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7 章[正文完結]
看著站在大殿前的皇帝, 詹淑賢止不住想到他毫無預兆地突然把刀,捅死穆行州的那一瞬。Google搜索
趙炳的臉上陰鬱極了, 偏偏還勾著一抹笑。
「朕怎麼覺得, 夫人是那詹司柏,留在朕身邊的內應呢?」
這話一出,詹淑賢冷汗都冒了出來。
她張口想說不是, 甚至連自己都有些不敢確定。
先有穆行州投誠詹司柏, 後有詹司松解除兵械,將十二城拱手送給俞軍。
詹家軍至此, 幾乎沒有人留守京城了。
詹淑賢又怎麼能想到, 事情會發展到這種地步?
!
她比皇上還要恨, 恨極了這些背信棄義的亂臣賊子!
「皇上明鑑!同臣婦無關!」
趙炳在此時怪笑了一聲, 突然看住了詹淑賢。
「到現在, 你還自稱臣婦?
最快明日黎明, 詹五就要兵臨城下了,你還不亮出你的身份嗎?」
他說著,著重地叫了她一聲。
「詹大小姐?」
詹淑賢本就犯了喘症, 聽了這一聲, 險些一口氣沒上來。
她腳下打晃, 不可思議地看向趙炳。
她曾以為他只是個年輕的小皇帝, 自己說什麼, 他便信什麼,可現在, 他竟然什麼都知道。
詹淑賢睜大了眼睛, 皇上哼哼笑了一聲。
「起初朕自然是不知道的, 只有錢太妃懷疑罷了。
但朕總要知道,定國公府對朕到底有幾分忠心。
而你也願意同朕親近, 可不就是兩情相悅?」
他又怪笑,眼神卻銳利起來。
「天長日久,你以為這欺君之罪,朕能毫無所覺嗎?
!」
詹淑賢慌亂。
她自然曉得自己跟這小皇帝沒什麼情誼,可她總以為能哄著小皇帝穩住自己的位置,誰想竟是如此... ...
而皇帝在這時嘖嘖兩聲。
「定國公府不僅不忠君愛國,身為託孤之臣,反而欺君罔上,如今詹五還領兵造反,你們詹氏該誅九族!」
詹淑賢耳中轟鳴起來,但這般關頭,皇上要誅她九族也沒用了。
她乾脆挺出身來。
「皇上明鑑,我再沒有造反之心!那些造反的,都不是定國公府嫡出的血脈!他們才是真的該死!」
趙炳打量著她,「你有什麼應敵之策?
是要將血契拿出來了嗎?」
聽到這兩個字,詹淑賢又是一愣。
血契,是她父親老定國公尚在時,部屬自願投身老國公麾下,自願簽訂的。
是生生世世不能背離的契約。
有違者,要下修羅地獄!
而父親已逝,但血脈猶存。
血契只對血脈忠誠,可同過繼不過繼,完全沒有關係。
詹司柏再是父親的嗣子、承爵的定國公,也不能越過了她。
這才是她最大的依仗。
但詹淑賢看向皇帝,「皇上竟什麼都知道了... ...」
「那是自然,」趙炳哼笑,「朕總不能白白同你好上了一場... ...你既有此物,就拿出來吧!詹司柏可就要兵臨城下了!」
血契只要一出,那些暫時投身詹司柏的血契上的將領,是不會再效忠詹五了,只會轉投到她這裡來。
守京一戰,便能取勝!
但詹淑賢看向趙炳的眼神,竟十足的陌生。
她竟然早早沒能看準這九五之尊... ...
她猛烈地喘了幾口。
「不過血契並不在我這裡,而是在我娘那裡,皇上允我這就是尋我娘,拿來血契克敵!」
*
京城,城門之下,數以萬計的俞軍,似海浪一般撲了過來。
站在浪尖的領兵之人,自然是那昔日的定國公詹五爺。
五爺看著這座城,他生於斯長於斯,又奉獻了半生去忠守。
而前半生,他怎麼都想不到,有一天自己會領兵攻至城下。
詹司松和安大伯過來問他,「要直接進攻嗎?」
五爺遙望城樓,一時沒有說話。
「是顧及老夫人尚在京中?」
五爺又是一默。
半晌才道。
「老夫人到底是我嗣母,教養我多年。
但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五爺眉頭深壓下來。
「老夫人身上有老國公爺與部屬簽訂的血契,若是血契一出,只怕這仗就不好打了... ...」
*
京城。
「娘,血契到底在哪?
!快拿出來!詹五就要打過來了!」
詹淑賢拖著自己喘到接不上氣的身子,求了她母親,可老夫人只是閉著眼睛念經,不理會她,更不要說血契。
詹淑賢急的不行,連錢太妃都前來恩威並施,老夫人誰都面子都不給。
趙炳聽聞冷笑。
「瞧瞧,這就是最忠誠的詹氏一族呢!」
說完,徑直叫了人。
「把詹家兩位夫人,拉上城樓!」
... ...
城樓上,風大極了,幾乎要把城樓上的軍旗旗杆刮折。
詹淑賢佝著身子捂著自己的臉擋風。
趙炳拉著她到了老夫人身前。
「老夫人瞧瞧,您女兒就要不成了,還不肯把血契拿出來嗎?」
他嘖了一聲,「若是還不肯拿出來,朕可就要將她推下城樓了!」
他說著,竟真的將詹淑賢往邊緣一推。
詹淑賢身子頃過去的一瞬,嚇得臉色慘白。
她尖聲喊著娘,「娘快把血契拿出來!不然想讓我死嗎?」
風聲呼嘯,老夫人睜開了眼睛,向著城樓下看過去。
烏泱泱的兵將連成一片兵甲的海洋,她仿佛看到了領兵的不是旁人,正是自己已經離世的丈夫。
老夫人看著下面的人,晃了一晃,渾濁的眼睛看到了立在最前的那個。
是小五啊... ...
她看了看自己的嗣子,又看了看女兒,最後看向了皇帝。
「皇上容老身想想。」
她總算不再閉口不言,總算是有了動搖,趙炳立刻道了一聲好。
「朕等著老夫人的血契!」
話音落地,他鬆開了詹淑賢。
詹淑賢連忙向後退了兩步,而後又轉身朝著她娘。
「娘你快點拿出來吧!」
趙炳讓人將城樓備戰的房間騰出一間來,請這母女進去,又讓重兵把手,免得這母女兩人出了事。
風太大了,詹淑賢的喘症犯的厲害,進了那屋子便坐下來吃了隨身帶著的藥。
她一時顧不上老夫人,吃完藥便尋了個床榻躺了上去。
老夫人一個人靜靜坐在角落裡,她瞧著女兒那模樣,慢慢閉了閉眼睛。
她的手下碰到了袖口的襽邊。
那襽邊從外看去沒什麼起眼,但裡面卻做了夾層。
而夾層裡面,藏著一樣東西。
正是血契。
老夫人摸了摸那襽邊,沒有從裡面拿出血契,反而從袖子裡掏出了另外一樣東西。
是一封信。
上面寫著「姑母親啟」。
在過去的幾年裡,老夫人總能夢見自己的二弟,夢見他埋怨自己害了他的女兒。
招安那日,她本來要去二弟墳前上香,可招安失敗,俞軍打來,這香到底沒上成。
但與其為死了的人上香,不如給活著的人一些彌補。
這三年,她一直派人尋找侄女宴溫的下落,直到去歲末,她終於找到了人。
她真的想同侄女見上一面,哪怕看看侄女如今過得好一些,她也能良心好過一些。
可侄女不願相見。
她又去了信,直到昨日,才剛拿到了侄女的回信。
然而還沒來得及拆開,就被抓進了宮中。
她把信藏在袖中,若她即將死去,至少看了那孩子的信再死不遲... ...
老夫人拆開了信,看到侄女字跡的一瞬,眼眶熱了起來。
只是待她看完這封信,指尖發顫不已。
那信上寫著的字句扎著她的眼睛,難忍極了,卻還是將那信又看了一遍:
... ...
姑母不必自責,去戎奴是我自己選擇的,當初姑母並沒有逼迫我。
但我也同姑母實話實說,雖不是姑母逼迫,卻被另外一人逼迫。
表姐淑賢曾讓安藍去問我,想不想讓我外祖家的兩位表哥,也變成魏北海的樣子。
我不知魏北海是何樣子,安藍替表姐告訴我,魏北海觸怒了表姐,被打成重傷,約莫連子嗣都不能有了... ...
我不願連累旁人,而我本也是無父無母之人,走了便走了,不會有父母兄弟替我傷心難過。
所以我走的尚算坦然。
姑母信我也好,不信也罷,阿溫言盡於此。
請您寬心,盼您安泰,但請不必再尋我見我,各自安好便是。
... ...
拿著信的手越發顫抖,老夫人喃喃。
「怎麼是這樣,怎麼會是這樣... ...」
這時,忽然有人叫了她。
「娘?
!你到底想好了嗎?
!快把血契拿出來!」
老夫人不再喃喃,轉頭她看向了自己的女兒,忽然笑了一聲。
「血契?
你是要把小五也逼死嗎?」
詹淑賢沒有聽清她話中複雜的意味,只是陡然煩躁起來。
「娘你到底在猶豫什麼?
!我才是你的嫡親女兒,詹五隻是過繼來的庶子!」
老夫人在這話里,又是一聲笑,
「是啊... ...是啊... ...」
她向自己那嫡親的女兒走了過來。
陡然將宴溫的信扔到了詹淑賢臉上。
詹淑賢一愣,拿起信來一看,臉色變了一變。
她著急起來,剛要說什麼,已被老夫人看住了神色。
「你慌什麼?
阿溫說得都是真的,是不是?
!」
詹淑賢神思有些定不住了。
這信里,表妹宴溫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
她確實用魏北海為例,恐嚇過宴溫替她和親。
至於魏北海,魏北海曾跟在她的車轎後面好幾次。
她以為魏家是因為五爺過繼,覺得成了定國公府的親戚,所以都敢大膽肖想她了。
她讓人把魏北海打了一頓,那次打得不重,魏北海自然是無礙的。
但過了兩日又跟了上來。
她見他「痴心一片」,不由就有些受用。
她叫了魏北海近前,想聽聽魏北海是如何愛慕她。
可魏北海甫一上前,便徑直問她,頭上的珍珠頭面是從哪裡做來的,說十分精巧新穎,想做給自己的未婚妻,當作生辰禮。
她簡直受到了奇恥大辱!
那恨意一股腦地往腦中鑽去!
當天就讓人尋了街上的痞子,重重打了魏北海,要打得他不能人道,打得他娶不了妻!
... ...
詹淑賢連聲否定,可老夫人也從自己女兒臉上,看到了十足的真相。
她發出不知是哭還是笑的聲音。
「從前,我總覺得對不起你,把娘家的喘症傳給了你。
你要什麼我都給,你說什麼我都答應,對你百般寵溺,千般順從... ...可到頭來,你成了什麼東西?
!」
老夫人突然恨聲。
「你還要血契?
!你害了那麼多人,連你死去的爹那點名聲,也要葬送進去嗎?
!」
「可爹讓我去和親,他要犧牲我,是他對不起我!」
詹淑賢毫不示弱。
老夫人看著女兒,再也不認識這個自己從小呵護到大的女兒。
「是,我們都對不起你,天下人都對不起你,今日,娘也要對不起你了!」
詹淑賢一愣,在自己的母親臉上,看到了從未見過的神情。
她躺在床上,喘不過氣來,「娘你要做什麼?
!你不會要撕毀血契吧?
!」
老夫人卻笑了,走到了詹淑賢的窗邊,看著自己的女兒。
忽然,她一把捂住了女兒的口鼻。
詹淑賢原本還想著,母親會不會發瘋撕了血契。
她還想說什麼勸阻。
想要問問她娘,是要逼死她,成就詹五嗎?
!
可母親卻捂住了她的口鼻。
她拼命掙扎,但她本就喘得厲害,根本敵不過「發了瘋」的母親。
她目眥盡裂,她驚恐極了。
母親不是要逼死她,是真的想要她死!
怎麼會這樣?
!
母親不是最疼她愛她了嗎?
不是讓宴溫替她和親,又讓詹司柏假娶她做妻,令她能安安穩穩留在定國公府嗎?
可現在,母親怎麼變了?
!
竟然因為宴溫的一封信,因為詹五兵臨城下,要生生捂死她?
!
詹淑賢驚嚇到了極點,她用盡全身的力氣去掙脫。
「娘!娘!娘... ...」
可她的娘卻只反反覆覆念著一句話。
「自作孽,不可活!不可活!不可活... ...」
幾息之後,詹淑賢掙扎的身體忽然癱軟下來,手臂咣當砸在了床榻上。
老夫人眼淚叮咚砸了下來,落在了女兒臉上。
人已死,不可活了。
她鬆開了手,幾乎脫了力。
可她用最後的力氣,回頭看向女兒,擦掉了落在她臉上的淚。
女兒沒了生息,恍惚間,仿佛又是兒時那乖巧的模樣,沒有因為寵溺嬌縱,沒有禍害那麼多無辜的人... ...
有外面把手的侍衛聽見不尋常地動靜一直在敲門,眼下無人開門,侍衛乾脆闖了進來。
但他們闖進來,只看到安靜的房中,老夫人解下自己的披風蓋到了女兒身上,那動作慈祥而溫柔。
「有什麼事嗎?
!」
侍衛問。
老夫人起身站了起來。
「沒事,只是我女兒犯了舊病,吃了藥睡著了。」
她最後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兒,轉頭叫了侍衛。
「我想明白了,我要見皇上。」
... ...
趙炳聞言大喜,快步返回了城樓。
「血契在哪?
老夫人願意拿出來了?
!」
老夫人點了點頭,拿出了一張紙。
趙炳快步上前。
老夫人進京盯著他,手裡默默攥緊了頭上拔下來的銀釵。
可趙炳卻在最後一步過來之前,生生頓住了腳步。
「來人,給朕呈上來!」
竟是如此地謹慎!
老夫人根本沒有拿什麼血契給他,不過是隨便的一張紙罷了。
她要的,是一併結果了這昏君的性命!
眼見趙炳不肯上前,老夫人徑直撲了上去。
舉起手中銀簪,向著皇帝喉頭插去。
然而趙炳早有防備,向後一閃,大喊了侍衛。
老夫人哪裡敵得過那些侍衛,兩下便被打到了城樓邊,半個身子懸在了空中。
一擊不成,便不能再成了。
老夫人搖頭笑起來,卻在趙炳大喊著「留她活口」的命令里,踩著一旁的箭巷,一躍登上了城牆邊。
風大極了,將人吹得搖搖欲墜。
她向外喊了出去。
「小五!」
聲音吸引了城下的兵將齊齊看了過來。
騎在馬上的五爺亦聞聲,急忙看了過去。
「母親?
!」
嗣母站在高高的城牆上,張開了手臂。
她似乎看了過來,又似乎在這千軍萬馬之中,看到了旁的人... ...
她身後,有皇帝侍衛撲了過來。
而她再沒有給那些人機會,年邁的身子忽然向前,徑直從高高的城樓上躍了出去。
她高喊的聲音傳在了千軍萬馬之中。
「定國公府,定的是國,忠的是百姓!」
「為國為民,不為昏君!」
... ...
老夫人一躍跳了城樓。
城下的詹五爺似被定住。
而趙炳氣急敗壞地高喊了一聲,接著就讓人將詹淑賢捉拿過來。
可是人去了,空著手回來。
「回皇上,人沒了,好像是... ...被老夫人生生捂死了!」
趙炳頭腦發脹地空了一瞬。
他忽然意識到了什麼,恨聲大罵「賤人」「沒用的賤人」!
而城下的千軍萬馬,卻在一人的高呼聲中,朝著城門沖了過來。
「最後一戰!奪取京城!」
趙炳在這喊聲中渾身震顫,他已來不及再辱罵任何人。
「快快快!護朕回宮!護朕回宮!」
城外喊殺聲震天。
炮火冷箭似驚濤駭浪,帶著改朝換代的巨大力量,向著皇城扑打過來。
... ...
最後的對戰,傾盡所有的力量。
整個京城被四面八方全部圍了起來。
多少人衝鋒在前,去攀爬高高的城牆,去廝殺皇帝的兵將,去攻破堅固的城門。
衝上前去的人死了,後面接連不斷地有人再湧上前去。
前赴後繼,連綿不絕。
這一刻,他們不是為了哪一個人而戰。
而是為身在灰暗朝廷壓迫下的自己,為昏庸君主迫害下的親友,為過去承受的不白之冤,為舊年遭遇的不平之事... ...
是為了推翻一個腐朽到了極點的舊朝!
割掉這塊腐爛全身的病肉!
迎來這片土地新的太平和重生!
太平和重生!
最後的戰場,冷兵相接,炮火連天,血肉橫飛。
鏖戰,三天三夜。
直到殘夜盡去,黎明的第一道金光射出。
第一座城門轟然倒塌!
金光攝入城門,昏暗陰冷許久的京城,在這一刻陡然亮了起來。
接下來,更多的城門倒塌殆盡,黎明之光灑滿了京城!
兵將們承著黎明的金光奔向了紫禁城,本以為又是一番艱苦卓絕地攻占。
可不到兩個時辰,宮門被破,兵將似勢不可擋的洪水一樣,湧進了尊貴不可褻瀆的紫禁城。
詹司柏坐於馬上,被擁入了宮裡。
金鑾殿前,他看到了吊死的人。
那人身穿明黃龍袍,吊死自在了大殿上。
是皇帝趙炳。
君王已死,此戰就此結束。
兵將們全都歡呼起來,這場改朝換代的大事,他們成了!
只是詹五爺看了那吊死的死身幾息,走上了前去。
三年未見,當年自己陪伴的小皇帝,已經有了成年男子的模樣。
五爺站在屍首前,看著那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有一瞬的恍惚,恍惚著自己其實不認識這個忠誠了半生的人。
宮裡到處亂糟糟一片,為了防止再起衝突,五爺讓人放下皇帝屍身,開始分派各處軍務,不許燒殺搶掠,不許危害百姓。
軍中都是他執掌多年的兵將,在這件事情上,沒有任何含糊。
就在此時,有幾人在士兵護送下到來,當頭的便是俞姝。
「阿姝!你怎麼來了?
!」
俞姝走上前來,先看了看五爺,身上只有幾處皮肉傷,可惜英俊不凡的臉上,不知怎麼擦了一道血痕。
但他並無大礙,俞姝放下心來。
四目相對的瞬間,兩人皆在對方眼中看到了晶瑩溫柔的光。
俞姝在這時,問了五爺一句。
「聽說皇帝吊死在了大殿前,是真的?」
五爺指了後面的屋子,「屍身就放在房中。」
他握了俞姝的手,「你來所為何事?
是有什麼不妥嗎?」
俞姝沒回答,反而向身後看了過去。
「我請了一人到來。」
五爺也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竟然是許久未見的竇首輔。
竇首輔穿著布衣布衫,一如尋常教書先生一般。
從前,他案牘勞碌,常常生病,還要撐著病體上朝。
在虞城教書這幾年,反倒看起來比從前更有精神了,倒也令人意外。
「首輔緣何到來?」
竇首輔看了俞姝一眼,「本是王姬請我前來襄助於你,只是沒想到這仗打得比想像中順利。
是老夫來遲了。」
五爺在這話里,瞧了一眼身邊的女子,她亦笑著看了他,男人心中暖的厲害。
但竇首輔卻叫了他一聲。
「聽說皇上吊死了?
依我看,只怕未必。」
五爺一愣,「屍身在,難道是替身?」
從前他們在朝的時候,皇帝並沒有替身。
那時皇帝年輕,相貌還沒有定下來,找替身不易。
但三四年已過,皇上即將到了弱冠之年,若是有替身在,並不是不可能。
而竇首輔道了一句。
「皇上可不是會為社稷而死的人,他可是個貪生怕死之輩,絕不會自縊!」
五爺和俞姝都向竇首輔看了過去。
首輔幽幽嘆了口氣。
「我是一朝首輔,是託孤重臣,但我怎麼都想不到,自己輔佐的是個貪生怕死且心思扭曲之人... ...」
先帝薨逝的猝不及防,這宮中只有七歲的趙炳能登基為帝,而他出身尋常,甚是開蒙沒多久。
竇首輔領了託孤眾人,盡心輔佐。
他一直以為,外有定國公父子保家衛國,他在朝廷宮中輔佐皇帝,總能期待一個太平盛世。
而他也將輔佐出一代明君。
可他終究是期盼的太多,趙炳身上的問題漸漸顯露,知道有一次。
那日御書房上課之前,他提前到了,有宮女去給他奉茶。
而奉茶的宮女來路上,與行至此處的趙炳險些撞上,茶水潑了出來,落到了趙炳的龍袍上。
雖是滾燙的熱水,但並未傷及皇帝,也算是虛驚一場。
但趙炳不知怎麼,似乎被狠狠地刺了一下一樣,反應異常強烈。
他道這宮女是蓄意謀害皇帝,要行刺殺之事,說什麼都要將此女杖斃。
連竇首輔親自出言阻攔,都沒有攔住。
那天皇上受了驚嚇,哪怕杖斃了此女,也沒能上得成課。
他想著皇帝彼時才九歲的年紀,興許還太小,要多加教育,才能成寬仁明君。
可翌日又進宮上課,他在上課之前得了傳信,說皇上要晚兩刻鐘再過來。
「皇上去了哪裡?」
「回首輔大人,昨日那欲用滾水潑皇上的宮女,皇上已下令連坐她整個茶房,今日被連坐的宮女們要被處以鞭刑,皇上親自觀刑。」
竇首輔大吃一驚,不知皇帝為何對此沒完沒了。
他讓太監領著他去了,但到了那裡,幾個宮女都已咽了氣。
他看見小皇帝趙炳拍著自己的胸口,鬆了口氣。
「這下,終於沒人敢再害朕了吧!可真是嚇壞朕了!」
... ...
竇首輔說了那些從前的事,在頭頂高懸的日頭強光下,搖了搖頭。
他瞧了一眼俞姝,「王姬家中被五族被滅,其實亦是同理。
不然縱使有錯,抄家滅族已經夠了,怎麼能株連五族?」
俞姝攥緊了手。
五爺與老國公常年在外打仗,進宮看到的趙炳,總是天真爛漫的模樣,哪裡能想到這些?
他亦震驚,又為俞家心痛不已。
當時替俞家報仇,殺了太監徐員,終究只是個假象。
罪魁禍首,哪裡只是徐員一人?
竇首輔長長嘆了口氣。
「我是被先帝託孤的人,曾發誓輔佐新皇,可新皇是這般心性,我亦不知該如何是好。
我在努力教導他,可他只是越來越會偽裝自己毫無人性的一面。
有時候,連我都分不清了... ...」
所以招安之時,皇帝會派竇首輔去招安俞厲,想要一併把這個知道自己底細的首輔,一起清除!
竇首輔沒有說下去,他只是看向五爺。
「既然改朝換代,何不來個徹底?
!惜命如趙炳,必然不會弔死殿前,他一定在這宮中某一處,五爺立刻封鎖紫禁城,務必找到此人!」
*
紫禁城的角落。
有小太監偷偷從牆邊掠過,然後躲進了一旁的竹林里。
竹林後面有個狗洞,連著冷宮,而冷宮距離出宮,並不遠了。
此人身量不大,矮身就進了狗洞裡。
衣裳被刮爛一縷,露出裡面繡了明黃色金線的衣衫。
趙炳連忙把衣衫遮掩起來。
他已讓替身替他而死,他現在要做的,就是悄悄逃出被叛軍占領的皇宮。
「都來害朕!朕偏不要死!」
他從狗洞努力爬出去,那一刻,仿佛回到了自己的童年。
他母妃死的時候,他都記不得了。
但想讓他死的人太多了,這後宮充滿了死亡的陷阱。
誰也別想害死他,只有他害死別人的份兒,若是誰對他不夠忠誠,那麼也必須要死在他手上... ...
趙炳奮力從狗洞爬過去,爬過去,就是生還的希望。
他是皇帝,總有人擁戴他,他還能東山再起!
可他從狗洞鑽過去的那一刻,看到了一雙黑色的靴子。
他抬頭向上看去,看到了許久不見的人。
是昔日的定國公詹司柏。
趙炳一驚,兩邊看了過去,心下發涼。
此處早就站滿了人,他所謂的逃生之路,成了死路一條。
「皇上,別來無恙。」
五爺低頭看著狗洞裡爬出來的皇帝,想到那麼多人,為這樣的人鞍前馬後而死,又有那麼多人,就死在了這樣的人手上。
好比他的兄弟穆行州... ...
他看著那惜命的皇帝。
趙炳在他的眼神里,不禁一顫,下一息,竟跪在了他面前。
他忽然哭了起來。
「五哥!求求你!看在咱們昔日的情誼上,放過朕... ...不,放過我吧!
他哭求了起來。
「我就想去世間做個小民,只苟且地活過一聲,不行嗎?
求求你,五哥!你不是最忠心的人嗎?
你不想親手殺死你的君主吧?
!讓我自生自滅好不好?
!五哥?
!」
從前,他也會這般叫他。
五爺每每聽著,還總是對那小皇帝心生憐意。
可如今... ...
他一時沒開口。
趙炳見狀,還欲再說。
但竇首輔走了出來。
「皇上何必再裝下去?
皇上之心性,如今不止我一人知曉,天下人都已知曉!」
竇首輔看著自己輔佐多年的趙炳。
「以你心性,苟活下去,只會害死更多的人,你決不能再活... ...」
在他說穿戳破的言語裡,趙炳突然暴起,朝著竇首輔撲了過去。
他眼中淬滿了寒意,亮出手中匕首。
竇首輔,是看穿他的第一人,眼下還要他死!
等他劫持此人逃遁出去,必然第一個殺了他!
趙炳生生撲了過去。
可寒光一閃。
他的匕首沒有刺中竇首輔,卻被一人揚劍到了胸前。
手起劍落之間,趙炳胸口橫插了一條長劍。
那一劍,直穿他胸口。
他不可思議地看著劍,又抬頭看向了插向他的人。
詹五爺的手還握在劍柄。
他看向自己忠了許久的君王。
這一刻,他弒了君。
... ...
有兩片濃重的雲不知何時飄至了頭頂,兩雲相聚之時,豆大的雨點嘩嘩啦啦落了下來。
突如其來的暴雨沖刷這紫禁城,沖刷著京城,前後不過一刻鐘的工夫,烏雲散去,暴雨停了下來。
本被血污覆蓋的地面,在雨水的沖刷下,變得乾乾淨淨,仿佛沒有血曾流過一樣。
日頭又從雲層後射出了金光。
閉門關窗許久的京城百姓們,在陽光普照而下的那一瞬,紛紛推開了自家的大門。
他們剛開始還有些害怕瑟縮,可街道上除了秋毫無犯、規規矩矩的士兵,什麼樣的紛亂都沒有。
仿佛他們又回到了詹五爺掌控下的京城,一切秩序井然。
有人上了街,便喚了更多的人。
百姓們漸漸從院子裡都湧上了街頭。
他們從不敢高聲講話,到開始歡呼了起來。
軍民站滿了街道,那一刻的熱鬧,仿佛什麼極其盛大的節慶!
他們勝利了,他們趕走了罪惡的舊朝,迎來了嶄新的開始。
他們平安了,他們熬過了漫長幽暗的亂世,走近了即將來臨的太平。
他們歡呼雀躍,他們奔走相告。
他們不過是世間最不起眼的花草,想要得一片肥沃的土地和溫暖的光。
在此刻,他們終於等到了!
詹五爺在午門之上,看著這滿城歡慶的軍與民。
他取回了穆行州的屍身。
那屍身掛了太久,可一雙眼睛,還睜著。
五爺壓下心中悲痛,叫了兄弟。
「行州,你看這城內城外,又恢復從前的熱鬧了。
你看見了嗎?」
一陣風吹了過來,吹在五爺耳畔。
仿佛在說。
「五爺,我看見了!」
淚流了下來,詹司柏親手,替兄弟合起了雙眼。
他親自帶著他回了定國公府,一如之前所言。
有人迎著他走了過來。
她穿著大紅色的裙裳,髮髻利落地束了起來,在人群中何其地耀眼。
她眼睛好了許多,摘下來覆在眼上的紗帶,哪怕在這日頭照耀下,依舊自如。
她走上前來不急著說話,而是靜靜打量著他。
「阿姝在看什麼?」
他柔聲喚了眼前的女子。
她不急不慢,「我在看一個嶄新的你。」
「嶄新的我?」
五爺微怔。
可轉瞬又明白了。
從最規矩深重的定國公,到捨棄所有尋妻三年的男人。
從最忠誠的第一忠臣,到帶著反軍推翻舊朝、並且親手殺了君王的反軍將領。
一切都變了。
他不再是從前那個人,他成了一個嶄新的他。
而這些巨變,仿佛是從眼前這個女子,在那個雨夜走進他的房中開始... ...
他忍不住上前,一把將人抱在了懷裡。
她素來身上涼涼的,但這一刻,他感到了十足的溫度。
「阿姝,慶幸有你。」
俞姝被男人緊緊抱著,快要呼吸不上來了。
但她沒有一絲一毫地抗拒,就那麼由著他。
在他跳動的胸膛里,一顆心與他一起跳動。
直到遠處傳來小孩子的嬉鬧聲。
「五爺,我想我們該回家了。」
話音落地,男人也好似想到了什麼,他笑了起來。
「是了,暮哥兒還在等著他的爹爹和娘親!」
高高的城樓上,新的軍旗迎風而飛。
他牽住了女子的手,朝著遙遙的遠方看去。
他們,曾在最不可能遇見的地方相遇;用最不可能靠近的方式相愛;走過最不可能走到盡頭的路... ...
直到這一刻,終於相擁在了一起。
日光盛大,春風拂來。
亂世已逝,太平漸至。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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