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東范通雄踞一方,手底下驕兵悍將不少,京城裡的范逯雖沒能坐穩相位,如今只領著個閒置,畢竟是貴妃母家,憑著范通的安排,在京城裡亦埋伏了許多眼線,攀結了不少交情。
甄嗣宗在普雲寺被刺重傷的事傳出來,次日消息便送到了范通手裡。
范通得知,瞧著桌上那一摞密報,拊掌大喜,當即將范自鴻叫到跟前商議。
甄家的偽善虛名一戳即破,范家的軍權和轄內賦稅卻是實打實握在手裡的。錦衣司盯著范家,范通有兵有將,自不會坐以待斃,這兩年也收服了幾位錦衣司安排在河東的眼線,從中打探消息。
樊衡往各處查取證據後,關乎甄家的一些罪證也藉由這些眼線的手,遞到了范通案頭。
有了甄家罪行的鐵證,事情又沸沸揚揚地鬧出來,良機難得,范通豈會置身事外?
父子商議過後,便由范自鴻賦閒進京,向宮裡兩位娘娘問安,一則為甄家的事,二則臨近山南,能就近再用些手段,將蔡家往跟前招攬。
二月廿三,范自鴻入宮問安,隨即得永昌帝召見,轉呈范通的奏摺書信。
永昌帝看罷,勃然大怒。
奏摺寫了滿滿十數張,從十餘年前的事算起,歷數甄嗣宗放任家奴親友草菅人命、欺男霸女、侵占良田等罪狀。這些罪裡頭,除了關乎人命的,其他單獨拿出來,對永昌帝而言都是小事一樁,但密密麻麻寫上兩三百條,著實叫人震怒。
永昌帝沒耐心看完,更無從辨認真假。
他煩躁憤怒地胡亂掃過,觸目所及,均是甄嗣宗的名號——
他的長女即甄皇后的親姐姐在西川胡作非為,仗著皇后和甄嗣宗的權勢囂張跋扈,地方官員難以轄制,稍有觸怒者,便橫遭構陷冤屈,輕者貶官革職,重者流放獲罪,甚至性命不保。背後都是甄嗣宗默許縱容,撐腰庇護,甚至許多事都是甄嗣宗授意。
他的侄子在任上盤剝百姓,任人唯親,貪贓枉法,惹得民怨沸騰,百姓憤恨。
他的長子初入仕途時在地方歷練,因採礦的事傷了幾十條人命,卻瞞而不報,踩著百姓的血肉仕途高升,收受賄賂無數。
他府上的管事仗著公府的權勢,在別處驕縱跋扈,明目張胆地打死人,卻以權勢恐嚇地方官員,令其粗粗了結,連實情都不許上報。
他的連襟、他的內兄和內弟……
但凡跟甄家有密切關係的人,都被列在奏摺上,雖非甄嗣宗本人的罪行,卻頗有些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而後驕縱跋扈目無王法的架勢。大到殺人瞞報,小到受賄徇私,每一條罪狀的末尾都寫了一句——
「所仰仗者,皇后、甄相之勢也!」
永昌帝登基數年,見過參奏痛罵田保惡貫滿盈的,卻還沒見過痛斥甄家罪行的奏摺。
皇后溫婉賢淑,甄相端方溫良,那是先帝給他定下的婚事,京城裡名聲最好的府邸!
永昌帝簡直不敢相信,礙著是范通所奏,如今又盛寵范家那對姐妹,也沒出言質疑,只說留在案前慢慢看。
誰知范通這奏摺遞來上,御史台的幾位御史也不約而同睡醒了似的,奏摺雪片般飛到他案頭。
永昌帝哪怕懶得翻看內容,光是瞧瞧一摞摞奏摺堵在眼前的架勢,便覺得頭疼至極。
但甄家畢竟是太子外家,又是他在京城的倚仗,若非迫不得已,永昌帝哪能割捨?
他躲著不看,那幾位御史便不知疲倦似的參奏。
最終,還是韓硯在朝會時提起,讓永昌帝不得不重視。
……
御史大夫韓硯是韓鏡的親兒子,朝堂上行事不太惹眼,卻也算是朝廷喉舌。先前參奏甄家的摺子堆成了山,韓硯卻巋然不動,朝會和奏摺上,也不曾提甄家半個字。
永昌帝有點慶幸,覺得韓家畢竟有良心,沒帶著頭給他找事添麻煩。
這日朝會上,意思著定奪了幾件小事,永昌帝便坐在御案之後,昏昏欲睡——自從開了春,時氣驟暖,他也不知是怎的,雖有太醫精心調理,身子卻輕飄飄像塞了棉花似的,晚間床榻上力不從心,白日裡也嗜睡懶得動,連平日最愛的鬥雞走馬都不太能提起興致。
今日陰雲裹絮,外頭陰沉沉的,殿內明燈高照,卻更叫人犯困。
甄嗣宗被刺得重傷,有在朝臣議論的風口浪尖上,已有許久未能上朝。
底下的事,便是韓鏡同六部尚書商議,末了跟他提一嘴,永昌帝拍案定奪。
那些商議的聲音沒幾句落盡耳中,他眼皮打架似的,猶豫要不要打斷他們散朝。
底下韓硯連著叫三聲「皇上」,永昌帝才猛然聽進去,眼皮一抬,隨口道:「商議完了?」
「臣有事奏稟。」韓硯手持笏板,姿態恭敬端方,「今日有御史參奏寧國公甄家放任嫁人豪奴仗勢欺人、草菅人命、盤剝百姓等數十條罪狀,臣職責所在,也曾查訪求證,京城百姓對此議論紛紛,民怨沸騰。若放任縱容,終會傷及朝堂顏面,皇上英名。甄相為國事操勞,是國之棟樑,若有人造謠生事,宜查明事由,還甄相以清白;若確有其事,也該懲治涉事之人,平息民怨。」
永昌帝有自知之明,那「英名」二字跟他從不沾邊。
但韓硯當眾提起,卻不能視若無睹。
他有點後悔方才的猶豫,早知道就該迅速散朝,躲回宮裡享福去的。
他忍不住打個哈欠,抬袖掩著,將哈欠逼出的淚花擦了,才道:「此事……朕也有耳聞。」
話音才落,便有面帶激憤的御史越眾而出,「皇上明察!甄相位高權重,受國之厚恩,卻放任家人奴僕肆意妄為、橫行霸道,在京城外魚肉百姓、欺男霸女,視人命如草芥!身在相位,理應為百官之表率,清明公正行事,如今卻有此等行徑,著實有辱朝廷顏面,還望皇上降旨,嚴加徹查,罷免甄相!」
說話的御史年近五十,出自寒門,在朝堂苦熬了二十餘年,對仗勢欺人的事深惡痛絕。
據錦衣司探查,他近來也曾數度登范家府門,跟范自鴻往來甚密。
這義憤填膺的言辭擲地有聲,隨即有兩位御史爭先恐後地出列,陳述同樣的事,請永昌帝徹查。跟最初那位一樣,出身不算高,甚至在出列時,下意識瞧了被罷相後擔任閒職,平常稱病抱恙,這兩日上朝格外勤快的范逯一眼。
但也有不同的聲音。
出聲維護的,多是朝堂上德高望重、出自高門的老臣,或是受甄家提拔,早早投入太子麾下的人。
「甄相為國事操勞,怎能面面俱到?家奴生事,懲治家奴;姻親有錯,罪責本人,怎可牽連甄相,隨意提罷相之事?」這位老先生身在侯門,跟甄相走得密切,背後顯然也有家人奴僕仗勢欺人的事,不願看甄家悲這些瑣事連累,唇亡齒寒。
這言論出來,就有耿直的御史不同意,「當初范自謙生事,范大人因教子不嚴之罪辭去相位,如今甄家如此行徑,甄相亦有管束不嚴,放任縱容之罪!」
范逯未料會有人提起這茬,臉色青了青,卻仍道:「臣附議!」
底下吵得一團糟,永昌帝沒能聽進去多少,就覺得頭疼。
這種頭疼已折磨過他好幾回。
仿佛他身邊信重的人,從早前的田保,到范逯,再到如今的甄嗣宗,都罪惡滔天似的。
他出聲制止,底下沒人聽見,甚至忘了他的存在,口稱「皇上明斷」,卻只管爭吵不休。
永昌帝大怒,抬起御案上用以擺設的泥金鎮紙,重重砸在御案上。
「砰」的一聲巨響,傳徹殿堂,爭吵聲戛然而止。
御史文官們齊齊看向上首,見永昌帝臉色泛青,一臉憤怒,便齊聲道:「皇上息怒。」
息怒個屁!
永昌帝簡直想罵人,目光看向韓鏡,那位眼觀鼻鼻觀心,沒摻和罵戰,也沒出言阻止。
看來甄家這回確實是惹了眾怒,永昌帝垂死掙扎,「韓相覺得,當如何處置?」
「傳言如沸,或是構陷污衊,或是確有其事,臣以為,理當徹查,還真相於眾人。」
很穩妥的態度,不偏不倚,絲毫不提罷相的事。
看來韓鏡還是願意維護甄相的,永昌帝稍稍放心,遂看向韓蟄,「那就由錦衣司查辦。」
韓蟄按兵不動,靜候范家上鉤,哪會為一個甄嗣宗去跟滿京城的高門貴府結梁子?從前鐵腕狠厲,所向披靡,是為將錦衣司法度化為鐵律,立起威信,震懾群臣。如今處境不同,震懾之餘,也許收服人心,昔日之狠厲鋒芒終須稍作收斂。
遂拱手道:「甄相居於高位,且案情雖不複雜,卻牽涉太多。憑錦衣司之力,未必能逐一查實,臣以為,當由三司會審,查清原委再定奪。」
御史台雖是韓硯統領,卻非眾口一詞。
刑部尚書固然有點嚴明之譽,卻也是甄家故交,手底下亦有甄家姻親。
這提議算得上折衷,且三司會審比之錦衣司獨斷,又顯得公允。旁人懾於韓蟄威儀,無從挑剔,范家和甄家故交難以插手錦衣司的銅牆鐵壁,在刑部和御史台卻能做些功夫,各自滿意。
永昌帝瞧著底下鴉雀無聲的眾官,總算展開眉頭,「那便三司會審。」
事情就此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