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通營帳數里之外,韓蟄率三十名錦衣司的精銳,齊著黑衣細甲,趁夜色疾馳。閱讀
這一帶仍在范通手裡,對於各處駐兵的人數布防,斥候探查的地界都已摸得清清楚楚。韓蟄麾下的軍隊不可能長驅直入,要深入敵腹,唯有挑此處精銳,憑著事先選好的路,悄無聲息的潛入。
好在消息打探得足夠細緻,三五人為一隊,借夜色掩護,並未引起周遭駐軍留意。
疾馳到范通營帳附近,躲過斥候和巡邏士兵埋伏了一陣,便聽到破空響起的哨箭聲音。
韓蟄一聲低低的唿哨,數枚哨箭次第甩出,發出尖銳的呼嘯,如同呼應。
這聲音送到樊衡耳中,布滿血色的雙目霎時露出精光。
從范通的營帳闖出來後,他便被范通的守將包圍,好在事先埋下的釘子夠機敏,因探查到范自鴻回營,便各自偷偷找由頭湊到近處,聽到動靜後,立時向樊衡靠攏。
憑六人之力對付范通那些護衛,自然極為吃力。
樊衡不在乎受傷,哪怕重傷將死,只要留一口氣在,這條命就能保住。
韓蟄呼應的方向已十分明確,他執劍向前,拼力向外衝殺。眼前儘是血霧,身後破空之聲不絕於耳,那些軍士射來的散亂箭支樊衡已沒有精力去躲,只在逃跑的間隙里,分出精神去躲開那些足以致命的勁弓利箭。
冬日晨風冷冽撲面,背上不知中了多少箭,身上的力氣也迅速流失。
遠處混在如潮兵士里的哨箭聲卻愈來愈近。
范通帳下縱然兵多將廣,這片刻之間,卻也不可能盡數調來攔他。軍士們為活命而被驅使,卻無人能攖他浴血修羅般的鋒芒,唯有背後冷箭如雨,天羅地網般罩下來。
樊衡竭力前行,手臂、腿腳、腰腹,不知受了多少重創,卻只能咬緊牙關往外逃。
漸漸看到熟悉的面孔,浸在滿目血色里。
樊衡呲牙,拼盡全身的力氣,奮力向外衝殺、奔逃……
直至模糊看到韓蟄策馬而立,在黎明昏暗的天光下,一把握住他手臂,催著座下神駿,循著山路疾馳離去。
身後追殺的利箭如雨,卻無可畏懼。
……
從范通營帳到韓蟄駐軍的城池,快馬疾馳也需兩三個時辰。
對於重傷將死的樊衡而言,這三個時辰若被耽擱,足以讓奄奄一息的他血盡斃命。
韓蟄不敢耽擱,昨晚出兵去救令容之前就已吩咐悄然潛入河東的鄭毅備了郎中和人手。隨行的三十名精銳足以將范通的追兵誘開,韓蟄七彎八拐地甩脫追兵,與鄭毅會和後,當即馳向錦衣司在附近的隱秘院落。
聞召而來的數名郎中早已將各色傷藥備得齊全,待韓蟄飛馳而至,當即圍攏過來。
樊衡這一路都隔著層裡衣,穿貼身上等細甲防護,饒是如此,渾身上下也有許多血肉模糊的傷口。在場都是刀刃走過來的昂藏男兒,見慣兇險,待將樊衡染滿血跡的衣裳剪碎,剝了細甲,瞧著利箭所刺和刀砍劍削的傷痕,仍是各自色變。
鄭毅和韓蟄一左一右將樊衡扶著,郎中迅速處理了他身前的傷口,便叫樊衡趴在榻上。
身前的利箭攻襲皆可化解,背後卻是門戶大開,雖有事先安排的內應護持,仍傷得極重。哪怕沒傷要害,也不像毒箭那樣能迅速取人性命,也十分可怖。
郎中們竭力鎮定,動作又快又穩,樊衡已然昏迷,偶爾發出極微弱的悶哼。
鄭毅跟了韓蟄數年,見慣他的狠厲沉穩,頭回見韓蟄額間布滿細密汗珠,那雙陰沉的眼睛裡露出濃濃的擔憂。
「樊大人這裡有我,屬下必會傾盡全力,護他周全。」鄭毅抱拳,掌心也是汗膩膩的。
韓蟄明白他的意思,點了點頭,「耽誤一會兒無妨。我等他醒來。」
鄭毅沒再多言,留下人手在旁幫忙,他帶了兩人到外面盯梢。
半個時辰後,樊衡才悠悠醒轉。
素來剛硬的臉上幾無血色,瞳仁稍覺渙散,整個人虛弱得很。
但好歹是從漆黑沉墜的深淵醒了過來。
韓蟄就守在榻邊,見他睜眼,懸著的心總算稍稍安穩了點,雖仍是沉肅之態,神情卻和緩了些許,「沒有追兵,鄭毅守在外面。」他知道樊衡最掛心的事,「方才探來的消息,范通和范自鴻都已死了。」
一絲笑意緩緩勾起來,樊衡含糊地「嗯」了聲,就想闔眼。
「但甄嗣宗還活著——」韓蟄立馬提高聲音,見樊衡強撐開眼皮,續道:「甄家門第仍在,你說過,要親眼看他闔府敗落,洗清昔日罪名。」
「知道……」樊衡聲音很低,漆黑的瞳仁聚攏,含糊道:「我會……活著。」
「好!」韓蟄斬釘截鐵,「在京城等你。」
「放心。」樊衡渾身疲倦極了,精神卻還繃著,不敢有半點鬆懈。
韓蟄頷首,待樊衡再度沉睡時,出屋跟鄭毅交代了幾句,留鄭毅在此照料護衛,他仍翻身上馬,疾馳離去。
為這場搏命般的刺殺,錦衣司損兵折將,連向來封死的機密都給范通泄露了一些,頗傷元氣。
但,值得。
……
范通父子的死訊迅速通過錦衣司諸多眼線的嘴,傳遍河東各地。
謀逆之初大張旗鼓,劉統先鋒猛進勢如破竹,范通重兵壓陣,氣勢洶洶。如今主將父子皆被刺殺,便如帥旗轟然倒下,攪得人心惶惶。
被范通重金收買的土匪、流民幾乎在一夕間如鳥獸四散,軍士們雖礙於軍令不敢擅動,傳言卻迅速蔓延,早已沒了起初志在必得的奮勇勁頭,或是觀望,或是投向朝廷,人心霎時渙散。
而范通一死,河東諸多悍將便沒了震懾,異心四起。
有人想趁勢接過大旗,握住河東兵權,有人不服氣,明爭暗鬥,亦有人察覺大勢已去,以保衛疆土百姓為名,率兵回到駐地,不再摻和戰事。
韓蟄便趁著河東一盤散沙,尚未被誰收攏時,命人迅速出擊。
這回都無需他親自出手,對著有將無兵,人心渙散的敵人,河陽的諸位將領和韓蟄身邊的傅益等小將都堪當重任,捷報連連。
樊衡的消息也不斷遞來,雖重傷未愈,卻熬過了最兇險的幾天,性命無礙。
韓蟄臉上的沉厲肅然也漸漸消去。
令容看在眼裡,覺得高興。
那晚韓蟄去接應樊衡,她歇了一宿,次日跟傅益說了府里的事。兄妹倆都曾承教於傅老太爺,先前傅老太爺病勢纏綿,令容也回府探望過多次,知道人上了年紀,這種事難以勝天,默然對坐一陣,也只能接受。
傅益征戰在外,不可能回府,便獨自往清靜處去,對著金州的方向叩拜,沉默了一宿,次日仍生龍活虎地聽命於韓蟄,率軍出征。
令容在喪事上悲傷,經這一番驚險,倒淡了些。
只是心裡掛念昭兒,擔憂思念瘋了般滋長。然而這會兒正是戰事吃緊,韓蟄那邊忙碌,她更不能添亂,是以按著不提。
這晚韓蟄回來得依舊不早。
已是戌時二刻,冬日裡天黑得早,門前兩盞燈籠燃到一半,被四角的細線固定著,四平八穩。風颯颯地吹過,枯樹枝上僅剩的殘葉隨之打著旋落下,比起別處的爭奪廝殺,這座城池裡反倒顯得安謐。
令容身上圍著大氅,心裡藏著事情坐不住,便在廊下漫步。
晌午歇息的時候,她又夢見了昭兒。才出生沒幾個月的小娃娃,嘴裡只會咿咿呀呀的,夢裡他還在襁褓,似乎是餓了,正嗚嗚地哭,怎麼哄都哄不好。她從夢裡驚醒來,整個後晌都有些魂不守舍,仿佛心思都陷在昭兒身上,挪不開似的。
飄往京城的心思在聽見院門推開的聲音時驟然回籠,令容抬眼,正對上韓蟄的目光。
他守在城裡,並未穿那副沉重的盔甲,只穿一套墨青長衫,外頭披著大氅,肩上一圈油亮烏黑的風毛,將那張輪廓分明的臉圍在中間,慣常束髮的烏金冠下眉目冷峻,卻不見先前常藏著的疲色。
令容迎向院中,「夫君今日事情不多嗎?」
「傅益那邊連連告捷,需要操心的不多。」韓蟄握住她手,修長柔軟的指尖,帶著涼意。
「怎麼不在屋裡待著?」
「屋裡坐著悶,剛出來沒一會兒。」令容斂眸,同他往屋裡走。
心裡空落落的,又像是藏著團焦躁的火,先前須冷風吹著才能勉強壓住,韓蟄一回來,倒是安生了許多。
桌上食盒裡備著一碗熱騰騰的湯,是怕韓蟄勞累太過,補身子用的。
令容取細瓷碗盛了給他,香噴噴的氣味撲過來,直往鼻子裡鑽。
韓蟄睇著她,做母親後眼角眉梢添的韻致愈發動人,滿頭青絲隨意籠在後面,那雙眼睛卻盯著食盒裡的肉湯,跟他邀功,「選的都是新鮮的肉,裡頭加了幾味藥,不過有旁的味道壓著,很好吃。」
眼眸抬起來,亮晶晶的。
韓蟄笑了笑,舀了一勺遞給她。
令容被香氣誘惑,下意識吃了,便見韓蟄挑眉,「當真好喝?」
「夫君懷疑我廚藝呀?說實話——」她假意蹙眉,「不太好喝。」
「唔。」韓蟄自嘗了一口,一本正經,「還真是。」
令容沒等到誇讚,在桌底下輕輕跺腳,「既然不好喝,就別喝了!」
韓蟄只管笑,舉碗將裡頭的湯都喝了,暖熱美味從舌尖到喉嚨再到腹中,將整日勞累消除殆盡,見令容縴手支頤,似出神的模樣,擱下碗勺睇著她,「想什麼呢?」
「沒什麼。夫君還喝嗎?」起身去取他的碗。
韓蟄就勢握住她的手,「想昭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