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

2024-08-31 16:05:12 作者: 九斛珠
  數十里外,范通坐在營帳中,臉上儘是擔憂憤怒。閱讀

  他起兵南下,拿劉統做幌子一路衝殺,若能攻城略地最好,若不能,也可將韓蟄暫時拖在東邊,他好趁虛拿下西邊的要緊隘口。大軍整裝待發,卻始終不見范自鴻歸來,范通膝下就只剩這個獨苗,當然焦灼,是以收到范自鴻借蔡氏之手送出的求救密信,當即派了樊衡南下。

  原本還要多派幾個幫手,因樊衡說怕人多了打草驚蛇,便未擅動,只派幾人遠遠照應。

  好在樊衡對付錦衣司遊刃有餘,前日還曾遞密信過來,說范自鴻安然無恙,不日即可進入河東地界。

  范通率重兵南下,走得不像劉統那樣快。因別處節度使還在觀望,並沒勤王的動靜,唯有河陽派了點兵,范通怕後方空虛,被河陽趁機占便宜,索性休整半日,待范自鴻回來後,父子倆各領一路,范自鴻在東邊拖垮韓蟄,攔住河陽,他則迅速攻取京城。

  誰知盼了數個日夜,兒子雖回來了,卻已是奄奄一息?

  范通身邊悍將甚多,軍資充足,營帳也扎得牢固,夜半時分火把熊熊,樊衡一匹通身毛色油量的黑色駿馬將范自鴻馱來時,范自鴻正自昏迷,半邊身子染了血,險些被守營門的將士攔住。

  樊衡自然是一臉焦灼,掏出令牌扔過去,翻身下馬。

  將士瞧見范自鴻的臉,這才驚慌,手忙腳亂地幫著抬進去。

  范通見了大驚,忙召軍醫過來,叫范自鴻趴著,剪開被血浸透的衣裳一瞧,背後數處重傷,有支箭正中後心,箭尾雖被樊衡折射,箭頭卻還沒拔去,射得頗深。

  這樣的重傷,若稍有不慎,怕是能立刻要了范自鴻的性命!

  范通雖雄霸一方,見狀也是出了身汗,尋了最好的軍醫,小心翼翼地將箭頭拔除,又忙著撒藥包紮。河東帳下的將領也多湧來探視,將范自鴻團團圍住,或是焦灼,或是憤恨,只是看著范通那張鐵青的臉,沒敢出聲。

  樊衡則沉默不語,只將雙手緊握。

  待傷口裹好,軍醫說范自鴻暫無性命之憂,范通才算鬆了口氣,老辣的目光投向樊衡。

  「怎麼回事?不是由你護送,一路無恙嗎!」

  迥異於范自鴻的刻意招攬,范通財大氣粗且手握重權,久居高位,對樊衡固然有利用之心,卻也恩威並施,並不過分青睞。這回會派樊衡孤身南下,是因范自鴻心中的篤定,如今兒子成了這樣,焉能不怒?

  樊衡聽得出他的不悅,當即半跪在地,抱拳道:「原本安然無恙,是在黃陵谷遇到韓蟄突襲,才會受此重傷。」

  黃陵谷是范通的地盤,駐守其間的許留雖非猛將,卻也是范通認識的。

  如此看來,並非樊衡護送不力,而是另有緣故了。

  范通神色稍稍和緩,留下兩位心腹在旁,命旁人先退出去。因掃見樊衡衣裳也有血跡,加之方才情急之下語氣遷怒,便關懷道:「你也受傷了?」

  「不算重傷,謝將軍關懷。」

  「坐著說話吧,你將我兒帶回河東,又救了性命,勞苦功高。黃陵谷中究竟怎麼回事?」

  樊衡遂起身坐在木凳,將前因後果盡數告訴范通,目光掃過范通背後的親信猛將,那兩位雖也為范自鴻的處境牽繫,眼神目光卻多落在范通身上,若帳外有聲音傳來,神情便為之鋒銳,顯然是時刻戒備提防,護衛在范通身側。

  這般情形,樊衡習以為常,卻仍稍覺焦躁。

  ……

  范通生得剛猛,性情不算狡猾,但戒心極高,周遭護衛防守不比宮廷遜色。

  ——他身後這兩員猛將便是河東最出色的高手,且極為忠心牢靠。

  若非范通極親信的人,跟旁人議事時,這兩人時刻不離左右。

  樊衡雖是范自鴻親自引薦,也做足了功夫,甚至不惜以錦衣司的秘密投誠,范通明面讚賞重用,實則仍存戒心。樊衡試過幾次,仍未能攻破他心防,找不到單獨相處的機會。有那兩人貼身護衛,在外又有猛將環侍,樊衡再出色的身手,哪怕豁出性命,也不可能在河東地界斬了范通項上人頭。

  但范通的這顆頭,卻必須儘早斬下。

  河東雖跟嶺南一樣鄰著邊境,情形卻是迥異。

  嶺南陸秉坤固然驕橫,卻離京城太遠,韓蟄當時跟陳鰲一道南下,哪怕仗打個一年半載,不會動搖京城太多。范通卻是緊鄰京城,若稍有疏忽,范通劍鋒所指的便是天下的心臟。且河東兵強馬壯,軍資充足,要憑戰事平定,絕不像對付嶺南那麼容易。


  唯一的出路,便是擒賊擒王,除掉范通父子後,趁著群龍無首迅速收服河東諸將。

  也因此,哪怕刺殺范通是難比登天的事,韓蟄也須盡力一試。

  這重任只能落在樊衡肩上。

  樊衡所求的,也是范通父子的全心信任,博得片刻單獨相處的機會,一擊斃命。

  先前希望渺茫,這回揀回范自鴻這小半條命,卻添了幾分成算。

  ……

  樊衡徐徐將事情講明,不急不躁。

  范通聽罷,卻是鐵拳緊握,鬢邊幾乎爆出青筋。

  「韓蟄賊子,竟如此狂妄!」

  樊衡垂目,神情冷凝,「還有件事,須稟明將軍——是關乎京畿守軍的。」

  京畿守軍的事,范通先前別說跟樊衡透露過,連這兩位親信守將都未必盡數知道。如今驟然聽他提及,不由神情一緊,道:「怎麼?」

  樊衡掃了一眼,似遲疑了下,見范通並未揮退二人,便含糊道:「途中韓家那位少夫人以言辭挑撥,說將軍在京畿守軍的安排,楊家已經盡知,已做了妥善安排,她從韓墨的妻子口中得知,想必消息不假。」

  這實在是聳人聽聞的事,范通幾乎是從椅中彈起來,不可置信般盯著樊衡。

  樊衡亦隨之起身,姿態恭敬,卻未再多言。

  范通在榻前踱步,片刻後道:「等我兒醒來再商議。」

  樊衡應了,見暫時無事,往角落去脫了染血的衣裳,撒藥粉後拿紗布隨意裹住。韓蟄那一箭把握得很好,雖刺破皮肉瞧著血肉模糊,卻未傷及筋骨要害,對樊衡而言,敷藥裹住便已無礙,這傷處卻多少能為他博幾分信任。

  三個人枯坐了小半個時辰,范自鴻才悠悠醒轉。

  范通幾乎是立即撲過去,先問范自鴻傷情。那位雖醒轉,卻因失血太多,精神極差,強撐著說了兩句話,便又撐不住了。范通從范自鴻口中印證了樊衡一路保護,冒死相救的功勞,心中信任更深,便屏退身後兩人。

  待帳中沒了旁人,才小聲問及京畿守軍的事。

  范自鴻的說法自然跟樊衡全然一致。只是他被韓蟄利箭傷及肺腑,雖強撐著到了營帳,卻是命懸一線,沒過多久,便昏迷過去。

  種種言辭都可印證,樊衡的忠心赤誠也無需再多加猜忌,京畿的事更需樊衡出力。

  范通疑心盡去,仍守在兒子榻前,跟樊衡小聲商議後面的對策。

  因樊衡是夜半飛馳而來,折騰了半天,此時已是天色將明。

  范通險些被兒子的重傷驚掉魂,又乍然聞此噩耗,熬到此刻精神困頓,便不似平常謹慎戒備,只留意軍政的事。

  樊衡袖中匕首早已焐得滾燙,一道道消息吐出去,將范通的全副心思引到京畿對策上。

  營帳里商議的聲音愈來愈低,范通負手踱步沉吟,已全然卸去防備。

  天光漸亮,燈火昏暗下去,唯有北地山野間的風在呼嘯,颳得帳篷鼓盪,砰砰作響。

  樊衡雙眸如同鷹鷲,垂目收斂鋒芒,在范通再一次經過身前時,匕首驟然刺出,悄無聲息地沒入范通要害。另一手臂則迅速勒在范通脖頸,如絞緊的鐵索,瞬間扼住范通的聲音。

  匕首上刻有數道凹槽,在樊衡猛力擰轉時,血液便從凹槽迅速流出。

  樊衡的手旋即捂住他嘴巴,將低啞的「嗬嗬」聲盡數封住。

  預演了無數遍的動作,快得如同電光火石,待范通從沉思中反應過來時,整個人已幾近窒息。他試圖掙扎,卻甚為艱難,發不出半點聲音,手肘撞在樊衡要害時,樊衡也悶聲不吭,只將他死死勒著。

  錦衣司的靴子是特製的,裡頭藏有鋒銳兵刃,尋常看不出來,關鍵時卻出其不意。

  樊衡整個人幾乎是掛在他身上,兩隻靴底的利刃盡數彈出,刺穿范通腳面,釘在地上。

  范通身軀碩大,雙腳亦被樊衡釘住,想發出動靜都甚為艱難,只能忍著劇痛,吃力地往旁邊挪,踩下一道血跡。營帳里安靜得詭異,樊衡神情狠厲猙獰,范通滿面驚恐,拼著最後一點力氣,垂死掙扎,挪到桌邊。

  桌上的茶杯在激烈掙扎中撞落在地,范通的身軀也轟然倒了下去,雙臂死死纏住樊衡。

  ——只要帳外的人聽見動靜來救,他縱難活命,范自鴻卻還有一絲生機。

  帳外的守將果然機敏,聽見那藏在風聲里的極低微的動靜,當即掀帳而入。

  樊衡卻已從范通鐵臂間掙扎出來,顧不上逃命,手握利刃,甩向范自鴻,一擊斃命。

  兩名守將哪料范通父子竟會遭此毒手,雙目驚得通紅,厲聲呼喝,當即揮劍撲向樊衡。

  這營帳處在正中,周遭儘是范家的守軍,十數萬之眾,營帳綿延數里。當中有無數鐵箭,無數勁弩,哪怕這些人最終會因范通的死而分崩離析,此刻卻只會為主帥報仇。

  而此刻的樊衡,只有五名被「策反」後投身范通軍中的錦衣司部下。

  為免打草驚蛇,功敗垂成,他連鄭毅打算潛入營帳接應的提議都否決了,除了那五名早已投靠范家,稍得范家信任的部下,再無幫手。

  但只要能撐著一口氣逃到外圍,便會有人接應。

  他信得過韓蟄。

  樊衡拔劍在手,呲了呲牙,身上染滿血跡,逆著營帳門口冷厲的寒風,向外衝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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