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蘇罕沒有如蘇牧預想的那樣驚慌失措,也沒有因為自己部族的使者進京而喜上眉梢。閱讀
他「哦」了一聲,像是蘇牧在說的事情和自己無關。
這是個性格要強、執拗,雖然被羽揚汗寵愛,但是似乎並不受到兄弟待見的小王子……蘇牧對這個少年做出評價。
父母的溺愛會讓子女變得驕縱。
但倘若兄弟姐妹的態度和父母截然相反,就會讓小孩陷入懷疑和自責,然後一意孤行的想要用盡一切手段證明自己。
證明自己是比兄弟們更強,配得上那份寵愛的。
另外,短暫一面,蘇牧還確認了一件事。
這名羽揚部年輕的小王子,本身幾乎沒有修為。
是什麼驅使他冒險出現在武牢關這樣的戰場上?就是因為他想證明自己嗎?覺得跟著狼主穩了,所以來沾軍功?
蘇牧不打算深入挖掘對方的內心,單刀直入:
「猜猜看,為了贖你,你們的使者帶了多少贖金?」
勒蘇罕緊緊抿著嘴唇,直到發白。
他低下頭不去看蘇牧,兩隻手緊緊的攥住衣角。
深秋了,他還穿著夏末的短衫,露出來手臂上並不發達的肌肉,因為用力,顯出並不太鮮明的稜角。
很在意這個話題嘛……蘇牧沒有等他詢問,自顧自回答道:
「五車黃金,一車珍珠。另外還有牛皮、羊皮,裝了滿滿十車,堆在驛站里,像是一座小山。
「嘖嘖,運到京師的就有這麼多,打點沿途那些官員們的不知道又有多少……閻王好過,小鬼難纏啊。
「據說還有一張鑲嵌滿寶石的寶弓,只不過沒拿出來,也沒放在禮單上,被使者的頭領貼身藏著,說是要親手獻給烈安瀾。
「哦對了,隨行有三十名你們部族的女子,算作附贈,女帝雖然用不上,但是朝中權臣總會有需要的。
「……年紀比你大不了多少。」
說話的同時,蘇牧看著勒蘇罕。
這名價值連城的羽揚部幼子,每聽到一樣東西,肩膀就狠狠顫抖。
聽到三十名女子的時候,竟是驟然抬起頭,死死盯著蘇牧,眼睛裡像是燃起了一把火。
他就這麼直視著眼前酷烈的暴雪,這一次他沒有挪開視線。
直到眼圈變得通紅,他的肩膀才無力的鬆弛下去,垂下小豹子一樣的頭顱。
蘇牧以為他會哭,但過了一小會兒,看到滴下來的是星星點點的鮮血。
為了不流淚,勒蘇罕咬破了自己的舌尖,用疼痛刺激自己。
好半天,他重新抬起頭,扯起袖子擦了一把嘴角的血痕,用斷續的氣音對蘇牧說:
「我不需要他們贖。」
「使團都來了,東西也帶到了,你說不贖就不贖?」蘇牧笑道,「那我抓你何用?」
勒蘇罕眼神倔強,深深吸氣,急促的說:「那我就死在這裡!死也不要他們贖!」
是條漢子……蘇牧眼中閃動欣賞的光芒,繼續施壓:
「好啊,在我面前你盡可以試試。別的不說,只要你有本事把自己弄個半死,我二話不說,放你回草原。
「而且你們的使者帶來的東西,原封不動。我來做主,倒賠你等量的金銀。
「人,一個都不碰。」」
面對巨大的誘惑,勒蘇罕呼吸越來越急,「我……我……」
「捨不得?」蘇牧嘴角一挑,似有玩味。
出乎意料,這名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小王子突然動了。
他如同一頭真正的豹子一樣,踢開熊皮,猛地沖向牆邊,被他推開在一旁的桌子就在那裡,包銅的桌角堅硬而鋒利。
下一刻,在他的腦袋就要撞上桌角的時候,那張桌子變成了一堆木灰。
沒有任何預兆,也沒有任何聲息,就那麼在他眼前突然解體,貴重的木材變成最卑微的塵土,散落一地。
就像我一樣……勒蘇罕跌倒在地,不說話,沉默了半天,才無力道:「我知道自己沒有力量,還堅持要去武牢關……被俘虜也是我咎由自取……
「現在我連死在你面前的力量都沒有……」
草原上能夠奔馳的是駿馬,能夠翱翔的是雄鷹。
沒有力量的幼子承載了父親最多的寵愛,現在還要填進去部落僅剩不多的財物、以及父親最心愛的寶弓……
……還有那些和自己一般大的女孩。
部落里每一個孩子勒蘇罕都能叫出名字,無論男女。
曾經一起騎著馬套羊的玩伴,懷著怎樣的心情踏上漫漫南行的路呢?勒蘇罕不敢去想。
他忽然不想堅持了,他想放縱的大哭一場。
如果有一場大雨就更好了,這樣就沒人看到他丟人哭泣的樣子。
這時,他聽到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惡魔一般蠱惑的聲調——
「那麼,你想擁有力量嗎?」
勒蘇罕以為自己是聽錯了,他用力從地上爬起來,滿身的木灰也顧不上撣乾淨。
抬起頭,望著那片讓人絕望的暴雪,惶恐的張大雙眼。
蘇牧很有耐心,一隻手搖晃著裝著涼水的碗,另一隻手肘支在膝頭,拳頭撐著臉頰,再說一遍:
「那麼,你想擁有力量嗎?」
說話的同時,碗裡的涼水緩緩升起白霧,溫度極速升高,直至沸騰。
他定定審視勒蘇罕,笑容莫測。
勒蘇罕怔怔望向沸水,忘了去想其他,他知道這是兵家氣機作用的結果,但是控制力如此之強的氣機,他從來沒有聽說過。
不愧是能讓狼庭顏面盡失的人……他這樣想。
水面下降,就要燒乾了。
勒蘇罕突然意識到,某個他夢寐以求的機會就放在他面前,只要肯伸出手去,人生就會徹底不一樣。
但凡事有得必有失。
伸出手去擁抱惡魔,還會被天神鍾愛嗎?父親還會一如往常那樣對自己說「過來,我最心疼的勒蘇罕」嗎?
許久的寂靜,一直到碗裡最後一滴水將要燒乾,勒蘇罕顫抖的伸出手,不顧滾燙,捏住水碗。
他往碗裡重新注滿水,冷水和燙碗相撞,發出牙酸的刺啦聲。
他將水碗捧過頭頂,閉上眼,良久之後再睜開。
說:「這只是我和你做的一個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