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審

2024-08-31 16:05:05 作者: 九斛珠
  錦衣司審案,向來只在錦衣司牢獄之內,韓蟄震懾之下,外人難以窺探,也不敢議論。

  三司會審,刑部和御史台雖也管得嚴密,畢竟甄家罪狀中都是瑣事零散的事,御史和刑部官員們各處查證詢問,涉案的人多了,難免有各種雜亂的消息傳開,借著春試時的熱鬧和有心人的推波助瀾,連著大半個月,京城百姓茶餘飯後提起,多是關乎甄家的事。

  赫赫公府、皇后母家,被人這般議論,當然不是好事。

  甄嗣宗病臥在榻,許多事難以親自過問,縱然有兄弟子侄和故交親友幫忙,終難敵悠悠眾口。

  因甄嗣宗構陷謀害高世南的事被翻到台面,高修遠身為證人,暫關押在錦衣司中。

  甄曙也曾過問此事,被韓蟄以忙於查甄家罪證,暫未審問為由,搪塞了過去。他心中憤憤,往永昌帝跟前去討公道,奈何范自鴻借著范通之名,又將些甄家罪證堆到永昌帝跟前,永昌帝正自生氣,哪會去碰韓蟄那臭脾氣,反將甄曙罵了出來。

  眾口鑠金,言辭如劍,有心人挑唆的謾罵質疑遂潮水般湧向甄家。

  甄嗣宗此生最重顏面,氣得吐了幾口血,病勢更重,亦坐立不安起來。

  ——高修遠行刺之前,京城裡水波不驚,眾人皆沉浸在踏春賞花的閒情逸緻里,誰知一夜之間,便有流言橫生,議論紛紛?皇后誕下東宮位居太子,甄家也曾在京城施粥濟貧,如今這樣萬夫所指,甄嗣宗豈能瞧不出端倪?

  姻親故舊遍布各州,要將那些罪證查得齊全,定是錦衣司那些眼線的手筆。

  韓蟄祖孫擺出秉公辦事的姿態,范家卻咄咄逼人,暗中必有勾結!

  甄嗣宗憂心忡忡,因甄皇后解了禁足不久,怕永昌帝再遷怒,任性之下被范貴妃姐妹蠱惑得動搖東宮,還想山南蔡家求救,請蔡家上書援救。

  誰知蔡家只在私下探望安慰,卻半點不肯淌這渾水。

  嫁過去的女兒打了水漂,蔡家觀望遲疑,令甄嗣宗愈發惱怒。

  從二月底到三月底,京城裡談論最多的,除了春試,便是甄家。那兩三百條的罪證被漸漸查實,原先肯為甄家說話的人,也怕引火燒身,漸漸閉嘴。

  韓家巋然不動,不急不躁,范家卯足了勁,等著將甄家徹底踩下去。

  甄嗣宗畢竟在朝多年,還能勉強穩住,甄皇后卻漸漸坐不住了。

  ……

  自去歲被禁足,甄皇后緊閉宮門大半年,才算解了禁足之令。

  而這一漫長的半年,也足以讓范貴妃重整旗幟,捲土重來。

  太醫妙手之下,范貴妃的淋漓之症雖未能徹底治癒,卻也漸漸好轉,不像最初似的走幾步路都難受。范香進宮時雖不情願,日子久了,卻也只能認命,聽了范貴妃的指點,將姐姐狐媚惑人的功夫學了六七成。

  正當妙齡的姑娘進了宮,哪怕模樣不算最出挑,有親姐姐提拔,仍能得帝心恩寵。

  范貴妃能說會道,最能投永昌帝心意,范香又被教得嬌媚勾人,姐妹倆霸著永昌帝,甄皇后解了禁足至今已有數月,卻連半點雨露恩澤都沒分到過。

  她這皇后已是形同虛設,倘若甄嗣宗甄被奪了相位,兒子非但保不住東宮之位,怕是連性命都難留住。

  這般憂心忡忡,見范家人進宮愈來愈勤快,心中更是不安。


  這日哄著太子睡下,她特地對鏡理妝容,舍了皇后端莊貴重的衣飾,選幾樣鮮麗嬌柔的衣裙,對著銅鏡琢磨了小半個時辰,聽宮人稟報說永昌帝在麟德殿小憩,便動身前去。

  到得殿前,大太監劉英躬身問安,殿門卻是緊閉的。

  甄皇后腳步稍駐,對劉英的態度也比平常客氣了些許,「皇上在裡面?」

  「回稟娘娘,皇上說要歇息。」

  「本宮有急事要跟皇上說。」

  這位畢竟是正宮皇后,膝下養著太子的,劉英縱然作難,也不敢得罪,只好輕輕推開門扇,走到裡頭跟永昌帝稟報了一聲。不多時便快步出來,恭敬道:「皇上說了,他這會兒要歇息,請娘娘先回宮。」

  甄皇后忐忑而來,卻吃了個閉門羹,心裡不舒服,卻也無可奈何。

  正猶豫該識趣退開,還是在殿外等候時,卻見不遠處范逯和范自鴻叔侄走過來,牽著大腹便便卻綾羅滿身,後者昂首挺胸,頗有點鷹視狼顧的模樣。

  見了她,那兩人只隨便行個禮,便給劉英擺出個笑容。

  「煩勞通稟一聲,就說我二人已探望過貴妃,特來向皇上謝恩。」

  劉英進去傳話,不過片刻便走了出來,「皇上請兩位進去說話。」

  甄皇后因有心瞧瞧永昌帝的態度,這會兒還沒走,聽見此言,面色驟變。

  范自鴻向劉英道謝,趁人不備手指微抬,沉甸甸的小銀袋便從他的寬袖滑進劉英袖中。旁邊的范逯卻是個喜怒形於色的人,兩位女兒在宮裡受盡恩寵,范貴妃無端喪子又纏綿病榻許久,哪能不恨甄皇后?

  難得狹路相逢,永昌帝還擺出這般天壤地別的態度,卯足勁頭,丟過去個恨毒又得意的眼神。

  甄皇后心裡咚咚直跳,卻仍面不改色。

  她今日是來求情,而非擺中宮威儀風光的,既然永昌帝氣還沒消,也只能曲意收斂,向劉英道:「等他們出來,再去通稟。」

  劉英無法,又沒有永昌帝「不見皇后」的旨意能擋災,只能應是。

  殿前金磚烏沉,玉欄整潔,甄皇后足足等了兩炷香的功夫,才見范逯叔侄出來。

  她仍是最初挺背而立的模樣,站在欄杆旁,望著麟德殿外的殿宇宮牆,半個眼神都沒分給那對叔侄。心裡忐忑而不安,期待這兩炷香的等候能挽回永昌帝些許憐憫情意,誰知劉英進殿片刻後出來,仍是最初的回答——

  「皇上覺得疲倦,歇下了,請娘娘先回宮。」

  暗中緊握的拳頭僵住,掌心溽熱的汗水仿佛驟然變涼,被兜頭的冷水澆過似的。

  甄皇后的神情驟然凝固,知道再等下去,也只能自取其辱而已。

  手腳如同僵硬,她在宮人環侍下緩緩離去,臉上一時如火燒,一時如冰封。

  遠處,刻意放緩腳步的范家叔侄瞧見這模樣,相顧冷笑。

  ……

  這趟進宮志得意滿,趾高氣昂,叔侄倆出了宮門,正要乘馬而去,卻見不遠處垂滿楊柳的河岸旁,韓蟄跟樊衡站在一處,將旁人遣得遠遠的。

  韓蟄身上是門下侍郎的官服,姿態傲然,山嶽般巋然不動。

  樊衡則是錦衣司副使的打扮,腰間配著鋒銳的刀,迥異於往常恭敬順從的姿態,脊背筆挺,神情憤怒,偶爾手按刀柄煩躁踱步,回頭跟韓蟄說話時也帶著怒意不滿。


  ——倒像是在爭執。

  這就奇怪了,韓蟄手握錦衣司這幾年,裡頭從副使到底下的眼線,全都對他服服帖帖,畢恭畢敬,連大聲說話都不敢。那樊衡雖也有狠厲手腕,卻也像韓蟄手下最得力的鷹犬,向來齊心協力,惟命是從。

  誰知今日,竟會在這護城河畔爭執起來?

  范逯散漫慣了,掃了一眼沒甚興致,只管被家僕扶著登馬。

  范自鴻卻是神情微動,道:「叔父先回吧,我還有點事。」

  他長在河東軍中,本事心眼都比叔父多些,范逯當然不好過問,只笑道:「好,那我先回去喝酒啦。」因甄皇后今日吃癟的事令他十分愉快,當即拍馬往歌坊去了。

  這頭范自鴻理了理衣衫,叫家僕牽馬在原地等著,卻朝韓蟄走過去。

  那邊兩位的爭執隨著他的靠近驟然停止,韓蟄臉色頗難看,脊背繃直,似強壓怒意。樊衡則煩躁踱步,臉上的不忿幾乎能溢出來。

  范自鴻含笑朗然抱拳,「韓大人,樊大人,許久不見。」

  韓蟄掃了他一眼,意思著點頭,聲音都是沉冷的,「范將軍。」

  「不敢當。」范自鴻仿佛全然忘了當初在才朝堂和私下的種種齟齬,只打量兩人神色。

  在韓家祖孫聯手排擠范逯,先後居於相位時,范家也曾深為忌憚,雖探不到韓家府邸里的事,卻也將韓鏡和韓蟄手底下的得力幹將盤查過。其中最讓范自鴻父子有興趣的,便是這位錦衣司副使樊衡。

  沒落侯府貴公子出身,卻在幼時被問罪變賣為奴,這些年摸爬滾打,憑一身鋼筋鐵骨重回錦衣司副使的高位,實在是少見、

  據范通所查,當年樊衡府邸傾塌,便是寧國公甄嗣宗的手筆。

  甚至去歲樊衡借公務之便四處查探甄家的罪證,也非韓蟄授意,而是樊衡私自行事。

  可見樊衡忍辱負重,在錦衣司賣命,是想借著手裡的權柄,清算昔日舊仇。

  這就很有趣了。

  韓家雖跟甄家有齟齬,行事卻頗收斂,祖孫倆都不跟甄嗣宗當面交鋒,這回三司會審時公正行事,不攀咬誣陷甄家,顯然是留有餘地。

  這般態度,樊衡豈會滿意?

  范自鴻寒暄罷,打探關乎甄家的事,韓蟄以「無可奉告」搪塞,樊衡卻是隻字不語。

  他也不虛與委蛇,徑直道:「近來甄相的案子甚囂塵上,范某貿然問及,也是因太過關心。聽聞甄相的許多罪名都已查實,韓大人卻覺證據不足,不宜過早論斷?這可跟錦衣司的行事截然不同。」

  「按律法秉公行事,覺得不妥?」韓蟄眉目冷沉。

  范自鴻笑了聲,「只是多問一句,怕韓大人瞧著東宮的面子,有意維護。樊大人覺得呢?」

  換在平常,樊衡定會順韓蟄之意,這回卻是冷哼了聲,也不理會范自謙,只朝韓蟄抱拳行禮告辭,雖不失禮數,態度中的僵硬卻難以掩藏。

  錦衣司最牢靠的兩堵牆,果真是為甄家的事有了罅隙?

  范自鴻還不敢確信,見韓蟄臉有點黑了,便識趣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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