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初中前的那個暑假的某一天,桔年又收到了斯年堂哥從某個歐洲小國寄來的明信片。他說他愛上了一個女人,也不管這樣的話題對於一個小學畢業生來說是不是太過生猛了。可是桔年還是很高興。這一天,姑媽和姑丈沒有去做生意,而是出門走親戚去了,只留桔年一人在家,這也是桔年心情大好的另一個原因。
姑媽和姑丈的自行車留在了家裡。那個年代,自行車雖說也不算昂貴,可也不是桔年這樣的孩子想要就有的東西。她快上中學了,還沒有學會騎自行車。
確定姑媽姑丈走遠了,也不會忘記東西再回來取,桔年偷偷摸摸地推著那輛老式自行車出了門。
桔年不會騎,也不敢騎,那大大的三角形橫樑對於她來說是個不可逾越的障礙。起初她剛出門,還左顧右盼,擔心姑媽的街坊好友看見了會「告發」,拐進小路後,就開始肆無忌憚地推著車奔跑。
一個傻孩子,連自行車都不會騎,推著車卻跑得興高采烈,多可笑的畫面。桔年自顧自地開心著。
車輪碾過石子路,碾過雜草地,碾過竹林邊的羊腸小道。她越跑越快,覺得自己的兩條腿跟輪子一起飛了起來。
竹葉特有的氣息和風一道撲面而過,桔年幻想自己是坐在自行車后座的美麗少女,清瘦的白衫少年在她前面輕快地蹬著車,他們不說話,歡笑聲灑在身後,和野花一樣芬芳。
快樂讓桔年格外忘我,跑著跑著,竟然感覺到不需要自己施力,自行車有股力量帶著她往前,再往前……神奇到不可思議,腳步聲也變成雙重。
桔年終於忍不住回頭,紮成馬尾的發梢打在脖子上,也掃過了少年青澀的臉。視線相對,雙手放在自行車后座上推著車跑的巫雨露出兩排白白的牙齒向她笑了。
「上車,騎上去。騎啊!」巫雨在身後慫恿著她。
桔年好幾次做出要翻身上車的姿勢,臨到起腳那一刻,又膽怯了。
「我不敢,怕摔了。」
「怕什麼,我撐住你。上去,上去啊。」
他的聲音似有魔力,桔年咬牙跨過高高的三角形橫樑,腳尖差點夠不著踏板。車子左右搖晃了幾下,她用力握著車把的方向。巫雨真的撐住了她。
「呵呵,快點,再快點,呵呵……」桔年笑出了聲。自行車帶動兩個孩子在小道上飛奔,仿佛這是人世間極致的快樂。
桔年越騎越順,不一會兒,就到了烈士陵園的階梯腳下。
「停,停,停。」桔年喊道。
沒有人回答她。她回頭一望,車後面哪裡有扶著她的人。突如其來的驚慌讓桔年亂了陣腳,撲通一聲就從自行車上摔了下來。
巫雨這才從最近的一坡竹子後面出現。
「摔了?剛才不是騎得好好的嗎?」
桔年趕緊爬起來,顧不上看自己,先扶起車留心看有沒有摔壞,自行車完好無損,她鬆了口氣。
「摔哪了?」
桔年揉了揉手,「地上砸了個坑,我沒事。」
「沒事就好,跟我來。」巫雨打了個手勢,讓桔年跟著自己,從階梯往上跑。
桔年也沒多想,就跟了上去。她來過這裡許多次,但是因為巫雨說上面有許多鬼,她覺得,還是不要打擾那些鬼為好。
那麼長的階梯,從下面仿佛看不到頭。
「快點,謝桔年。」巫雨停下來等她。
「上面不是有鬼嗎?」
「笨蛋,鬼魂白天要睡午覺。」
桔年擦了把汗,繼續努力,261,262……519,520,521!
整整521級台階,她不知道為什麼要數著腳下,就這一次,她永遠記住了這個數字。
桔年以為,烈士陵園該有的樣子就是蒼松翠柏,但是當她爬上最後一級台階時,跳入視線的竟是料想不到的炫紅,猶如一簇火燃燒在肅穆而荒涼的海洋里。
「石……石榴花。」桔年上氣不接下氣,但是對這植物卻是認識的。
「這棵是我的石榴花。」巫雨用陳述的語氣說道。
「你的?你叫叫它,它能答應?」桔年不信了。
「石榴,石榴……它答應了,你又聽不見。」
桔年指著巫雨笑,「你就會胡說。」
她爬得太急,腦門上全是汗。巫雨也好不到哪裡去,他的臉紅撲撲的,紅得……紅得有些詭異。
「你的臉,哈哈,你的臉……」桔年一句話還沒說完。巫雨晃了晃,就這麼在她眼皮底下直直地摔倒在地。
「又嚇我了吧,起來,快起來啊……巫雨,巫雨!」
巫雨倒地的身軀以一種奇怪的角度扭曲著,好像聽不見桔年的話,幾秒鐘後,他開始抽搐、痙攣,嘴角有帶著血色的沫子。
快樂來得那麼容易,走得也那麼突然。恐懼剎那間征服了一切。桔年嚇呆了,不知如何是好,蜷在地上的巫雨,如癲狂而無助的羔羊。
她跌坐了下來,抱住巫雨僵硬的頭頸,想叫人,可這空空蕩蕩的荒野高處,能有誰聽見她求救的呼喚。
桔年急得掉淚,巫雨在她懷裡顫抖,不省人事。桔年唯有乞求時間快過去,讓那個捉弄她、默默走在她身後的人重新回來。
約莫一分鐘,並不長的時間,桔年覺得自己都在焦慮中蒼老了。謝天謝地,巫雨的抽搐漸緩,整個身子由僵硬慢慢變得鬆弛,但是仍然動彈不得,昏昏然,脆弱無比。
等到巫雨終於可以強撐著直起身來,桔年已經感覺不到手臂的酸麻。
「你好一點了嗎?」桔年其實想說,他不必這麼逞強非要站起來。
巫雨臉上紅潮褪盡,只余鐵青。先前的笑容和歡快蕩然無存,站起來時,他搖晃了一下,桔年伸手去扶。
「我警告你,要是說出去我殺了你!」他脫口而出的一句惡狠狠的話嚇得桔年的手一抖。她呆呆地看著身邊的男孩。
巫雨扭過頭,過了一會兒,又慢慢地坐回桔年的身邊。
「不要說出去,好嗎?」
同樣一個意思,他用了兩個截然不同的表達方式,這一次,他是無奈的,哀求的。
這才是他,真正的巫雨。
桔年忙不迭地點頭,「我不會說出去的。」似乎怕巫雨還心存疑慮,她又補充了一句:「我發誓!」
巫雨笑了,光光的腦袋,乾淨分明的五官,牙齒好像會發光。
「好玩嗎?」他問桔年。
「啊?」桔年沒反應過來,她的腦海里全是一個從書上看來的詞。
羊癇風。傅紅雪得的就是這個病。學名應該叫癲癇。
「不好玩。」她沒有辦法撒謊,剛才那一刻的可怕歷歷在目。
「經常這樣的嗎?」她問。
巫雨搖頭,「這樣大的發作不經常,從小到大也沒有幾次,很少有人知道。但是就像個定時炸彈,不知道什麼時候,砰的一聲就爆炸了。」
他還說,他這個病是從娘胎裡帶出來的,叫什麼原發性癲癇,至今都找不到病因,也沒有辦法根治,只有服藥控制。大的發作雖然很少,但小的發作還是經常的,因為這個病,他不能過勞,不能激動,不能過度飲水,不能喝酒、飢餓、失眠。現在桔年有些明白了,他為什麼總希望離人群遠一些,再遠一些,又是為什麼,晨跑時他總是慢悠悠地跑在她的後面。
「別可憐我。我最怕這樣,所以我恨不得世界上沒有人知道。說不定哪一天,發作了,醒不來,悄悄地就死掉了。」
桔年說:「把手給我。」
換了巫雨跟不上她的思路。
桔年抓起他的左手。
「我看過一本關於手相的書,還記得一些。環繞大拇指的這條是生命線,從大拇指和食指中間出發的是智慧線,小指下面朝食指方向走的是感情線。生命線長的人,就可以活得很長……」
她忽然止住了嘴裡的話。
巫雨的掌紋深秀明晰,唯獨一條生命線,只到手掌的三分之二處就驟然截斷了。
「往下說啊,我聽著呢。」巫雨笑著說。
桔年伸出了自己的左手,疊在巫雨的手邊對比。她的掌紋淺而亂,可生命線竟然跟巫雨的一樣長。
「你看,我的生命線跟你一樣長。你看我像短命的人嗎?我活著,你就不會死。」桔年安慰他。
巫雨識破了她:「男左女右,你該給我看右手!」
「錯了,古時候的男左女右,都是男尊女卑的思想作怪。真正的手相,男女都應該看左手。」桔年並不是欺騙巫雨,姑媽家發黃的手相書上,的確是這麼說的。
很久很久之後,桔年才知道自己當時學藝不精。那本書她其實根本就沒有讀透。書上還說,左手是先天命根,右手是未來變數,左右手截然不同的人,註定一生起伏多變。她的左手和右手,就是完全不一樣的。
巫雨的掌紋真漂亮,除了那根短短的生命線。他的感情線很長很長,從拇指和食指中間延伸出一根淺淺的早年貴人線。
早年貴人線,主青梅竹馬。
桔年的左手也隱約有這麼一條線。
他們的掌紋有一點緣分。只是,桔年當時忽略了,自己那條早年貴人線在金星丘附近出現的落網形斷紋。
書上寫著,金星丘斷紋,主波折、死亡、離別,情傷難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