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媽的家其實就在烈士陵園另一面的山腳下。桔年初遇巫雨,他讓她繞了一個老大的圈子,走到了相反的一邊。經過了這一次迷路的烏龍,桔年牢牢記住了回姑媽家的路。
別人問她:「你住在哪裡啊?」
桔年說:「我住在烈士墓的下面。」
姑媽聽見了,連聲「呸」個不停,「童言無忌,童言無忌。你這孩子亂說話,死鬼才住在烈士墓下面!」
平心而論,姑媽和姑丈待桔年不差,他們收留了這個不招人待見的孩子,生活上該給她的,一樣也沒有少。
姑媽是個胖胖的女人,都說侄女像姑母,可桔年長得跟她根本就不像。桔年一張臉上除了眼睛,什麼都是小小的,姑媽五官卻比她大上不止一號。桔年覺得,當自己老去了,也許有一天會變得跟姑媽一樣。
姑丈卻是一個極瘦的男人,他站在姑媽身邊,無論是高度還是體積,都不及他的妻子。胖的人看起來和藹,瘦的人則相反。姑丈給人的感覺極是陰沉,臉上的法令紋深而嚴厲,他幾乎不會笑。桔年跟姑丈的關係隔著一層,以往就不親近,生活在一起之後,也很是畏懼他。不過,姑丈雖不可親,但也不至於刁難一個小女孩,更多的時候,他眼睛裡看不見桔年,不責難,也不關心,必須說話時,口氣也是冷冷的。
桔年記得最清楚的是姑丈對自己說的一句話,就是她剛到他們家時,姑媽帶她去看她的房間。房間裡收拾得倒還乾淨,桔年原本也沒有期待會有一個溫馨的樂園。然而當她打開衣櫃,準備把自己的衣服往裡面放的時候,才發現衣櫃裡塞滿了小男孩的衣物。
她起先糊塗,猛然想起,這些難道都是死去的小表哥穿過的?
桔年沒有見過那個可憐的表哥,她出生前一年,表哥出事了,可她從大人嘴裡聽說過當年的慘狀,車輪碾過小小的身軀,血、肉、骨骼糅在一起,分不清了。想到這,盛夏的季節,小桔年愣是打了個冷戰。
她留心看這房間,桌子上擺著表哥從一歲到三歲的照片,斗櫃裡放著表哥的玩具,床頭的矮凳上是舊的小人書,這裡本是表哥住的地方,儼然還維持著他生前的模樣,姑媽每日打掃,但東西都保存了下來。
桔年趕緊去聞床上的被單,還好,雖不是新的,但有洗衣粉的味道和陽光特有的新鮮氣息。這小床小被子,也是表哥過去睡過的?也許是她多疑,她翻過被子的另一面,看見一小塊模糊的污漬,讓她不由自主地聯想到了血,不寒而慄。
這個時候,姑丈推門走了進來,面無表情地說:「你在這裡住著。房間裡的東西都不要亂動。記著了嗎?」
桔年驚慌地坐在床沿。
「我知道。」她小聲地回答。
這樣的家庭里,姑媽就是桔年唯一可依賴的對象,畢竟她們才是血脈相承的,又同為女性。最初的日子,姑媽對桔年是熱絡而關切的,那一次她迷路,姑媽差點就急出了眼淚,也是發自真心。姑媽的噓寒問暖讓桔年一度非常受寵若驚,都不知道怎麼消受好。
不過,就像主人家待客,客人剛來時,總是熱情的,可是客人住久了,就成了一塊心病。熱情持續久了,誰不會覺得累?久病床前還無孝子呢。共同生活了一個月左右,姑媽已經習慣了桔年的存在,一如習慣了家裡新添的一把椅子,椅子剛買回來天天坐,一個月都過去了,跟別的椅子也沒有什麼區別。
姑媽跟姑丈一樣,為了生計,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忙。他們也是最普通的小百姓,生活不容易,勤勞儉樸善良那不是沒有辦法的美德嗎?桔年從姑媽那學會了做飯,每天放學回家先把晚飯準備好,否則姑媽姑丈回來看到冷灶台,是要不高興的。這些桔年都應付得來,她做的東西算不上可口,總可以下咽,兩個大人也不是對飲食講究的人,飽肚即可,不需要精細。
日子跟窗台上的日曆似的,一個個昨天被撕掉。聽說,弟弟終於在某個鄉下出生了,爸爸媽媽如願以償,桔年還沒機會去看一看,不知道媽媽現在怎麼樣了。爸爸來過幾次,塞給姑媽一些生活費,每回還留下幾斤蘋果,然後就走了。大人們都是忙碌的,姑媽也顧不上桔年什麼了,也是,桔年太安靜安分了,不會搗蛋,也不會撒嬌,是個存在感很低的孩子。姑媽姑丈不怎麼過問她的學習,也輔導不了,至於孩子在想什麼,這並不重要。每日所說的幾句話無非關於生活起居。
「吃了嗎?」
「飯做好了嗎?」
「睡覺吧。」
這樣也好。姑媽姑丈不在家,桔年也許更輕鬆一些。姑媽嘮叨,姑丈的臉色永遠難看,他們湊在一起總是吵架,第二天又一前一後推著水果車出門,好像之前的爭吵並不存在。
唯一讓桔年困擾的是姑媽的大嗓門。姑媽喜歡在鄰居街坊面前,領著桔年,一遍一遍重複著這孩子的父母怎麼顧不上她,自己又怎麼幫了弟弟一個大忙,養一個孩子是多麼不容易,言下之意,他們兩口子是多麼的厚道。非得街坊們都說:「老劉他家的,你們真是好人,這孩子遇到你們是享了福了。」姑媽才肯滿意地結束。
住在附近的大嬸們總喜歡問:「桔年,長大了會不會報答姑媽?」
迫於「民意」,桔年得一次次地回答:「會的,我長大後要報答姑媽和姑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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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感激姑媽一家,但是說這些讓她難為情。
爸爸給的生活費都在姑媽那,桔年是一分錢都沒有的。她在長身體的時候,衣服很快就不合身了,每當她拽著短短的衣角,迫不得已地告訴姑媽,姑媽也會給她買新衣裳。但衣裳買回來之後,姑媽又會周而復始地在大家面前說:「這孩子不知道花了多少錢。可我也不能苦了她啊,衣服總要穿吧,誰叫我只有一個弟弟呢?」
姑媽的嘴就是一個天然的擴音器。音量大,內容豐富。什麼都可以成為她的談資。
「我們家桔年啊,小時候營養跟不上,小學快畢業了,身板跟七八歲似的。別人家的女孩子這個年紀『那個』都來了,我們家這個,還沒發育。」
「小小年紀,就已經知道花錢了。這孩子,不愁吃不愁穿,那天還問我要零花錢來著,好像她爸爸給了我多少好處似的。」
「看書看書,就知道看書,別的都不會。女孩子家家,看那些亂七八糟的雜書,早晚學得不正經。」
說這些,姑媽也並不是真的厭煩桔年,她做了好事,所以需要向大家傾訴,孩子一些無關痛癢的小毛病,會讓街坊的交談內容變得更為豐富。當然,這些都無損於她撫養了桔年這個事實,也無損於她是個好人這個事實。
桔年是念著姑媽的好的,但是同時她又討厭姑媽,在這點上,她不是個好孩子。她想,等自己長大了,就報答姑媽,給姑媽很多很多的錢,但一定要離姑媽遠遠的!
巫雨,桔年心裡更願意叫他「小和尚」。可她一次也沒有叫出口。姑媽和姑丈都不喜歡巫雨,桔年只能跟他保持著距離。
巫雨上學晚,雖說比桔年大一歲,但在學校里居然是同班。每天在同一個教室里活動,桔年和巫雨可以說是班上最沉默的孩子。只不過桔年的沉默帶著女孩子的文秀,可巫雨的沉默卻是我行我素,特立獨行。他的與眾不同並不是張狂的,暴虐的,一如人們想像中的殺人犯的兒子,而是靜靜地做著自己想做的事。
比如他奇怪的光頭,比如他非要坐在教室最後一排角落的位置,比如他會一個人對著螞蟻窩看上很久很久,比如放學後他總是一個人繞小路回家。
桔年還有些小夥伴,即使不熱絡,可總不至於像個異類。不過回家的路上她也沒有別的伴,整整三年,從小學三年級到小學畢業,總是她背著書包孤零零地往姑媽家走,巫雨在前頭十幾步或者後邊十幾步晃晃悠悠。
他們幾乎不打招呼,也很少主動超越對方。有時桔年也走小路,看到巫雨坐在草堆里擺弄他的狗尾巴草,或者掏地下的老鼠窩,她就走過去看。兩個怪小孩,也許站著看一個方向,也許蹲著湊在一起,為著他們同樣感興趣的東西,可他們不是什麼親密無間的好朋友,連交談都是罕有的。
有過那麼一兩次,桔年拖著她沒拉拉鏈的書包丟三落四地走路,裡面的作業本掉出來也沒察覺,巫雨順手撿起來,經過她身邊時,就往她懷裡一塞;還有些時候,桔年出家門的時間晚了,上學的路上發現巫雨還不緊不慢地逗樹上的小鳥,就會扯一把他的書包,叫一聲,「遲到了,快跑。」
因為姑媽姑丈做生意,起床很早,桔年也連帶著睡不了懶覺,天沒亮就起床了,於是她養成了晨跑的習慣。晨曦中,沿著甘蔗地跑一圈,經過竹林小路,到達烈士墓的台階底下,再原路返回。巫雨居然也跑步,他們出發的時間漸漸一致,不過桔年總跑在巫雨前面一些。她不回頭,可是熟悉的腳步聲總是跟隨著她。
不知道姑媽從哪裡聽到的小道消息,有一次,她問桔年:「我聽別人說,你跟巫雨玩在一起?早上還一起跑步?你可得小心些。」
桔年面不紅心不跳地回答:「沒有啊,晨跑的路就一條。我們都沒怎麼說過話。」
小學畢業了,桔年和巫雨一起升上了22中這所市郊的放羊初中。桔年的弟弟也長到了三歲,弟弟跟媽媽一起回到了爸爸身邊,快樂地生活在一起。
桔年見過幾次小弟弟,胖乎乎的,很可愛。爸爸給弟弟取名叫「望年」,他們排的是「年」字輩。據說弟弟名字的來由是「望」跟「旺」同音,取其興旺之意,也暗含弟弟是爸媽唯一的指望的意思。這名字也是費了番心思,哪像桔年,出生在春節前,爸爸就給她取名叫「過年」,謝過年,真有意思的名字。後來還是爺爺說不妥,太過草率,因著家裡擺著一盆過年買來討個好彩頭的年桔,謝桔年這個名字就誕生了。
桔年對自己的名字沒有什麼感覺,不過她有一個堂哥,名字叫「斯年」。如斯年華,桔年喜歡這個名字。
堂哥年紀比桔年大十幾歲,他的爺爺和桔年的爺爺是親兄弟,他們那一脈才繼承了祖爺爺書香世家的傳承,斯年堂哥就是一個著名的畫家,少年成名。桔年小學二年級見過他一次,很是仰慕,跟謝茂娟謝茂華姐弟並不親近的斯年堂哥竟然對桔年親近有加,他說,桔年跟她父母不一樣,有他們謝家的靈氣。
桔年爸媽才沒感覺到什麼靈氣。在他們眼裡,畫家跟戲子一樣是沒個正經的行當,不能算正事,斯年堂哥再出色,他們也覺得不是正經人。至於斯年的私生活,桔年隱約聽過大人的一些詬病,一知半解,無損堂哥在她心中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