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來,沈忘塵總是做夢。
一般來說,修士是很少做夢的,尤其如他們這般,修為已至飛升之境,倘若是做夢,也是一些預示未來吉凶的夢。
可他卻一次也不曾夢到有關於未來的任何人或者是任何事,倒總是夢起往事來。
不道山,又是一年春。
他立於不道殿窗前,負手俯視遠處蒙了薄薄一層冬雪的群山。有兩隻大雁自南方歸來,在他檐下搭了巢,每日清晨傍晚總是嘰嘰喳喳,吵得沈忘塵不得安生。
他雖不耐煩,卻終究還是沒有出手趕走那兩隻大雁,任由它們在那裡待著。
殿內一片寧靜,以至於蘇酒哭哭啼啼回來的聲音便那樣清晰。
她是從台階下一路哭到殿門外的。
等沈忘塵轉過身,她已經撲進了自己懷裡。
沈忘塵神色微怔,下意識的後退了一步,手心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垂下眸去:「怎麼了?」
師徒二人雖常年一同住在不道殿,可沈忘塵重修行,經常會閉關,又不怎麼愛說話。
而蘇酒原本是有些活潑的性子,並不怎麼怕他,卻因著七歲那一次事,從此對沈忘塵更多了一絲恭敬與疏離。
沈忘塵平日裡雖然不表現出來,可如今蘇酒這樣如同幼時般撞入他懷中,依賴的去抱他,倒讓沈忘塵如同回到了幾年前,心底生出一絲隱秘的歡喜來。
他的語氣柔了不少,見蘇酒只是哭,抽抽噎噎說不出話來,也並沒有不耐煩,只是再次問道:「怎麼?有人欺負你?」
蘇酒抽噎一會兒,才緩下來:「沒有……」
她才說了沒有兩個字,便又要哭。
沈忘塵有些拿她無奈,唇邊溢出一絲輕嘆,乾脆抓著她的肩膀,將才到他胸口的小姑娘轉了個圈,看她哪裡不舒服。
剛剛轉過去,沈忘塵便瞧見她裙擺處的幾絲血跡。
「誰傷了你?」
他語氣陡然冷沉下來,嚇得蘇酒身子打了個顫,連抽噎聲都一下子停了,睜著一雙濕漉漉的眼,害怕無措的看著他。
實在是沈忘塵六年前的那次動怒,給蘇酒留下了不可泯滅的印象。
她怕他。
沈忘塵輕吸了口氣,手指搭上少女細白的手腕,卻並未察覺出她脈象哪兒有不妥,若再仔細說……
沈忘塵臉色猛然一變,唇瓣微張,露出幾分不可置信的神色來。
「你,懷孕……」
剩下的話,他怎麼也說不出口。
該如何相信,與自己同床共枕的小姑娘,竟然不知不覺便懷孕了?
一時間,沈忘塵似乎是感覺有什麼東西,咣的一下砸在了他的頭上,讓他一片茫茫然。
可蘇酒卻比他還茫然:「師尊,你在說什麼啊?」
耳邊的嗡嗡聲漸漸消失,沈忘塵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剛剛該是有多蠢,才會認為只是單純的和自己躺在同一個床上的小弟子,竟然會懷上孩子……
雖是個男子,可一些同女性有關的事,沈忘塵也並非不知道。
念及剛剛把出來的滑脈,再想到蘇酒的年齡和裙擺的血跡,他很快便弄明白了整件事情的烏龍,不由薄薄的臉頰泛起燙意來,耳尖都微紅了起來。
「無事。」他輕咳一聲,轉過頭去,衣袖下指甲早已經因窘迫刺入了掌心之中:「無事。」
他再次重複一遍,然後轉過身來,目光複雜的看著面前俏生生的少女,很難相信——
十三年前那個在他臂彎里哭啼的小嬰兒,如今竟已經長這麼大了。
如同小小的種子生根發芽,長成了一顆甜美成熟的種子。
他無法再拿她,當做普通的女弟子來看了。
夢中少女的歡笑哀樂仿佛還在眼前,沈忘塵起身時,面上都不覺露出了幾分柔和的笑意。
披上一旁的衣衫,沈忘塵赤腳走到床榻邊的柜子旁,長睫微垂,修長手指拉開緊閉的柜子,從中取出一個小小的木頭人來。
那木頭人上面還有數道裂痕,尤其是臉頰處,並不深的一道,從眼眶底下,一直到下巴處,淺淺的,很像淚痕。
像七歲那年,被他摔了小木人後,留在蘇酒臉上的淚痕。
青年盯著那木頭人瞧了許久,修長手指輕輕摩擦著木人雕刻出來的發。
「小酒……」
一側問心鏡鏡面清澈如水,映出青年一身素白的身影。
他微微低頭,吻了吻木頭人的發頂,嗓音很輕:「等你回來,我們便成婚吧。」
問心鏡問心,
沈忘塵已勇於直視自己的心,他不願意再看著他心愛的少女身旁還有其他的人。
有違世俗,不合倫理又如何?
她是他帶回來,養大的姑娘。
她本該就同他在一起的。
青年唇邊笑意微深,將木頭人揣入衣袖中,開始負手打量起這空蕩蕩的宮殿來。
往日他一人住,宮殿冰冷空蕩些也無妨。
可若往後蘇酒也要過來住,沈忘塵覺得自己還是得聽一下蒼千雪的。
不能再和養男弟子一樣養蘇酒了,她總歸是個女孩子,和他們不一樣的。
正在打量著,門外便慌慌張張跑進來一個內門弟子來,一進殿便雙腿一軟,趴在了地面上。
「師尊!不好了!」
他嗓音倉惶道:「妖界傳信,說小師姐不知為何到了妖界,殺了兩位人界散修,還殺死了數十名妖族,如今已勾結妖界新任妖君,一同,一同和魔界聯手了!此事,此事,此事被三界所知……師尊,小師姐她,她——」
沈忘塵身形猛地頓住,豁然回頭,衣袖中木頭人不慎滑出,咣的一聲落到了地上,本便傷痕累累,哪怕後來被悉心修復,如今卻也已然四分五裂開來。
而沈忘塵卻並不曾察覺,衣袖下的雙手猛地捏緊,臉色極致的難看:「你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