曹彰,安靜得跟別人格格不入。
「到了。」引路的阿悅兄長在一道小院門前停下,跟阿生說,「這是中院的東偏房,一共六間。他們一人一間還有一間多餘的。」
阿生進去看了看格局,就笑了:「雖不是潁陰的老宅了,但與我當年住的是一樣的。」
孫權和曹丕對視了一眼,然後就你一句我一句地提議道:
「二叔留下來與我們一起唄。」
「我們跟阿弟擠一擠,還能多出兩間房給兩位師兄。」
其實哪裡需要他們擠,荀家多的是客房。但赤子之心總歸是討喜的。
然而阿生只是笑著搖搖頭:「去吧,收拾收拾行裝,後日啟程去鄄城。」
她態度堅決,在黑夜裡像一塊海底的礁石,於是大的小的都噤若寒蟬,行了禮就跑回房間。木愣愣的曹彰又被留到了最後。
「有話就說。」阿生蹲下來,看這個孩子的眼睛。其實曹彰的臉對她來說有幾分陌生,這個歲數的孩子總是變化很快。
曹彰抬頭,眼睛裡反射著橘黃色的燈籠光。「張師父是不是不回來了?」
又一陣風過,燈籠哐當哐當搖晃起來,連帶著小曹彰眼裡的光都在晃。沉默了好幾秒,那個蹲下身的人才回答道:「不知道。但他要是回來了,得給他看一個變厲害了的阿彰。」
燈籠里的蠟燭「啪」一聲爆開一個小燭花。阿彰狠狠點頭,鑽進了自己的屋子。
回程的車上,又只剩下了師徒三人。諸葛亮今天格外聽話,坐在一邊給師父師弟剝橘子,憑手感把橘子絡都剔乾淨了。
呂蒙用胳膊撞撞小師兄,小聲咬耳朵:「曹家的子弟也很厲害呀。」
小師兄:「閉嘴吧你。」
「你說她怎麼把自家孩子放荀家,反而帶我們呢?」
「咳。」阿生輕咳一聲,呂蒙連忙閉嘴。放在往日,諸葛亮這個時候都是要取笑一二的,但今天卻不同。
「曹子今天不高興了。」
阿生在學宮路上是有一座府邸的,上次住這裡,還是被張飛重傷的時候。如今雖然大半年沒住了,但從門房應門的速度,到路燈亮起的數目,到廚房火上的熱羊奶,再到被褥擺放的方式,都是最令她舒服的模樣。諸葛亮幾乎是清晰地感受到曹子身上那股緊張感鬆動了。
「是誰回家來了?」阿生問。
管家曹新因為右臂有傷,做不來拱手的動作,於是垂著手笑道:「您不妨一猜。」
諸葛亮和呂蒙都不由詫異,看看曹生又看看管家,卻不想阿生真的側頭思考起來。「一屆生就這麼幾個,九成九都在崗位上。戰前動員如此緊張,此人竟然來給我鋪床燒水,且還要是本職在許縣附近的——哦,重樂,你很閒嗎?」
趙奇應聲出現在門口:「河東事已畢,屬下確實閒得很。」
曹管家朝阿生豎起大拇指,接著悄無聲息退了下去。
阿生朝管家點點頭,然後轉向趙奇問道:「既然在許縣閒了許久,你可有什麼跟我說的?」見趙奇還在門外,她又招招手:「進來說話,讓阿亮和阿蒙見見你這位河東太守。」
「前太守。」趙奇大步踏進來,看兩個少年的目光中帶著審視,「我已經功成身退了。」
「我曾經有過很多次可以功成身退的錯覺。」阿生嘆氣,「你看這許縣我親自建起來的,算是穩固了吧,然而——」
趙奇都無奈了:「您老進城才三個時辰吧,這就知道了?如今是有幾隻外地老鼠蹦躂得起勁,但小子們還真不方便出手。」
「鄄城來的呀。軍需官?姓曹?」
趙奇嘿嘿一笑:「這是您自個兒猜的,可不是我說的。擺在明面上的就是那個什麼曹安民,拿著大郎給的軍需官委任狀呼來喝去。迫害老百姓還談不上,中間有我們和幾個大戶隔著呢,就是噁心得很。」
「只是煩嗎?我怎麼覺得你們想要他的命?」
「這從何說起啊?」趙奇叫屈,但表情不到位,演技堪稱浮誇。
「一開始不給個下馬威,反而放任人犯錯,不是捧殺嗎?曹安民惹你了?」
「這個……說起來……也很久遠了……」趙奇的眼神時不時地往諸葛亮和呂蒙身上飄,「從根子上說,曹安民是曹德的長子,姓張的那個老女人養的,我們從來就沒和他好過。」
「說真話,讓他們聽。」阿生打斷他,「他們不小了,該長點心眼了,不然被你們吞了還不知道呢。」
趙奇張了張嘴,就見出去打探消息的諜部和侍衛已經到了門口。得,專業的來了。
隨著幾方人馬帶來的消息,事情真相漸漸被拼湊起來。
曹家的老三,也就是曹德,因為張氏和丁氏當年的那些後宅風雲,一直不受曹操曹生的待見。曹德自己是個小心謹慎的,沒有湊上來自找沒趣,但眼見著曹洪、曹仁、曹純,乃至於丁家、夏侯家的小輩一個個都成了將軍、郡守,張氏先坐不住了。一頓操作猛如虎,曹德的長子曹安民被推上了前台。
出面的自然還是張氏如今唯一的底牌,老大人曹嵩。曹嵩找大兒子說話的時候也挺討好:「安民比子修還年長兩歲,但一直養在內宅反而沒什麼出息。怎麼說也是咱們曹家最早成人的孫輩,你就讓他跟你跑跑腿,長點見識,將來能謀生也就夠了。」
當父親的說話如此低聲下氣,曹操也不好直接拒絕,再加上曹安民嘴甜,就讓他進了軍隊,專門管軍中宴飲、以及聯絡女閭的事。從這裡就可以看出曹操是瞧不上曹安民的。領兵打仗?不好意思我信不過你的能力。做飯看女人吧,總不會出大亂子。
然而曹操太天真了,曹安民做飯看女人,都能惹出大亂子來。
因為張繡的嬸嬸,就是曹安民給曹操牽的線。要不是當時阿生重傷的消息到得及時,只怕兩萬大軍就要埋在宛城了。事後曹操將曹安民狠批了一頓,或許是甩鍋,或許是真的氣了,總之曹安民被扔到地方上募集軍糧去了。貶謫!貶去後勤的後勤!
然而某些人能夠載入史冊,就是因為即便在後勤的後勤,都能惹出事來。
曹安民的腦迴路崩壞得神奇,哪裡跌倒就要從哪裡爬起來。宛城的皮條沒拉成功,那就找個新的給曹操。
蔡昭姬就因此遭了殃,什麼「榮華富貴享之不盡」、「丁夫人向來愛護庶子」之類的話聽了一籮筐。蔡昭姬多聰明的人啊,立馬就明白了:軍需官把她當成了最大的軍需品,隨時準備打包裝車往鄄城送呢。
曹安民心思沒用在正地方,回到糧草工作上就急於求成,世家他不敢動,想搜刮民眾吧,爪子還沒伸出來就差點被鄉里的糧官和軍官打斷腿。最後只剩下外來的商人,比如糜竺之類的,是他可以敲詐的對象。
「欺軟怕硬,是有夠噁心人的。」阿生勾了勾嘴角,眼底冰冷一片,「阿兄身邊有小人,這種事就瞞著我嗎?我從前跟你說過文武百官皇親國戚,無所不檢,你就是這樣回應我的嗎?!」
她沒有拍桌子,或者抬高音量,但上位者的憤怒如天色變換,不用抬頭直視都能感受到。
諸葛亮和呂蒙面面相覷,已經不敢說話了。其實放在他們看來,曹安民還真沒幹什麼十惡不赦的事情,袁紹、劉表,包括以前東漢時的所謂「天使」,比他過分多了。
趙奇單膝跪下,從袖中抽出一封摺子,扔在地上。折頁散開,上面空白一片。
阿生眯了眯眼。
「若是只給曹安民一個教訓,那主公進城前便能看到一封滿字的匯報書。」趙重樂的面部抽動一下,和煦的假象退去,殺氣四溢,「但我們要的是,他從此消失。」
呂蒙不由自主挪動雙腿,試圖離這個危險人物遠上兩毫米。諸葛亮只覺得肋骨都在震動。
「主公重傷之時,大郎卻身陷溫柔鄉。此仇不報,枉為人臣!」
阿生閉上眼:「我懂了,曹安民只是那隻雞,阿兄才是你們想警告的那隻猴子。」
屋裡靜得能夠聽到外頭的風聲。
「你們準備什麼時候動手?」
「就在今夜!軍需蛀蟲,多留無益。」
阿生拿手撐住頭,微微一笑:「哦。」
伴隨著中原即將一統,有些矛盾將不可避免地再次浮上水面。如今有袁紹這個共同的敵人,已經是一件很幸運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