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魏弛登基後的第一次選秀正在緊密籌備著,符合年齡又未曾婚配的大家閨秀幾乎都登記在冊。閱讀
季家本來以為這件事跟他們無關,因為他們府上一共就只有兩個女兒,一個已經死了,一個已經超出選秀規定的年齡範圍。
這次選秀對於女子年齡的要求和舊例一樣,是十三到十八歲,而季雲婉前些日子剛好年滿十九。
當時季淮安還鬆了口氣,覺得避了過去,不然季雲婉如今根本不在京城,又一門心思想留在胡城不回來,他就算派人去找,萬一她心不甘情不願拖拖拉拉耽擱了,被人發現她並未去探望姑母,而是去了胡城的話,那季家必然受人恥笑,皇帝那邊更是無法交代。
可誰都沒想到的是,最終的名單里竟然有他的女兒!
魏弛以季雲婉賢良淑德,才貌俱佳為由,破格將她放到了名單里。
許多人對他此舉想不明白,但明不明白都不重要,不影響他們頌揚稱讚這位坐在皇位上的人。
「這是陛下對季家的關照。」
「這是陛下知曉季家定因曾與秦王議親一事惴惴不安,安撫老臣。」
「陛下賢德。」
「陛下胸懷寬廣。」
「陛下實乃明君,是我大梁之福!」
一片讚頌聲中,到季家登門拜訪的人也一夜之間多了起來。
因為在眾人眼中破格即意味著內定,不然魏泓為什麼將季雲婉的名字放到名單里呢?
只是寫上去走個過場嗎?那豈不是落個沽名釣譽的名聲。
「陛下這是為了籠絡人心。」
季淮安的妻子曹氏說道。
「將婉兒選進宮去,大家就都會覺得他不計前嫌,不在意咱們曾與秦王議親的事,覺得陛下是個賢德大度的明君,正如現在這樣。」
朝中與秦王有來往的可不止他們一家,而他們家好歹是因為親事才有來往,有些人可是實實在在的秦王黨,在先帝沒登基的時候一度想擁立秦王登位。
奈何高宗自始至終也沒鬆口改立太子,這些人在先帝登基後便都受到了冷落,有些如今的境地甚至還不如季家。
經過這麼些年,這些人想必已經吃夠了苦頭,若是此時陛下再給些甜頭,那他們就會像聞到甜味的螞蟻,自己摸索過來,成群結隊源源不斷。
「若是如此那就好了,」季淮安道,「我就怕陛下不是這個意思!」
「不是這個意思還能是什麼意思?」
曹氏道。
「總不能是他真的喜歡婉兒吧?」
說完自己都笑了起來。
陛下當初喜歡姚小姐的事可是人盡皆知,他們婉兒若是能入了陛下的眼那早就入了,又怎麼會等到現在?
季淮安在房中不安走動,沉聲道:「我怕是陛下發現了什麼。」
曹氏微怔,明白過來之後臉色一變。
「不會吧?婉兒雖然在秦王這件事上偏執了些,但不是那不知輕重的孩子。宮裡人去王府送賞,她知道了定會想法子避開的,絕不會沒眼色地往上撞。」
「若真是不小心撞上了,那她也一定會寫信告訴咱們,不會什麼都不提的。」
但她之前的來信里從沒說過,那應該就是沒碰上。
「再說了……陛下若是因此惱了咱們季家,那應該會發火或是更冷落咱們才是啊,怎麼反倒要把婉兒選進宮呢?」
季淮安眉頭微蹙,心中有一個猜測,但眼下不能確定所以也就沒說,直接跳過剛才的話,問道:「派去接婉兒的人走到哪了?」
曹氏回道:「這才走了四五天,就算日夜不停地趕路肯定也還早呢。」
季淮安沉著臉囑咐:「再多派些人去!一定要儘快把婉兒帶回來!她若不願意的話,綁也要給我綁回來!」
曹氏聞言不大情願:「用不著吧?選秀這麼大的事,婉兒聽了肯定知道輕重,不會不回來的。」
「不會?」
季淮安聲音陡然拔高,橫眉倒豎。
「她為了秦王還有什麼事做不出來?起初說的是三個月,你看看這都幾個月了!我寫了多少信,催了多少回,她回來了嗎?」
自從他這個女兒離開了京城,就像飛出籠中的鳥兒,再也不受他控制了。
曹氏撇了撇嘴,小聲嘟囔:「還不是你自己答應她去胡城的。」
當初這件事連她都不知道,是季雲婉與季淮安商定後才告訴她的,她想勸阻也已經來不及了,季淮安定下的事從不會因她的意見而更改。
季淮安一噎:「現在說這個還有什麼用?先把婉兒接回來要緊!」
於是季家便又派出了一波人去接季雲婉,比前一次更急。
可是沒過幾天,季淮安便改了主意,不再打算接回季雲婉了。
那日大朝會後,他正準備回家時,在宮中被一個匆忙趕路的太監撞到。
這太監連聲給他道歉,還隨口與他攀談了幾句,說起自己前些時日奉命去胡城給秦王妃送賞,在那裡無意看到一個與季二小姐有幾分相似的人。
「奴婢當時險些認錯了!還以為您要將季二小姐送去給秦王做妾呢。」
「後來仔細一看才發現不是,原來是秦王殿下身邊一個通房,長的與季大小姐神似,與二小姐也就有幾分相似,奴婢這才花了眼!」
那太監說著還往自己臉上不痛不癢地打了一下。
「您看奴婢這點小人心思,竟因一時眼花就懷疑季大人您背著陛下與秦王往來。」
「可是季家書香門第,就算真想結親,又怎麼會把女兒送去給人做妾呢?」
「何況當初秦王與季大小姐的婚事本也是高宗賜婚,跟季大人您也沒什麼關係,並非您自己想與他結親的,對吧?」
太監的聲音本就尖細,最後兩個字又故意拉長了聲調,像是蠍尾的毒刺,狠狠針扎進了季淮安的耳朵里。
他因這毒刺打了個哆嗦,面色發白兩腿發軟,貼身的衣衫短短片刻便被打濕,額頭亦是滲出了一層冷汗。
太監恍若未覺,仍舊笑看著他。
季淮安僵硬地點了點頭:「是,當初的婚事……全是高宗做主。」
太監輕笑頷首:「我就說嘛,季大人對陛下向來忠心耿耿,絕不會做出這般背主之事的。」
說完對季淮安施了一禮:「既然如此,那奴婢就先告退了,大人慢走。」
直到那太監走遠,季淮安才在寒風中回過神來,拖著沉重的雙腿回到了季府。
……
「你說什麼?」
曹氏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給婉兒辦喪事,說婉兒死了?可她明明還活著!」
「現在是還活著,」季淮安道,「但她必須死。」
「為什麼!」
曹氏不復往日平靜,高聲嘶喊。
「只因為那太監說看到個與婉兒相似的人嗎?可他也說了那是秦王的通房,秦王身邊也確實有這麼一個通房,婉兒也寫信說過的!」
「說不定……說不定他看到的確實就是那個人呢!」
「他看到的是誰你真的不清楚嗎?」
季淮安戳破她的自我安慰。
「我為官數十載,頭一次有太監不小心撞到我,偏偏這人還就是去過胡城的,還在胡城見到了一個與婉兒相似的女子!一切就這麼巧嗎?」
曹氏嘴唇顫顫,半晌沒說出話來,再開口時聲音哽咽。
「可那也不一定非要婉兒去死啊,咱們可以……可以偷偷把她藏起來!」
她說著自顧自地點頭:「對,藏起來!只要以後不讓她出現在京城,離這邊遠一點就是了!」
換一個身份在別處成親生子,哪怕這輩子母女都難以再相見,只要知道她還活著就好啊!
「藏不了……」
季淮安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神情頹敗,頭上的白髮似乎都多了幾根。
「陛下既然發現了婉兒,就一定不會輕易放過,願意放過的話就不會故意派人來警告我。」
「咱們季家和胡城那邊一定已經被人守住了,不管做什麼都會被他知道的。」
「他就是在逼咱們自己做出選擇,是放棄這個女兒給他出氣,還是賠上整個季家。」
曹氏淚如泉湧:「那就只告訴大家她死了不行嗎?哪怕讓她在外面自生自滅……也總還有活下去的希望啊。」
「求你了老爺,求你了,給婉兒留條活路吧!我已經沒了一個女兒,不能再沒了另一個啊!」
季淮安亦是紅了眼眶,但還是緩緩搖了搖頭,並未讓步。
「這次選秀的名單上有婉兒,陛下因此名聲大振,就算是看在這一點,他暫時也不會動咱們季家,但前提是婉兒的事要處理的讓他滿意。」
否則他將季雲婉在上川的事宣揚出去,季家的聲譽就徹底完了,到時他就算動了季家,旁人也不會說他心思狹隘容不下人,只會說季家兩面三刀,活該受難。
可到底怎樣才能讓魏弛滿意呢?
「只有婉兒死了,他才會滿意。」
不然季雲婉若是回來,他就要將她選進宮去。
但他把季雲婉放到名單里的目的並不是如此,季家若想趁機把女兒送進去,非但得不到好處,還給今後埋下了巨大的隱患。
所以季雲婉決不能回到京城。
可是選秀大事,非死非傷非殘是一定要參加的。
僅僅傷了殘了但還能被季家好好養活一輩子,這可以消除魏弛的怒火嗎?
不能。
從選秀開始,魏弛就是想讓季家作繭自縛,不僅不能攀上秦王這根高枝,還要親手殺了自己的女兒。
而他這個帝王,自始至終沒親自動過一根手指頭,還博得了朝野上下的一片稱讚。
真是好心思啊……
季淮安面色沉沉,曹氏則儀態全無,撲過來扯住他的衣襟。
「我不管!我不管!當初是你讓舒兒與秦王結親,這次也是你讓婉兒去上川找秦王!都是你這個做爹的錯,憑什麼要讓我的女兒去死!」
「把婉兒還給我,把我的婉兒還給我!」
季淮安被她拉扯的來回搖晃,解釋安撫的聲音全被蓋過,最後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大聲吼道:「把婉兒還給你以後呢?季家呢?嘉祺呢?全都一起去死嗎?」
季嘉祺是曹氏的兒子,也是季淮安的長子,今年十四歲,自幼聰慧,眼看就能支應門庭了。
曹氏動作一頓,幾縷鬢髮散落下來,臉上的妝容也因為淚水而變的模糊,看上去格外狼狽。
季淮安將她的手甩開,沉聲道:「嘉祺和婉兒,你自己選一個。」
曹氏站在原地呆愣片刻,忽然轉身衝進內室,哭嚎著撲倒在床上。
「我的婉兒啊……」
……
倉城沒有宵禁,即便夜晚也依舊十分熱鬧。
魏泓知道姚幼清對這座城鎮感到很新奇,就像她剛到胡城的時候一樣,於是只要一有空就時常帶她去街上逛逛。
這日他是晚上帶她出來的,正好碰到一個表演雜耍的,姚幼清看著連連稱奇,直夸對方厲害。
那表演雜耍的是個十七八歲的小伙子,面相俊朗嘴又甜,因此格外受婦人們的喜歡,總能得到不少打賞。
姚幼清心思單純,注意力完全在對方的雜耍上,根本就沒注意到那人長相。
但魏泓卻不這麼覺得,見她在這站了許久都不走,面色漸漸沉了下來,在姚幼清又跟著人群拍手叫好的時候皺眉道:「這種雜耍真正耍的好的人都是白天出來的,只有手生怕被發現的才會晚上出來,因為晚上天色暗看不清。」
姚幼清睜大雙眼:「真的嗎?我以為這個人就已經很厲害了,原來還有更厲害的啊!」
她完全看不出人家的絹花和手帕之類的東西是從哪裡變出來的,就好像真是憑空冒出來的一般。
魏泓聽她又誇讚對方,臉色更不好了。
「這有什麼厲害的?沒見識。」
說完察覺自己語氣不好,面色微僵,想解釋又不知如何開口。
正擔心姚幼清生氣,卻聽她說道:「我就是沒見識過啊。」
京城的瓦子裡雖然也有這些雜耍,但她只聽哥哥們說過,從沒親眼見過,因為爹爹不許她去那些地方,更不許她晚上出門。
曾經聽過但並未見過的東西今日終於得見,姚幼清當然開心,扯著魏泓的衣袖笑著又添了一句:「謝謝王爺帶我出來長見識!」
說話時兩眼彎彎,眼中映照著街邊的燭火,清亮而又灼人。
魏泓心口一縮,像是行走在冬夜裡的人陡然遇到明亮的火光,急切靠近時不小心被燙了一下,但這灼痛感很快消失,取而代之的都是熨帖與舒暖。
他出神地看著女孩,女孩則又轉頭看向雜耍,側臉映在他眼裡,如詩如畫。
那日之後,魏泓自己閒來無事便會學一些雜耍,然後告訴姚幼清街上那些人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起初姚幼清還覺得很厲害,可後來她就漸漸笑不出來了。
因為這些東西不知道的時候還有新鮮感,知道了就覺得無趣了,再看的時候就會覺得也就那麼回事,不像最開始那麼好玩。
「我都不敢再說什麼厲害了。」
姚幼清趁魏泓不在的時候跟周媽媽發牢騷。
「王爺太爭強好勝了,我說什麼厲害他就學什麼,現在除了那些異邦話,他幾乎什麼都會了。」
從編兔子蝴蝶到各種雜耍,魏泓現在信手拈來。
這也確實佐證了他之前說的話,他學東西真的很快。
周媽媽在旁低笑,也不知該說什麼好。
與其說王爺是爭強好勝,不如說是心眼小,聽不得王妃誇別人聰明厲害。
姚幼清兩手拄頭嘆氣,等魏泓又要帶她去逛街的時候都有點不想去了。
但在家裡悶著也沒什麼事,她最終還是跟魏泓一起出了門。
街上和往日一樣熱鬧,姚幼清閒閒地往兩邊看,忽然看到一塊空地上,正有人在表演雜耍。
她對那雜耍並不感興趣,原本是想走開,但忽然又想到什麼,兩眼一亮,臉上少見地露出一抹俏皮的神色,指著那邊道:「王爺,那個好厲害!」
魏泓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然後面色便僵住了。
只見那邊正在表演一個雜耍,十分古老且庸俗:胸口碎大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