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容沒想到,時隔半年有餘,她會再度踏入錦衣司的牢獄。
因高修遠刺殺的甄嗣宗是京城裡排得上號的人物,世代書香承襲,又出了個皇后,在文官中名聲很好,就連韓硯手底下的御史們,都有不少敬服甄家。這節骨眼上,令容不好徒惹口舌,用的是有急事跟韓蟄商議的名義,從偏門進。
牢獄裡昏暗陰沉,即便已是仲春,卻仍有涼意。
令容畢竟身懷有孕,韓蟄特意將高修遠安排在靠近偏門的僻靜之處,既可掩人耳目,也不必令容再去瞧一遍裡頭的陰森刑具。
石頭砌就的牢間逼仄枯燥,裡頭除了一方木板和乾草,再無他物。
高修遠仍穿那身玉白的衣裳,獨自靠牆坐著,時隔一夜,眼底的猩紅憤恨已然收斂。牢間裡的燈燭都已被他撲滅,近門的鐵柵欄處還算有些光亮,裡頭就頗陰暗昏沉。
他的脊背緊貼在冰涼石牆,頭微微仰著,雙眼緊閉。
韓蟄送令容至鐵門外,夫妻倆換個眼神,韓蟄便先退到不遠處。
周遭並無旁人,令容在鐵門輕敲了敲,高修遠仿若未聞,甚至將頭往裡偏了偏。
令容無法,只好道:「高公子,是有人來探望。」
熟悉的聲音落入耳中,高修遠愣了片刻,才遽然睜眼,扭頭看向外頭。
昏暗陰沉的牢獄甬道里,令容穿著身茶色衣裳,外頭罩著墨青色的披風,連頭上都戴了帽兜,唯有嬌美的臉露出來,手裡還拎著個食盒。
高修遠做夢都沒想到,世家嬌養長大,嫁入高門為婦的她竟然會來這種陰暗森冷之地,下意識站起身。
刺殺甄嗣宗失敗後,高修遠很是沮喪,憋了一年的那口氣驟然鬆散,連同精神都有些垮塌似的,連著兩頓都沒吃飯。
起身太猛,他晃了晃,扶著牆壁站穩,才愕然道:「少夫人怎會來這裡?」
「來探監呀。」令容手裡有鑰匙,開了牢門,將食盒遞進去。
兩人雖是故交,畢竟令容已為人婦,高修遠即便身在困境,鬥志喪盡,也記著避嫌,接過食盒後,仍將門關好,上了鎖,將鑰匙遞迴給令容。
令容莞爾,「高公子這樣坐牢的人倒是少見。」
「承蒙少夫人關照。」他垂著眉目,「罪行明擺著,何必多費力氣。」
令容來之前已跟韓蟄商議過,便單刀直入,「普雲寺的事我都聽說了。」
她會來這裡,自然是得了韓蟄的允准,高修遠猜想得到,便點了點頭。
令容頓了下,道:「為一個甄嗣宗賠上性命,值得嗎?」
高修遠避而不答,只垂目盯著牢獄陰暗的角落。
……
自父親高世南被誣陷流放,高修遠孤身上京後,至今已有四年之久。
父子相隔千里,難以晤面,好容易冤案昭雪,待他重返故鄉,得到的卻只有父親的死訊。除了幾間已被甄家豪奴毀壞殘破的屋子,就只有親友口中憤恨而無可奈何的轉述——他不止沒能見到父親,連他的遺物都已無處可尋。
滔天的仇恨與憤怒,足以讓人瘋狂。
至親被毀,悲痛之下,胸中澹蕩風月亦蒙了塵埃,他無法安心提筆,難以潛心潑墨,更不及從前思如泉湧,窺探靈秀。
胸中唯有仇恨深藏,令人煩躁、憤怒,如同困獸般掙扎亂撞,唯一的出路,便是復仇。
回京之後,他走的每步路,執筆的每幅畫,都是為了昨日那狠狠一擊。
在決意報仇時,他就已想過後果,生死的事能置之度外,無所畏懼。而至於曾經的敏銳才思,在驚聞噩耗時驟然封存,他在京城沽名釣譽,將虛名捧得煊赫,也能拿出令人讚嘆的畫作,卻唯有他知道,胸中靈泉似已乾涸,虛名之下,他揮毫繪就的,並非本心所欲。
尋不到出路,死便是唯一的歸途。
更何況他費盡心思在普雲寺行刺,終須給個交代,免得寺里受牽連。
值不值得,再問已無意義。
高修遠眉目低垂,指尖按在冰涼地面,默然出神。
……
令容瞧著他那模樣,總算明白了韓蟄的難處——愛惜才華不欲用刑,高修遠卻心如死灰只求一死,他慣於冷厲強硬,對她說句軟話都難得要命,哪會耐心勸解高修遠?
執掌錦衣司數年,恐怕這是他遇到最棘手的犯人了。
令容下意識睇向韓蟄,那位倒是坦蕩,巋然站在遠處,魁梧身姿被火光照得半明半暗,悶頭翻著手裡的卷宗,沒打算聽兩人說話。
令容也不知高修遠會不會聽她勸解,但至少,她能轉達韓蟄不欲挑明的話。
「甄嗣宗滿口仁義,卻作惡多端,仰仗皇后和家門在京城收買人心,卻在遠處魚肉百姓。這樣的人,雖身處顯赫之地,卻心在泥沼之中,實則微賤。而高公子的才能,卻是人所共睹,貴如珠玉。」她頓了下,看到高修遠的手指停住,便緩緩道:「甄嗣宗那種人,不配讓你付出性命。」
片刻沉默,高修遠的手指緩緩縮起,「為父報仇,天經地義。」
「要取甄嗣宗的性命,有許多法子。即便此次失手,他惡行昭彰,自有遭天譴的日子,你就不想看看?他不過一時得勢,活著榮華庸碌,死了卻也只能遭人唾棄,比之探微先生、思訓先生的流芳清名,微不足道。」
她言下之意,已十分明了。
高修遠自忖未必有前輩的才思造詣,卻也孺慕神往。
他終於抬起頭,灰敗的眼底帶著點痛苦的神色,「可我……卻沒了從前的心境。」
「會有的。」令容篤定,「待甄嗣宗繩之以法,迷失的都能尋回來。」
她明明只是個閨中弱質,眼神卻是少有的堅定與篤信。
高修遠只看了一眼,便將那目光印刻在心裡。
心事註定埋藏,但有些東西超然在情誼之上。像是當年引他入門的恩師,雖只一面之緣,從無交情,卻能鼓勵指點,帶他步步前行,從最初為難摹神韻而煩躁沮喪、試圖放棄的幼童,到今日揮灑自如、得高僧稱賞的他。
高修遠沒敢多看,盯著面前冷硬漆黑的鐵欄,目光漸漸聚攏。
「甄嗣宗會繩之以法?」
「會。」令容頷首,「高公子興許對我夫君有些誤會,他雖有心狠手辣的名聲在外,卻非善惡不分的人。錦衣司雖讓人聞風喪膽,卻沒羅織過冤案,相反,還懲治過田保那樣的奸佞,不是嗎?朝政上偶爾聯手,卻未必是同一路人。」
高修遠怔了怔,面露愕然。
令容帶了點笑意,「高公子的才華不該因甄嗣宗那種卑劣的人埋沒。我夫君是真的愛惜才華想幫你,相信高公子能有判斷。保重。」說罷,起身告辭。
走到韓蟄身邊時,他已收了卷宗,低聲道:「說服了?」
「算是吧。」令容也不甚確定,「該說的我都說了。」
「那就足夠。」韓蟄沒再耽擱,送她到馬車上,才回衙署。
……
因甄家忙著救甄嗣宗性命,這一整日都沒動靜,韓蟄直到晚間才去獄中。
高修遠仍靠牆坐著,卻已不似最初頹喪。
聽見刻意放重的腳步聲,他睜眼抬目,見是韓蟄,遲疑了下,站起身來。
這舉動足以窺見態度,韓蟄淵渟岳峙,目光深沉,「想通了?」
「多謝點撥。」高修遠雙手作揖,真心實意,「韓大人胸懷寬廣,高某慚愧。」
韓蟄頷首,仍是錦衣司使的沉厲模樣。
……
寧國公拜訪普雲寺卻遇到刺殺險些喪命的消息迅速在京城傳開,據說行刺之人,是去歲在京城聲名鵲起的畫壇奇才。京城裡半數人都聽過那名聲,不由詫異揣測,不信那樣驚才絕艷的少年會刺殺當朝相爺。
隨即,又有消息傳出,將甄嗣宗構陷耿直縣令,終因私怨而取其性命的事說得詳細。
高世南的事情之外,還有幾件甄嗣宗放任豪奴在別處仗勢欺人的事。
甄嗣宗在京城素有仁善名聲,此言一出,滿京城譁然。
一位是書香傳家、德高望重的相爺,一位是清逸挺秀、驚才絕艷的畫師,種種揣測沸沸揚揚,隨即,春試應考的舉子陸續入京,有叢涉事州縣來的,也佐證確有其事。
不幾日,除了酒肆茶坊,就連御史文官都在私下議論起來,有為姻親舊交而出言維護的,也有痛恨仗勢欺人而質疑甄家的,只是礙著甄家權勢,沒敢挑到明處。
於甄府而言,這樣的議論和傳言,已足以讓人恐慌。
畢竟,比起韓家實打實的兵權,甄家能在京城屹立,除了門第出身和盤根錯節的關係,便是在文官里的清正名譽。
然而做過的事擺在那裡,想遮掩也是枉然。
甄家手忙腳亂,想著如何壓住百姓議論,離京已久的范自鴻卻在此時欣然奔赴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