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寧伯府雖式微,畢竟有爵位在身,在京城也有不少往來的故舊,傅益對於朝堂中的消息還算靈通。
原本年節將近,各處衙署都想著儘快了結手頭的事,安生過年。誰知前幾日,京郊卻有件案子報上來,京兆尹還沒敢決斷,便被聞訊而來的錦衣司接手——原來是當朝范貴妃的兄長范自謙在外鬥毆,重傷了人,若不是那人命大,恐怕當場就打死了。
范家原是鹽商,因攀上朝堂關係,掛了皇商的名號,結了幾門體面親事。
後來范貴妃被送入宮中,永昌帝為抬高她身份,授意范家捐了些軍資,而後破格封了個縣候的爵位。范家有錢有權,更有范貴妃的勢,那范自謙的伯父又在外當著節度使,一時間雞犬飛升,在京城橫著走起來。
那范自謙今年二十歲出頭,年壯氣盛,常在外鬥毆生事。因他府中有錢,哪怕打死了人,或是威逼利誘地封住苦主的口,或是往衙門裡使些銀錢,總能平息下去。
這回范自謙入山尋歡,因一位獵戶惹他不快,一言不合便拔刀恐嚇。誰知那獵戶是個硬骨頭,不吃他恫嚇,兩相爭執起來,范自謙拔刀相向,砍斷了他兩條腿,還傷了眼目,撂下幾句狠話便揚長而去。
虧得那獵戶命大,熬過重傷保住了性命,只是昏迷不醒。
獵戶媳婦見了傷心,找來兄弟,找人寫了狀紙,遞向京兆衙門。
范自謙原本安排了人盯著獵戶,免得鬧出是非,誰知那邊竟會神不知鬼不覺地進了京城,將狀紙遞進京兆衙門。
京兆尹雖收了,卻不敢決斷。
沒等他想出應對的法子,錦衣司的人便聞訊上門,說獵戶關係一件要案,如今被人打得昏迷不醒,怕背後另有緣故。錦衣司已得了文書,要接手這案子。
韓蟄的官職雖只四品,行事卻比刑部尚書還厲害,加之他祖父是尚書令,父親是門下侍郎,叔父又是御史大夫,一家子手握大權的高官,京兆尹正嫌這山芋燙手,見那人還持有硃批文書,當即愉快地將案子交了過去。
錦衣司辦事向來雷厲風行,副使樊衡親自帶人,從歌坊中捉走了正尋歡作樂的范自謙。
等范家得知消息時,范自謙早已進了錦衣司的大獄。
范家自認兒子的罪名還不夠進錦衣司,跑去跟韓蟄理論,一炷香的功夫便灰頭土臉地出來了。隨後把心一橫,跑進宮裡跟范貴妃告狀.
范貴妃聽說哥哥被人套住,便跟永昌帝委委屈屈地哭訴,說韓蟄這必是挾私報復,他那哥哥縱然頑劣,哪會做無法無天的事,竟要抓緊錦衣司嚴審?案子從京兆府交到錦衣司尚需皇帝點頭,那韓蟄擅自插手此事,是罔顧法度、濫用私權!
永昌帝聽了不悅,召來韓蟄質問,卻被堵得啞口無言——
交接案子的事韓蟄不止親口同他稟報過,還走過三司文書,只是當時他惦記著往上林苑去賭球,並未細聽細看,因其無關緊要,隨口就應了。
而今得知那人是他大舅子,永昌帝悔之不及,欲令韓蟄手下鬆些。
韓蟄卻說,天子犯法尚且與庶民同罪,何況是范自謙?皇上英武聖明,若放任這種人為非作歹,最終損及的是皇家顏面。他食君之祿,忠君事主,怎能因此等小事傷及皇帝英名、朝堂威嚴?
一番話堵得永昌帝有苦說不出,還得贊他忠正不阿。
不過半天,這事兒就傳遍了京師朝堂。
那范自謙平素作惡多端,旁人敢怒不敢言,這回落到韓蟄手裡,自是叫人拍手稱快。
這兩天韓蟄不在府中,便是為了此事。
據說范自謙連半個時辰的審訊都沒熬住就招了,鬥毆傷人,罪行無可抵賴,按律當徒三年,流三千里。因念范家曾於社稷有功,事君忠心,免了流放之刑,只押於獄中。
——正好放在眼皮底下盯著,免得流到別處後被范家做手腳。
一位橫行霸道的國舅爺就此入獄,范家上下卻都沒轍。
……
傅益將事情說罷,嘆道:「那位雖不算隻手遮天,能將皇上也誆進去,這本事和膽氣實在無人能及。范自謙從前的惡行他沒追究,這回卻特地處置,又是在這當口,恐怕是為當日范貴妃和田保合謀賜婚的事。」
令容知他所指,淡淡一笑,道:「這門婚事他必是不滿意的,才會急著清算。」
否則,以韓家謀奪天下的眼光,何必為這點小事勞神費力?難怪韓蟄這幾日沒來銀光院,看來這樁莫名其妙飛來的婚事著實叫他憋了惡氣。
令容多少覺得沮喪,捧著茶杯出神。
傅益怕她苦了自己,便輕拍她肩頭,「也可能是殺雞儆猴,好震懾住旁人,叫他們不敢輕易往韓家頭上算計。我說這事兒是想叫你留意,這人睚眥必報,出手又周密狠厲,萬萬不可招惹。嬌嬌,凡事要自保為上,往後咱們再找旁的出路。」
「我記著了。」令容頷首。
不必傅益提醒,她也是儘量避著韓蟄,不敢去戳老虎鼻子的。
兄妹倆又坐了一陣,待傅益離開,令容暫且拋開韓蟄的事,往楊氏那兒去了一趟,陪著楊氏說話剪花,見婆母眉開眼笑,稍稍安心。
回到屋中用了晚飯,宋姑帶枇杷和紅菱熏罷了衣裳,便伺候令容沐浴櫛發,換上寢衣。
天色已晚,外頭沒旁的動靜,韓蟄今晚應不會來了。
令容隨意穿了寢衣,將脖頸處盤扣鬆了兩粒,披著尚未晾乾的頭髮,往側間去了。
側間算是個小書房,因設在起居之處,陳設得隨意。臨窗的瓮中養了水仙,碧葉青蔥,水仙旁則是張書案,上頭筆墨紙硯齊備,檀木小架上懸著玉璧,玉璧旁卻是個荷葉托盤,供著清香果子。書案後是把圈椅,鋪了緞面褥子,冬天坐著也暖和。靠牆則是個古拙大氣的書架,擺了些書和器玩。
令容初入銀光院時,姜姑就曾提醒過,說韓蟄性子挑剔,極不喜人隨意碰他的東西。
是以她雖在銀光院住了這些天,但凡韓蟄的東西,她看看便罷,卻從不去碰——
除了書架上那本食譜。
因韓蟄近來沒留宿銀光院,令容膽子稍大些,雖不觸碰,卻也將屋舍布置瞧了七七八八,連同書架上擱著哪些書都瞧了一遍。見到那本食譜時,她著實感到意外,背著手兒仔細端詳了幾遍,那書被磨得有點舊了,邊沿甚至起了褶皺,顯然是時常翻閱。
堂堂錦衣司使的書架上竟然會有食譜?
令容詫異萬分,忍了兩天,終究沒管住手,抽出來瞧了瞧。
這一瞧就不捨得放手了。那食譜跟話本里說的秘籍似的,寫的全是各處有名氣卻不外傳手藝的菜餚。上頭為每道菜記敘做法,光是瞧著食譜,就能令人想到色澤誘人、香氣撲鼻的飯菜,勾人食指大動。食譜之外,還記敘選食材之法,偶爾還能插兩則趣聞。
這會兒既閒著,便又拿出那食譜,坐在鋪得厚軟溫暖的圈椅里,慢慢瞧起來。
姜姑見她每次瞧過後都會撫平褶痕,原樣放回,便也沒勸,還沏了茶給她放在書案上。
窗外風聲颯颯,屋內卻被火盆熏得暖意融融,令容半靠椅中,甚是愜意。
……
深濃夜色下,蕭瑟寒風吹得衣袍翻飛,韓蟄迎風踏月,正往銀光院走來。
這幾日他早出晚歸,大半時間都耗在錦衣司里——倒不是為了范自謙的事,那不過他順手為之,忙碌的是手裡壓了半年的兩件案子,打算在年節前結了。
給那些仗著權勢罔顧法度、欺壓百姓的人在年節前添堵,韓蟄一向樂意為之。
忙碌了幾日,今晚回府後得知楊氏染了點風寒,韓蟄便過去瞧瞧。
楊氏的身子倒無大礙,只是提起新娶的兒媳,卻頗埋怨他的冷落,「那孩子多出挑的相貌,性子也乖巧和氣,即便年紀還小不能圓房,你既然回府里住,總不該撇下她夜夜獨守空房。旁人瞧見,不免爛嚼舌根,若那孩子心裡生了疙瘩,於你有何益處?」
韓蟄當時只說是他疏忽,含糊揭了過去。
出來走在夜風裡,臉上卻漸漸冷沉下來。
這府里瞧著齊心,卻還是有些事如水火不能相融。
祖父對他寄予重望,不止要文韜武略,更需果決善斷,震懾旁人,半點都不能耽於兒女情長。爹和娘則不同,雖也篤信那高僧之言,卻仍盼他能活得有血有肉,在朝堂雷厲風行,在府中能夫妻和睦——楊氏待令容熱心,有意撮合,也是為此。
但無論長輩的意思如何,他既決意迎娶傅家女兒過門,當如何相處,他自有打算。
夜空月明,漏深人靜,韓蟄行至銀光院外,瞧了眼屋中燈火,健步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