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下了雪,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
沈忘塵坐在窗邊,靜看著不道山被白雪覆蓋。
半山腰的房子,如今一個人都沒有了,饒他千年來看遍生死,歷經離別,也不免生出一絲悵惘之感。
自上次承了三十道濟世之劍的劍氣後,他又放入一半神識於千極塔,救了蘇酒一命,遭到了天道之罰。
哪怕蒼千雪替他承了不少,可沈忘塵至今傷體卻仍未好。
偏偏蒼千雪此人,是從不拿他當病患看的。
「不老春,來一杯?」桌案對面的青年抬眸笑。
沈忘塵清淡的瞥他一眼:「你也有傷罷?」
如此說著,卻是抬手去,接了那一杯酒。
蒼千雪笑道:「有又如何?生死有命,我總不能連一杯酒都不喝吧?」
他仰頭幹了,給沈忘塵看空蕩蕩的酒杯,有些遺憾:「不老春好歸好,終究不如你的百日釀,忘塵,你說實話,你在那酒里究竟放了什麼?」
沈忘塵抬手輕啜一口,語氣淡淡:「毒。」
蒼千雪微怔,而後反應過來這竟是沈忘塵破天荒的懟了他,張了張嘴,半天竟是扶額笑起來。
「稀奇啊稀奇,沈仙君,」他抬眸看沈忘塵,一縷發在臉頰一側晃著:「您今天才長了嘴麼?」
沈忘塵冷冷瞥他一眼,不說話了。
千極塔仍是那個千極塔。
沈忘塵盤腿坐於塔前,安靜的垂目,撥弄著膝上琴弦。
他的無為琴是不道山所流傳下來的傳承,琴聲可淨化魔氣。
這許多日子來,他便在這千極塔上淨化那潛逃出封魔陣的魔氣。
順便等她。
掌門坐在了他身邊,捋了捋雪白的長鬍子,一雙滄桑的眼看著山下。
「師兄。」素白的手掌輕輕按在了琴身上,沈忘塵回過頭去,低聲道:「師兄身體如何?」
掌門笑笑:「不礙事,好了許多,倒是你——」
沈忘塵也便道:「忘塵無事。」
師兄弟二人,便沉默了起來。
許久,掌門突然出了聲:「忘塵,師兄要教你最後一課。」
沈忘塵有些不解,凝眸看他。
師兄負手而起,目光俯視著山下眾生,淡淡道:「勇敢。」
按著琴身的手忽而微顫,修長的指緩緩收攏起來,沈忘塵嗓子裡乾澀得緊:「師兄……」
掌門低聲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任何人都瞞不過問心鏡。」
他抬手,將一方圓鏡遞於沈忘塵。
「問心,問清楚你自己的心,然後,勇敢。」
話音落下,掌門早已離開,只剩沈忘塵一人,緊緊的握著那方圓鏡,指尖發白。
妖界自然也落了雪,最近出入城的防守寬鬆了許多,蘇酒便和趙寧他們約定,這兩日便出城去。
自從解了三日紅顏之毒,蘇酒修為便恢復了以前的速度。
她本來就已經到了金丹後期,若是沒有發生中毒之事,前些日子本便該到元嬰之境。
趙寧道:「你既然不想回那塊傷心之地,那我們就去其他地方,當務之急是幫著你先把雷劫渡了,你覺得呢?」
洛明不說話,只點頭。
蘇酒笑了笑:「我覺得你們說的對,咱們傍晚便能出城啦,等出了城,我們就先往懷恩城去,聽說佛宗近日要在懷恩城辦什麼交流大會……」
趙寧拊掌:「我也是這個想法。」
她斜看蘇酒一眼,自以為小聲:「佛宗男的更多呢,定能找到比沈……那誰更帥的,到時候你一個我一個。」
洛明:「咳。」
他這個正牌丈夫還在呢。
哪怕落了雪,行走在街道上的妖界眾生卻還是先前的模樣,有些露出尾巴爪子來,有些則頭頂還留著兩隻耳朵,倒顯得蘇酒一行人有些格格不入了。
趙寧道:「我們不如也去買個假耳朵尾巴戴上吧?」
她看著一大街的妖如此看著自己,有些不自在。
蘇酒卻搖搖頭:「不用了,我們等會兒便出妖界了,用不上。」
趙寧想想也是。
蘇酒原本還擔心祁朝夜那個狐狸精不會放過她,可自從那日之後,他竟然沒有給她發訊息,自然也沒有來找她,倒是讓蘇酒放下心來。
妖城結界將開,洛明這才拿著趙寧讓他去買的糖葫蘆趕了回來。
「給。」
趙寧接過去一個,另一個給了蘇酒,一邊排著隊,一邊笑盈盈的扭過頭同洛明說話。
停了半日的雪,突然間又飄飄揚揚起來,整座金碧輝煌,琉璃瓦青玉磚的妖城在清冷白雪下,仍不掩其華光灼灼。
趙寧正同洛明說話,突然聽見身後蘇酒嗓音很輕的喚了她一聲,她便「嗯?」了一聲,回過頭去。
迎來的,卻是清冷的劍光。
那一劍,自她胸前穿過,而後徹底貫出。
趙寧手中才咬了一顆的糖葫蘆便這樣落地,落在她腳下積了薄薄一層雪的地面上。
她瞳孔緊縮,低頭看了看胸前的長劍,又抬頭怔然瞧著面無表情的蘇酒,想說些什麼,卻只是張了張嘴。
洛明還在背對著二人,見身後意外的沒有傳來嘰嘰喳喳的聲音,有些疑惑,正要回頭,卻聽趙寧平靜的語氣自身後道:「阿明,我沒事,別回頭。」
她一隻手費力的抓著蘇酒的手腕,竭力想要去看清面前少女的面容。
她不信,蘇酒會殺她。
微垂著頭的少女於此時抬起了頭,臉頰兩旁髮絲散開,露出一張素白冰涼的面容。
而那張唇,卻紅的艷麗。
她衝著趙寧很輕的彎了彎唇,而後收手。
長劍從肉體中抽出,洛明終於察覺到不對勁,猛然回首,便見趙寧的身體朝著自己倒來。
他尚且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下意識的抬手去接,冷然劍光已從一側襲來。
洛明抽出後背長刀回擊,一手將趙寧護於懷中,抬頭去看,待看清那人眉目,素來沉默的人也不由失聲叫道:「蘇酒!」
少女沖他歪頭一笑,雪白臉頰旁漆黑髮絲垂落,晃的肌膚比飄飄灑灑的雪還要白,而那張唇,則如同剛剛吞噬了鮮血。
「是我哦。」她輕輕笑著,嗓音甜軟柔美,語氣微微上揚,像是在撒嬌一般。
旁邊有妖早因為這一幕遠遠避開,卻又眼尖的看到蘇酒腰側象徵著「乾元宗」的門派腰牌,當即叫道:「人界的修士們自相殘殺啦!乾元宗的弟子殺了散修啦!大家快來看吶!」
對於妖族而言,看到人族自相殘殺,無異於是一場極為有趣的鬧劇。
這些人族不是自視他們才有道德,不會對同門下手麼?
如今瞧著,倒同他們妖族,也並無什麼區別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