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竹山腳,令容跟尚政、韓瑤聚在一處,頗忐忑擔憂。
普雲寺里的僧人手忙腳亂地跑出來時,恰被韓蟄看見,那位久經磨礪,當即讓人護著令容和韓瑤,他飛奔過去。兩道山脊之間只隔著一道溝壑,於韓蟄而言,自是如履平地,到得那邊,似說了幾句話,便隨之往寺里走。
尖銳細長的哨箭聲里,亦有旁人匆匆聚攏趕過去。
這顯然是出了要緊大事,韓蟄不會再有閒心回來。好在遊玩半日,算是盡了賞花之興,尚政沒再逗留,帶著韓瑤和令容慢慢下山。
這一帶山道平緩,令容走得也不累,到了山腳便同韓瑤坐入馬車,尚政在外守著。
沒多久,便見通往普雲寺的那條山道上有人健步而下,韓蟄走在最前,後面繼任都是錦衣司打扮,簇擁著中間的人——玉白錦衣,身姿挺秀,哪怕隔得遠看不清面容,也能從那身形氣質中分辨出來,是高修遠。
且看那走路的姿態,仿佛是被捆著的,雙臂不見半點動靜。
令容跟韓瑤相顧詫異。
「那是……高修遠?」韓瑤仍不敢確信
——那個與世無爭的翩然少年,怎會跟錦衣司攪在一處?
令容是蹙眉,「看著是他。」
雖心裡詫異擔憂,卻知不該在此處摻和錦衣司的公務,只能盯著那邊動靜。
好在韓蟄到了山腳,命人守著高修遠稍等,卻往這邊大步走來。
尚政跟高修遠沒什麼交情,隨口道:「寺里出事了?」
韓蟄頷首,「我趕著進宮一趟。你送她倆回城,路上留心。」
尚政應命,順道將韓蟄的馬牽過來。
韓蟄的目光遂落在令容和韓瑤身上。韓瑤的少女心事已在定下婚事後磨平,此刻再瞧見高修遠,便只剩朋友間的些許關懷。令容胸懷坦蕩,擔憂便全都寫在了臉上。他走近半步,聲音低沉,「不算大事,晚上說。」
說罷,翻身上馬,朝那幾位屬下比個手勢。
那幾位都是策馬巡邏,應變極快,由其中的小頭領押著高修遠,一行人縱馬疾馳遠去。
進城後,高修遠被徑直送往錦衣司牢獄,韓蟄卻往皇宮裡去,搶在甄家為甄嗣宗的事手忙腳亂時,向永昌帝稟明案情,得皇帝口諭,將案子順理成章地接在手裡。
……
相府,銀光院。
令容自打瞧見被捆得嚴嚴實實的高修遠,就有點心神不寧。她對高修遠的身世知之甚少,因韓蟄那莫名其妙的醋意,也不曾跟他問過,後來還是父兄跟高修遠談得來,她才從傅益口中知道高修遠跟甄家有過節。
今日甄曙奔往普雲寺,高修遠被捆起押著,由不得人多想。
這種擔憂,近乎朋友之義,非關男女之情。
一直等到戌時,仍不見韓蟄回來。
臨近月中,夜幕里蟾宮漸圓,星辰晦暗。
因天氣漸暖,窗戶上的厚簾拆去,這會兒將窗扇半掩,能聞見院裡花香隨夜風撲進來。
令容已用過晚飯,這會兒閒著無事,就在窗邊翻書,卻是心不在焉。廊下燈籠明亮,令容懷孕後甚少去抱紅耳朵,便隔著窗扇瞧枇杷和紅菱逗它,不時往院門口瞧瞧。快到戌時將盡,韓蟄的身影才踏著月色出現,健步走入院中。
似是心有靈犀,他才進門,便往側間瞧過來,隔著窗扇,跟令容目光對個正著。
旋即,大步流星地走進來,將令容堵在側間門口。
夜已深了,尋常這個時候,她早已沐浴盥洗畢,在榻上準備睡覺。
這會兒卻是連衣裳都沒換,只將發間釵簪卸了,青絲黑緞般鋪在肩上。
如常的寬衣寒暄,令容實在是被韓蟄的飛醋嚇怕了,不知從何提起。倒是韓蟄先開口了,「不想問白日的事?」
「想啊,但總得讓夫君先歇歇,喝杯水再說。」
韓蟄頷首,「倒有點少夫人的樣子了。」
「難道從前做得還不夠好?」令容抬眉,杏眼裡像是籠著水波星光,將衣裳扒下來搭在架上,又要幫韓蟄倒水。
懷著身子的人嬌弱,韓蟄哪捨得讓她勞累,將她按在圈椅里坐著,自斟水喝。
令容關上窗扇,就勢提起話頭,「高公子是犯了什麼事,竟要五花大綁的捆起來?」
「刺殺甄嗣宗。」韓蟄雙腿修長,隨便坐在書案上,低頭覷她。
令容的神色變了變,「要緊嗎?」
「若有人刺殺我和祖父,會如何處置?」
令容雙手不自覺地收緊,「死罪?」
韓蟄頷首,「好在甄嗣宗半死不活,留了餘地。」
令容花了好半天才緩過味來,頗有點虛驚一場的懊惱,在韓蟄腿上捶了一下,「高公子如今在錦衣司牢獄裡嗎?行刺相爺但沒殺死,會是怎樣的罪名?」
「流放或是充軍。」
「可是……」令容遲疑了下,知道以韓家的野心,甄嗣宗遲早得倒,少了點顧忌,便站起身來,低聲道:「我聽說高修遠的父親就是甄相害死的,他這是為父報仇吧?」
韓蟄頷首,又倒了杯水,給她喝半口,眸色沉冷,「國有律法,亦有刑獄。甄嗣宗作惡害人,按律,高修遠當往衙門伸冤,由律法裁決。他身為布衣,私自動手,不論緣由,都是違律。」
這多少讓令容有點難過。
若律令當真能嚴明,高修遠從前伸冤時就不會被京兆尹衙門趕出去,連接狀子都不敢。更不必借奸佞田保的手,為父伸冤。官府昏暗百姓遭難,像他父親那樣蒙冤不白、枉送性命的還不知有多少。甄家位高勢大,豪奴無數,憑高修遠之力,恐怕未及伸冤,就會被甄家滅口了事。
韓蟄手掌刑獄,豈會不知權勢背後的冷酷?
明君治下的律法能鏟奸除惡,這種時候能清算仇怨的,卻只有手裡的劍。
看得出令容神情中的沮喪,他握住她肩膀,如同安撫,「覺得難過?」
「嗯。」令容低聲,「高公子他……有靈氣,有才情,很難得。放在朝堂上,他興許不會有建樹,但他在山水畫上的造詣卻是少有人及。夫君想必也看得出來,雖說名氣過頭了些,但凡是瞧過他畫的,哪怕成名的前輩,都一致讚賞。這樣的人世間少有,不該被埋沒,更不該被仇恨毀掉——」
她知道韓蟄的忌諱,心裡忐忑,聲音低了些,卻仍把話說完,「何況這件事,本就是甄家仗勢欺人在先。」
韓蟄背著燈燭而坐,神情有點晦暗。
心裡不太舒服是真的,卻又無從辯駁。畢竟高修遠的才情有目共睹,令容的話並無半點過譽,跟男女之情沒無關,看重的唯有那份澹蕩胸懷,清逸畫筆。
令容心中忐忑,下意識咬唇,將他瞧著。
片刻後,韓蟄才道:「想給他求情?」
令容小心翼翼地點了點頭,「甄相沒死,法外尚能施仁,有餘地的,對不對?」見韓蟄沉目不答,有點怕他又吃飛醋,伸手握住他手臂,杏眼裡浮起笑意,將他的手輕晃了晃,「夫君生氣啦?」
她甚少會跟他撒嬌,聲音眼神都格外柔軟,滿是嬌美情態。
韓蟄溢到唇邊的「沒有」兩個字生生咽下去,板著臉,狀似無意地轉身,仍斟水慢喝。
這顯然是生氣了,心眼可真小。
但給高修遠求情的事卻不能真的作罷。
這世間有殺伐權謀、算計殺戮,也該有澹逸胸懷、林泉高致,那雙妙手若是毀了,便又少一縷清風明月,著實讓人惋惜。
令容猜測韓蟄是心裡有坎兒,言語解釋越描越黑,只能想旁的法子。
「瑤瑤說她過兩天去射獵,會帶幾隻乳鴿給我,到時候做給夫君吃好不好?還有新剝的板栗,做成栗子糕,再配一壺去年的梅花酒。還有父親給的那支宣筆,出自名家之手,用的是最好的兔毫,送給夫君在書房用……」
她絞盡腦汁地獻寶,模樣甚是可愛。
韓蟄唇邊的笑意轉瞬即逝,繃著臉道:「頭三個月已過了。」
令容怔了一下,明白過來,詫然看他。
生氣的時候,他想的竟是這個?
許是她的詫異驚愕太明顯,韓蟄終究沒繃住,冷峻的神情有了裂隙,唇角抽動了下,露出點笑意,一把將她抱在懷裡,「我就那么小心眼?」
難道不是呀?
令容心裡暗誹,被箍在他懷裡,伸手砸在韓蟄胸膛,惱道:「你又嚇唬人。」
韓蟄撫她髮絲,笑聲低沉。
片刻後才道:「但凡叛決,須依律法,不宜開恩。倒有別的法子讓他避風頭,不受重罰。」
「當真?」
韓蟄頷首,「就是他太倔,看不上我那陰暗招數,怕連累普雲寺。」
「這就是他有眼無珠了,夫君的法子必定是高明周全的!」令容當即送了頂高帽。
韓蟄頗為滿意,抱著她瞧了片刻,神色稍肅,正色道:「你去勸勸吧。他傷了手,抱著必死之志,半點都不珍惜他的才華。」
令容稍覺意外。
韓蟄身居高位、手握重權,跟高修遠的交情又不深,能額外照拂已是難得,不可能放下他相爺的架子,紆尊降貴去勸說點撥。但莫名其妙吃了幾回飛醋後,會叫她去勸,著實出乎意料。
令容自然願意幫這點忙,就是怕韓蟄的小心眼,「夫君不介意嗎?」
「這事不宜讓旁人知曉。何況——」他在令容唇上啄了下,「他只算個朋友。」
令容瞧著他,笑意漸漸蕩漾開,湊過去在他臉頰親了下。
酷烈殺伐之外,不被私心蒙蔽的含蓄善意,難能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