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西別院營造完成之前,武牢關俘虜回來的蠻子們被暫時幽禁在西行宮之內。
這是一處皇家秋狩時暫住的園子。
因為不會過久居住,所以一應設施不比別院奢華,走的是冷峻凜冽的裝修風格。
據說是營建它的武宗皇帝特地吩咐過的,目的是讓隨行秋狩的百官見西行宮如見行營。
保持警惕,時刻準備戰鬥。
各部族的蠻子高層被分開安置,各自占著一間不大的獨門院落。
院落以不同的獵物命名。
羽揚部可汗幼子住的是熊園,正堂屋內懸著用石灰醃漬過的一顆巨大熊首,乃是當年武宗手下一名愛將徒手搏殺而來。
武宗惜此人勇武,賜予他獵物陳於皇家行宮的無上殊榮。
此刻巨大熊首之下,桌椅板凳都被推到一旁,地上鋪開一張厚實的熊皮,一名少年席地而坐。
他握著一卷《武功志》看得出神。
《武功志》講的不是武學,而是記錄了西行宮建成以後,歷年秋狩亮眼的狩獵記錄。
看完一遍,翻到從頭,繼續再看。
單調的條目,被少年反覆閱讀,許多名字他在羽揚傳下來的故事裡也看到過,羽揚的勇士們和他們交戰,互相有的死了,有的活下來。
熠熠生輝。
他像是要把那些名字刻進腦子。
「可惜,沒有像那個人一樣的勇士……」
少年看累了掩卷沉思,腦海里翻湧起武牢關前令人膽戰心驚的畫面。
那個男人信步閒庭,遊走在成千上萬勇士之間,烈陽一般逼退凜雪般厚重的隊伍,一人一刀,把狼庭的驕傲踩在腳下,然後狠狠踐踏。
北蠻仇恨南邊的大烈,視大烈為遲早落入自己囊中、予取予求的獵物。
但依舊也會敬畏個體實力強大的高手。
那個人是草原上都見不到的高手……少年咬了咬牙,就著涼水,啃一口放幹了的藜麥麵餅。
正要繼續再看一遍《武功志》,聽到外面傳來腳步聲。
他迅速放下書,撩起帘子往北邊看。
瞳孔一下子凝固了。
三個人徐徐行來,負責看守他們的那名地位不低的將領,恭謹的在最前方帶路。
「蘇牧。」
少年捏緊布簾,情不自禁的站直身子,把腰杆挺的如鷹回峰一般。
他像是在面對自己的父汗,可父汗也不曾讓他這樣緊張過。
那個人就是凜冬最無情的暴雪,咆哮著撕毀沿途的一切,讓每一個面對他的人都感到徹骨的絕望。
暴雪降臨熊園。
明明是極刺骨的寒冷,少年額角卻划過一滴汗珠。
他控制住小腿,告訴自己不要害怕不要顫抖。
站直了,就像歷代戰死的勇士。
他來幹什麼?來殺自己?來宣告大烈的威勢?
那最差也不過是一死。
他勇敢面對了,靈魂一定會回到鷹回峰,和那些被羽揚部永世記住的名字安眠在一起。
暴雪漸進,踏入熊園,撩起少年撩起的布簾,駐足少年駐足的門口。
然後暴雪淡淡的「呵」了一聲,把所有的凜冽與光輝收進了少年住的堂屋。
少年牙齒打了幾個寒顫,轉身看著暴雪。
「你是蘇牧……我在武牢關看到過你。」
喊出對方的名字沒有想像中艱難,少年默念著姆媽的名字,那個單音節的名字給了他無窮的力量。
他的腰杆更筆直了,像是一把出鞘的刀。
「勒蘇罕,說起來你我有緣,名字里有一個字是一樣的。」
蘇牧環顧著堂屋,勒蘇罕做好準備,等待迎接對方的嘲諷。
草原的牧民沒有椅子,因為轉場的時候,這些東西不好帶,有也要丟掉。
所以他們都是席地而坐。
被大烈嗤笑為粗俗。
但勒蘇罕下一刻驚呆了,那名在武牢關前帶給草原絕望的男子毫不介意一樣,就坐在熊皮墊子上,就坐在勒蘇罕習慣坐的位置。
蘇牧拿起扣在墊子上的《武功志》,隨意翻看幾眼後又放下。
指了指墊子:「坐吧。」
簡簡單單的兩個字,讓勒蘇罕生不出任何違逆的意志,他木然的抬腿,走到蘇牧對面,盤腿坐下。
眼神戒備,像是剛斷奶的小豹子。
勒蘇罕用餘光去看屋簾,作為羽揚部的兒子,他認得剩下兩個人的臉。
大烈武職巔峰的太尉朱真洪。
以及威勢在草原上更勝太尉的驃騎將軍李廣。
朱太尉和李廣沒有進屋,布簾落下,屋裡屋外就被隔成了兩個世界。
屋外的陽光依舊毒辣。
屋裡卻只有年輕的羽揚部可汗幼子,和那一片暴雪了。
「很害怕?」蘇牧和善的一笑,對勒蘇罕若有若無的敵意絲毫不在意。
勒蘇罕沒有點頭,他坐著也是挺著腰的,他不想這片暴雪看扁了他。
堅定的搖頭:「我不怕你。」
「那就別讓心跳這麼快,也別讓呼吸這麼急促。」
他全都知道……勒蘇罕漲紅了臉,試圖直視對方的雙眼,但那雙眼睛藏著無邊的鋒利,只對視了一瞬,勒蘇罕就不得不移開眼睛。
繼續對視下去,他怕自己雙眼被刺痛,不受控制流出淚水。
他可以流血,但不能流淚。
「你是來殺我的嗎?」勒蘇罕咬住牙問。
蘇牧很意外,爽朗大笑:「殺你幹嘛?費那麼大勁抓你們回京師,不是為了殺來取樂的。」
我「們」……勒蘇罕產生出一種被認可的情緒,不自覺的揚起頭。
蘇牧左右看了看,拿起全是冷水的茶壺,給自己倒一碗水。
勒蘇罕努力用正常的聲音說:「你就不怕水裡被我下了毒?」
蘇牧神色絲毫不變,反問:「什麼毒?」
勒蘇罕於是繼續說:「孔雀膽,狼毒草,砒霜……」
「你報菜名呢?」蘇牧搖搖頭,大手一揮,「你是不是最後要說,你沒錢?」
勒蘇罕理解不了這個梗,迷茫的張了張嘴,發現自己被打斷的話噎在嗓子裡,再也說不出口。
原來自己的勇氣也只有這些嗎……他在心裡嘲笑自己。
蘇牧審視著對面的少年,像是閒聊一般說道:「昨天羽揚部的使者進京了。」
頓了頓,在對方略顯驚慌的表情里,抿著涼水:「但你似乎一點消息都沒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