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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連城(3)

2024-08-31 19:46:20 作者: 左耳聽禪
  膳房的食材都是精挑細選的,有些食材尋常人家一輩子也吃不上,用這樣的東西燉出來的湯自然是好湯,何況是同一鍋出來的,當然不會有什麼分別。閱讀

  唯一的區別,就是謝氏給連城盛湯的時候親手往碗裡下了毒。

  她此時怎麼還會不明白,自己剛剛的舉動都被連城看到了,只不過連城沒有拆穿,只是不動聲色地換了一碗。

  謝晉在謝氏懷中抽搐了一下,她低頭一看,見他嘴角翕動,分明是想說話,卻因舌頭麻木而說不出來。

  她想到那毒.藥會要人性命,再顧不得質問連城,跪下來哭求:「陛下,陛下我錯了!我不該給你下毒!這……這都是我一個人的主意,都是我自己的主意!跟晉兒無關!陛下你行行好救救他吧!」

  「宮裡的太醫醫術高明,一定能想辦法解了這毒的對不對?」

  「我聽說這毒要三四個時辰才會徹底發作,還有時間,還有時間!你救救你弟弟啊陛下!」

  她聲淚俱下,說著又重重磕了幾個頭,每一下都結結實實,額頭沒一會就紅了。

  但連城卻不為所動,坐在椅子上冷聲問道:「聽說?聽誰說?」

  謝氏一怔,張著嘴半晌沒說出話來。

  她要攬下這罪行,就要交代清楚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可她根本連毒.藥的來處都說不明白,因為這就是謝晉給她的。

  她正絞盡腦汁想著編個合理的謊話,卻聽連城又道:「母后開口前最好三思,朕給四弟安排的那座宮殿雖大,卻四處都是機關,他每天在裡面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朕,全都知道。」

  謝氏雙目圓睜,心中最後一點僥倖也消失了。

  「你……你監視他?那你……你早就知道……」

  早就知道我們要給你下毒了?

  連城眼中這才多了一點情緒,不仔細看根本分辨不出來,那是預料之中的一抹淡淡失望。

  「是,朕早就知道了,只是朕之前還盼著……盼著你記得,我也是你的骨肉,盼著你即便被四弟慫恿,也不忍心下手。」

  可他的母親還是選擇了四弟,選擇了親手遞一碗下了毒的湯給他。

  謝氏心頭一陣抽痛,但這疼痛轉瞬即逝,很快就顧不上了。

  她想起懷中的謝晉中了毒,多耽擱一會就多一分危險,於是再次咚咚叩首。

  「我們錯了,我們錯了陛下!」

  「晉兒他……你弟弟他就是一時鬼迷了心竅,才會起了取而代之的心思。我這個做娘的本該攔著他的,本該攔著他的!」

  「是我們不對,都是我們不對,你看在血脈至親的份上,就原諒我們這一次吧!」

  她說著又哀哀地哭訴起來:「你從小就被送進宮來,錦衣玉食榮華富貴,不知道平民百姓的日子多苦啊。」

  「你弟弟他這些年跟著我,從沒享過半點福,你平日吃的穿的用的這些,他在進宮前從未見過啊!」

  「明明都是一個娘胎里出來的,你是高高在上的皇子,他卻淪為了平民百姓,這讓他怎麼甘心?」

  「他就是一時糊塗,才會起了弒君的念頭。」

  「陛下你念在他這些年吃的苦遭的罪,就饒恕他吧,求你了,我求你了!」


  連城幾乎想笑:「因為不甘心,所以就要殺了朕取而代之嗎?可是母后,當年我們兩個同時出生,送走哪個留哪個,不是你決定的嗎?就算要怪,也怪不到朕頭上吧?」

  謝氏目光一顫,冷不丁打了個哆嗦

  偏偏連城連喘息的時間都不給他,又繼續說了一句:「還有,他是一時糊塗,那母后你呢?」

  你是怎麼忍得下心,對同是親生骨肉的我下手呢?就因為……我不是你一手帶大的嗎?

  可當初捨棄了我,讓我獨自一人在宮裡面對無邊黑暗和狂風驟雨的……不也是你嗎?

  連城之前一直以為自己是可以理解謝氏,可以不埋怨她的。

  畢竟當時那般境地,她已經是想盡辦法保全兩個孩子了,她身為母親,做到了自己能做的一切。

  但有時他還是會克制不住地想,如果母親當初選擇了留在他身邊的話多好?畢竟誰不想讓母親陪伴著自己長大呢?誰不希望在自己摔倒的時候,能有個人扶一把,在自己受傷的時候,能有人安慰一句,為他擦去眼中的淚,問問他疼不疼呢?

  這些都是他從未得到的東西,是他當初無比嫉妒魏泓的東西。

  所以當有朝一日,他得知謝氏還沒死,哪怕是聽聞他們取代了他,他還是選擇了原諒一次,還是抱著那麼一丁丁點的期望,想著來日相聚,也能體會一下來自母親的關心和愛護。

  但二十餘年的時光還是造成了太多的隔閡,他們母子之間除了那一層單薄的血脈,幾乎什麼都沒剩下。

  當初兩個孩子剛生下來,她或許可以做到不偏袒,送走一個去享受她以為的榮華富貴,自己就留下來照顧另一個。

  可二十多年過去,到底還是養在身邊的那個親近些。

  當日謝晉說「我若當了皇帝,自會孝順你一輩子,真正將你供為太后的,但阿兄就不一定了」。

  這句話,她到底還是聽進去了。

  謝氏涕泗橫流:「我知道錯了,阿淵我真的知道錯了,你就饒了我們這一次,救救你弟弟吧!」

  連城緩慢而又堅定地搖頭:「我已經原諒過你們一次了。」

  說完不想再與她多言,喚來了守在門外的下人,讓他們將謝氏和謝晉分別帶回各自的住處,半點沒有要給謝晉請醫的意思。

  謝氏掙開宮人的手,撲過來緊緊抓住了他的衣擺。

  「阿淵,我求你!娘求你了!救救晉兒,他是你親弟弟啊!」

  連城沒有理會,宮人忙上來架住謝氏的胳膊,將她再次拉開。

  謝氏見連城真的狠了心要見死不救,之前的哀求全部變成了怨憤,原本對連城給謝晉下藥之事還有些懷疑,此時便斷定了一般,聲嘶力竭地喊道:「還不都是因為你!還不是你先給晉兒下藥,才讓他逼不得已生出這種心思!你有什麼資格怪他?你憑什麼怪他?」

  「你知不知道他這些年受了多少苦?當初他被人看上險些抓進府去做禁臠,要不是我連夜帶他逃走,他可能早就已經死了!」

  「你在宮裡享了這麼多年的福,就不能看在他吃苦受罪的份上體諒體諒他嗎?」

  連城仍舊沒有回應,宮人拖著她往外走,她死死地扒住了落地罩,指甲劈裂滲出血來。

  「我是你娘!我都跪下來求你了你還想怎樣?你這個皇帝難道連孝道都不顧了嗎?你剛登基就逼死親娘和弟弟,文武百官必會記上你一筆的!」


  可是不管她說什麼,都再沒得到連城一句回答。

  宮人掰開她的手指,堵住她的嘴,沒再給她開口的機會,硬將她從殿中拖了出去,謝晉也被人帶了下去。

  殿中重新安靜下來,宮人來將桌上的飯菜撤走。

  連城的視線隨著他們的動作在碗碟上停留了片刻,忽而扯著嘴角笑了笑,只是這笑意未達眼底。

  「朕第一次吃到母親做的飯菜,第一次喝到她親手給我盛的湯,她卻是想毒死我。」

  內侍忙在旁勸道:「陛下別太難過了,太后與您分別二十餘載,與您生分,這也是……也是難免的。」

  只是生分到下毒,這也確實太讓人心寒了。

  至於太后說陛下給晉王下了毒,壓根就沒這回事,從頭到尾都是晉王自己嚇自己,偏偏太后還信了。

  連城緩緩搖頭:「我不難過。」

  情理之外,預料之中,他早就已經做好了準備,事情真正發生時也就不至於太難過。

  何況他從小就習慣了沒有母親的日子,現在於他而言也不過是回歸最初而已,沒什麼不同。

  與其說難過,不如說是失望吧……

  他畢竟真的期待過。

  那令人羨慕的,被母親關懷著的日子,他曾盼望過。

  但也僅此而已了。

  連城坐回桌案前繼續批閱奏摺,按照往日的作息時間用膳歇息,似乎沒有因為今天這件事受到半點影響。

  可投入湖面的石子即便再小,也會引起漣漪,即便水面上看不出什麼了,水下石子經過之處,終究會留下痕跡。

  當晚,他就因這一粒在他眼中微不足道的小小石子,在睡夢中再次陷入了幼時那段不堪回首的經歷中。

  沒有母族扶持保護,又因雙生子的身份被視為不祥,即便兩個孩子最終只留下了他一個,但父皇依舊嫌惡他,兄弟們更是無休止的欺辱他。

  他一年到頭吃不上幾頓飽飯,就連大家都去的宮宴也不一定有他的位置,身上永遠有大大小小的傷痕,或青或紫,從不曾好全過,穿的衣裳不是髒的就是舊的,繡坊根本不怕他告狀,明目張胆剋扣他的份例。

  直到有一年,他被幾個兄弟追打著慌不擇路地逃跑,撞上了醉酒的勇武大將軍。

  熏人的酒氣,滿身的惡臭,染著油光的絡腮鬍,一股腦地迎面撲了過來,那百餘斤的重量全部壓在了他單薄瘦弱的身上,將他胸肺間的空氣擠得一乾二淨。

  若非是在宮中,若非他再怎麼不受寵也還是個皇子,周圍的幾個宮人可能連攔都不會攔。

  但即便他們將他及時拉了起來,他的衣裳還是被撕扯的凌亂,在寒風中哭喊著瑟瑟發抖。

  而這可怖的一幕並沒有結束。

  翌日,父皇就讓繡坊來給他趕製了新衣,那也是他頭一次穿到真正屬於自己的,量身縫製的,非常漂亮的衣裳。

  然後父皇就以讓他跟著勇武大將軍學武為由,將他送到了這位將軍身邊。

  他就這樣被自己的親生父親當個玩物般送了出去,來討好手下最重要也是最忌憚的武將。

  這衣裳連城只穿了一次,就染滿了血,是他用匕首劃破那位大將軍的脖頸時噴濺的。


  沒有人相信是一個七歲的孩子殺了這位大將軍,孩子自己當然也不會承認,只哭著說是不知從哪裡跑出來的蒙面人把大將軍殺了。

  這件事後來拉拉扯扯,最終查到「兇手」是大將軍身邊的一個副將,也是一直想跟他爭權奪勢的一個人。

  勇武大將軍的權勢隨著他的死被眾人瓜分剝奪,沒有人再去細究他的死因,所有人都爭著搶著要用最快的速度分一杯羹。

  連城重新被接回了宮,只是這次回去的,再也不是那個任人欺凌,面對兄弟們的拳打腳踢只會哭泣忍讓的他了。

  他在睡夢中看著年幼的自己長大成人,看著他不動聲色的將每一個欺負過自己的人踩在了腳下,心情從起初的驚懼恐慌變的平靜沒有波瀾。

  這個噩夢在他小時候經常纏繞著他,但他長大之後就很少夢到了,即便夢到,最後也會如現在這般平靜,並不會引起太大波動。

  他覺得自己很快就能醒來了,可夢境中卻陡然出現了謝氏的身影,他在夢中質問謝氏:四弟被人覬覦的時候尚有母親你護著他,可我呢?

  母親,我呢?

  謝氏沒有回答,只是笑著給他盛了碗湯:「阿淵,喝口湯吧。」

  連城心口一縮,下意識退後兩步,轉身想要離開,卻看到父皇捧著一套新衣裳走了過來:「來,把這套衣裳換上。」

  「喝口湯吧。」

  「把這套衣裳換上。」

  「喝口湯吧。」

  「把這套衣裳……」

  連城陡然驚醒,鬢邊滿是冷汗。

  他不想讓人知道自己被噩夢驚醒,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怔怔看著帳頂,耳邊似乎還是夢中那兩句縈繞不去的聲音,死死糾纏著他不肯離去。

  直到殿中響起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有人竊竊說了幾句什麼,他才用聽不出絲毫波瀾的聲音問道:「何事?」

  值夜的內侍以為是他們聲音太大將他吵醒了,忙上前道:「陛下,宮人來報,說是晉王爺薨逝,太后她……傷心過度,也跟著去了。」

  實際是晉王爺死後太后緊跟著就自盡了,死前還在咒罵陛下,那些話實在難聽又惡毒,不方便在他面前贅述。

  連城並沒有表露出什麼情緒,只隔著床幔回了一句:「按太后儀制厚葬。」

  至於謝晉提都沒提。

  他起初不讓人知道謝晉的存在是因為他還要利用謝晉的身份除掉齊澤他們,後來是因為發現謝晉仍舊偷偷一人在房中模仿他,心存不軌,索性便再試探一段時間。

  所以直到現在,也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存在。

  一個不存在的人,又談什麼喪儀葬禮呢。

  內侍會意,對外面的人低聲說了幾句什麼,然後便又走了回來,道:「離上朝的時辰還早,陛下再睡會吧。」

  連城沒出聲,內侍便也沒再說話,過了許久沒聽到床上有什麼動靜,還以為他又睡著了。

  誰知道床幔卻忽然被人掀開,原本躺在裡面的人赤著腳便走了下來,打開一個箱籠翻找起來。

  內侍哎呦一聲三兩步走了過去:「陛下,您這是找什麼呢?告訴奴婢讓奴婢給您找啊。」

  連城卻不理會他,仍舊自己翻找,很快便找出一個單獨的小木箱,箱子裡放著一塊毯子,緋色繡花鳥紋飾,一看就是女子用的樣式。

  他拿著這塊毯子又回到了床上,將毯子蓋在了身上。

  可這毯子只是用來在車裡搭住身上保暖的,並不大,蓋在他身上只能勉強遮住半身。

  連城將身子蜷起,一點一點縮進了這毯子裡,直到把整個人都罩在了裡面,才終於閉上了眼,仿佛回到上川那段短暫卻又歡愉的日子,見到了那個即便他蓬頭垢面,即便並不知曉他的身份,也願意不計回報地保護他,善待他的人。

  腦海里謝氏和先帝的聲音終於散去,只余那女子清淺地笑著,柔聲問他:「以後就叫你阿樹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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