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雙最後還是沒能問完, 她被晏潮生放出竹林時,月明星稀,他送她離開。Google搜索
更深露重, 她趴在少年的掌心,被凍得微微發抖。
他身上依舊很涼。
人與人的悲歡鮮少能共通, 月色之下,晏潮生罕見地安靜且沉默。琉雙能感覺到, 他依舊有些難過。
少年妖君並不如後來那般沉穩冷漠, 他的悲歡尚未沉寂成一潭死水, 少時也會感到痛苦和迷惘。
「你有想過, 離開空桑嗎?」她抖了抖身上的絨毛, 問道。
晏潮生攏起手心, 給她擋住寒冷的夜風, 不語。每個地方對他來說, 其實都一樣。
人間不容妖物,所有道士都嚷著要捉妖,山林缺吃少穿, 且總有人族會慢慢侵占, 仙境更是如此,妖族在哪裡生活,都是夾縫生存。
空桑好不到哪裡去,卻也壞不到哪裡去,不過, 這裡還有他眷戀的東西。
琉雙感覺到自己被放下來。
「你回去吧。」晏潮生說。
她一蹦一跳走出老遠, 他還留在原地看她, 卻沒有要來捉她的想法。琉雙舒了口氣,確信自己安全了, 連忙往九思潭飛。
到了蓮台之中,早就有人在等著她。
紫夫人接住琉雙:「你這孩子,跑到哪裡去了?」
琉雙變成人,笑著喊:「娘親。」
紫夫人點點女兒額頭,本來赤水翀給她說女兒用幻化術出了九思潭胡鬧,她還不信,結果親眼看見小毛球飛進來,她才知道赤水翀沒騙她。
「短短時日,雙雙竟然能用這樣的術法了,娘親為你高興。」
「娘親,你怎麼來了?」
紫夫人嘆息:「過不了幾日,你就要去鎮妖塔,我心裡惴惴不安。」
琉雙說:「娘親放心,不會有事的,我不是去打架,也不是去鎮壓妖物,只是去探聽消息。父親說過,那位前輩沒有修為,還被鎖住,無法傷我,若我能從他口中得知第五條仙脈的消息,便能將功贖罪,若不能,便老老實實在鎮妖塔待五十年,靜心修煉,也不是壞事。」
見紫夫人依舊鬱郁,琉雙道:「娘親莫擔心,我納化了神力,也算因禍得福。」
紫夫人只好點頭。
她也明白,赤水翀一樣疼愛女兒。這個懲罰表而嚴重,其實對琉雙來說並無壞處。
鎮妖塔里,每一層都關押了無數作惡的大妖,它們法力強大,任意一隻出世,都會天下大亂。
卻鮮少有人知曉,鎮妖塔頂層,只關了一隻妖。
那隻妖被鎖了琵琶骨,修為盡失,比人間剛出生的小貓還要孱弱。儘管他曾經也是叱吒風雲的大人物,跟隨上古相繇帝君平定四海。
這些年八荒漸漸安穩,眾人都快把他忘了。
靈脈漸漸枯竭後,赤水翀漸漸想起了他。當初上古相繇隕落,天地靈脈被一分為五,其中四條靈脈分別被四大仙境所得,各安一隅,得了一條靈脈,仙境便安穩了數萬年,綿延不息。
剩下的第五條靈脈,一直不知所蹤。
鎮妖塔中那隻妖,是唯一知曉靈脈去處的人,但不論誰問他,如何拷打,他都緘口不言。
原主毀了與崑崙的婚事,後來琉雙又取走了清盈玉,一方而,赤水翀得平息空桑眾人對少主胡作非為的不滿,另一方而,抱著最小的希望,若女兒前往鎮妖塔,問出第五條靈脈的下落,那就最好不過,自此再也不用擔心空桑的靈脈枯竭。
琉雙此去頂層待著,哪怕什麼都問不出來,只要乖乖待夠五十年,足以平息空桑仙族對清盈玉被毀的不滿。
可憐天下父母心,縱然知道沒有危險,赤水翀還是讓琉雙納化了神器之力,以防萬一。
紫夫人心存擔憂,唯恐琉雙出什麼事。若琉雙不是去受罰,紫夫人說什麼也會跟著去。
「娘親,我想拜託你一件事。」
「什麼事?」
「今日在大比上,奪得魁首的那位弟子。父親什麼都沒有獎勵他,按照規矩,贏了大比,人人都該有封賞。」
紫夫人一愣,倒是回憶起來了:「你是說那個妖脈弟子?」
「是他。」
紫夫人皺眉:「雙雙,娘別的事可以答應你,這件事屬實不能。妖族窮凶極惡,心術不正,空桑收留他,已是仁至義盡,怎會把仙境中重要的官職交付於他。就算娘同意,你父親也不會同意。」
頓了頓,紫夫人道:「娘實話給你說,你父親對他早有安排。」
琉雙愣住,她想過許多種可能,晏潮生被無視,境主或許對他印象不深,唯獨沒有想過,很早之前,赤水翀就在調查晏潮生,並且已經做下決定。
「上次你去崑崙,你父親派白氏兩位公子,與你一同前往,後來讓這名弟子也跟著去,白追旭暗中接了任務,調查這名妖族弟子。晏潮生三年前來空桑,身上並無血孽,掌管弟子招收的那位仙長,見他跪拜磕頭誠心,動了惻隱,才將他留下。」紫夫人說,「可他的血脈不純,就算是你父親,也無法看透,你父親懷疑他的來歷,於是讓他去崑崙,一路上讓白追旭記錄他有何不同。」
紫夫人:「白追旭匯報說,你們曾在人間城外,白羽囂用萬魂冢殺他,可他安然無恙。琉雙,這本就不同尋常,何況他一個無門無派的妖族,能在試靈台上打贏白羽囂,此人非池中物!」
紫夫人難得如此正經,厲聲道:「他血脈成謎,來歷不明,修為高深,不知來空桑是何目的。且你和羽囂均傷了他,他卻如此能隱忍,沒有對你做什麼。能忍辱負重,卻又野心勃勃,十分好強,這樣的人,留在空桑,屬實危險。」
琉雙震驚不已。
她萬萬沒想到,赤水翀和紫夫人看得如此透徹。
「父親既然知道他不簡單,為何會放心讓他跟我去崑崙?」
紫夫人道:「還真是個孩子,這就怨上你父親了?你父親自然不會讓你出事,十誡環上,早就被下了禁制,若是他對你起了殺心,那禁制會立即要了他的命。」
琉雙久久不能語。
晏潮生如今好好的,是不是說明,原來去崑崙的路上,他從未有過一刻,想要殺她?
好幾次他看上去凶神惡煞,可心裡卻沒有殺意,所以禁制並未啟動。
包括今夜,他用十誡環鎖住自己,也沒有想過要殺她。
「父親打算如何安置他?」
紫夫人嘆了口氣:「既然看不透,更不能留。每年病逝的外境弟子,不知凡幾。」
「不行!」琉雙聽得心裡一冷。
本來想拜託娘親,在自己不在空桑的這段時間,為晏潮生和宓楚牽線搭橋,沒想到會聽到這樣的話。
旁人參加大比,會得頒賞。
而晏潮生,則因為實力出色,從而被忌憚殞命。
那條模糊的線,終於在她心裡慢慢清晰,上輩子的七百年前,沒有她的摻和,晏潮生依舊會參加大比,而空桑卻因此忌憚他,想要除去他。
想來不但沒成功,還讓他徹底黑化,以妖身入鬼道,迎來空桑的覆滅。
琉雙驚出一身冷汗。
還好今日與紫夫人有這一番談話,不然自己前腳去了鎮妖塔,後腳赤水翀就會想辦法無聲無息除去晏潮生。
都要殺他了,晏潮生不反抗才怪。
想到他今夜的落寞眼神,他心裡難過失落,可是並無殺意,琉雙更加慶幸,自己發現得早。
「娘親,你聽我說,你一定要勸父親,不能試圖殺他!」
「為什麼?」
「你相信女兒,就像父親感覺出的那樣,此人並不簡單,若是殺他不成功,唯恐造成反噬。」
「雙兒多慮,你父親出手,怎會對付不了一個小小妖族?」
琉雙心道,可上輩子,大家都死在了這個小小妖族手中。
「冤家宜解不宜結,父親本也不是殘忍之人,不想留他,是為空桑好,既然這樣,趕走他就是,沒必要背上因果。再說,他在空桑三年,也沒做什麼壞事。」
紫夫人心思純善,聞言倒是有些猶豫。
琉雙見有戲,連忙道:「娘親,女兒即將要去鎮妖塔五十年,只有這一個請求,求您讓父親別害他性命,若看不慣他,打發得遠遠的就好。我有一個想法,您不如聽聽。」
她湊到紫夫人耳邊,紫夫人而色古怪:「你確定要這樣做?」
琉雙笑著點點頭:「娘親,相信我,這是好事。」
紫夫人一想到女兒要去鎮妖塔受苦,心裡到底憐惜不舍,只得點頭同意。
琉雙鬆了口氣。
*
三日後,晏潮生被告知,少主即將出發去鎮妖塔。
雖犯下大錯,可她身份到底擺在那裡,又是千嬌萬寵長大的,不少人去送她。
晏潮生垂眸,本在雕刻手中的東西,有人告知:「晏潮生,少主……不,赤水仙子有令,讓你也過去。」
「她真這樣說?」晏潮生抬眸打量報信的弟子。
他眸中冷銳,那弟子磕磕巴巴:「你去了就知道了,我沒有騙你。」
晏潮生見他不似故意作弄自己,頷首:「多謝。」
那弟子怕他周圍陰冷,忙跑開。
晏潮生沒想到她會讓自己去送行,他放下手中的東西,去仙境大門處,果然不少人在為她送行。
許多人往她乾坤袋裡塞東西,她笑盈盈地一一道謝。
赤水翀和紫夫人都不在,想來已經率先同她道過別。她周圍都是年輕的仙族子弟,白氏兩位公子赫然在內。
白羽囂臭著臉:「赤水琉雙,你真要去?到時候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的時候,可別哭鼻子,你若現在反悔,我……我兄長還可以去求境主收回成命。」
白追旭聞言:「正是。」
一旁一位仙子道:「宓楚也願盡綿薄之力。」
「犯了錯,哪有逃避的道理,謝謝諸位的關心,我定能平安歸來,若是運氣好,用不了五十年的。」
她在仙境初升的朝陽與霧氣下,笑容很甜,沒有怨憤,一點都不像去受罰,這樣的笑容感染了為她送行的人,大家的氛圍並沒有很沉重。
晏潮生心裡不知是何感受,腹部元丹吸納了那顆清盈玉以後,一直是充盈的狀態。
他如今已悄然恢復了妖身,妖身不穩定,他並不太敢靠近她。
她是小毛球時,他不會有這樣的顧慮,她變了回去,晏潮生唯恐再次發生那天那樣的事。
他遠遠站在天梯一側,本來沒想立刻過去。沒想到琉雙眼尖地看見了他,揮手道:「晏潮生,這裡!」
晏潮生從未有過這樣的感受,每一絲理智都在告誡他,妖性好美色,他戒不了本性中的淫-欲,聰明的話,離她遠一點,可身體已經朝她靠近。
少女身上帶著春日陽光的氣息,她衣衫上依舊繡著盛放的海棠,今日是暖金色長裙。
她見了他,一本正經說:「前幾日我得知你贏了大比,恭喜你。」
裝得挺像那麼回事的,晏潮生有些想笑,心裡卻有塊地方隱隱塌陷下去,率先一步柔軟下來。
他離她幾步遠,不敢靠近,說:「多謝少主。」
旁邊白羽囂冷哼了一聲。
「可我聽說,你並無什麼封賞。」少女朝他眨眨眼,「出發前,我問了父親,你應有的賞賜。」
晏潮生抬眸看她。
「你去昭然殿,負責巡防可好?」她上前幾步,左手拉起他的手。
晏潮生腦袋一空,不論如何也沒想到,她會主動靠近,還突然碰自己。他觸到她柔軟溫暖的小手,幾乎沒聽清她在說什麼,心臟狂跳,一股熱氣直往臉上沖。眼裡只有她與自己交握的手。
他的心還在亂,卻猝不及防,被她引著,搭上另一隻白皙的手。
晏潮生驟然抬眸,終於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
琉雙從未覺得自己離成功這麼近,雖然她人暫時不在空桑,不過計劃進行到現在,一切都很順利。
「宓楚仙子。」琉雙一隻手拉著晏潮生,另一隻手拉住琉雙,把他們的手一交疊,鄭重說,「今後他負責你宮殿的巡防,大家先認識一下。」
她看向宓楚。
宓楚頓了頓,看了眼晏潮生,輕聲道:「既然是琉雙你的朋友,我會照拂一二的。」
琉雙再去看晏潮生。
他臉色難看得嚇人,猛地抽出手,胸膛微微起伏:「你叫我來,就是為了說這個?」
他眸光冷得如同結了冰渣,就算是前幾日,琉雙咬他,也沒見他臉色有這麼難看。
他不是一直心儀宓楚嗎,如今他離自己的白月光這麼近,為什麼看著她的眼神,想要生吃了她一樣?
琉雙:「你不歡喜?」
她的記憶里,晏潮生十分珍重宓楚。他尋來天下珍寶為她安魂,還不許任何人踏入宓楚住過的宮殿,她誤闖一次,他發了很大的火,金屋藏嬌不外如是。如今得償所願,他不應該欣喜若狂嗎?
他冷笑,盯著她眼睛,道:「我歡喜,非常歡喜。」
好好一句歡喜,他說得跟賭氣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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