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是喝酒了,我聞得出來!」混血魅魔幼崽瞪著圓溜溜的眼睛,篤定地說道。
寧舟不習慣說謊,所以他保持了沉默。
他被拉到了桌邊的椅子上,他的臨時同居人板著臉,一本正經地說道:「我們談談。」
寧舟不喜歡別人對他說這句話,每當老師們對他說「我們談談」,就意味著一段陳詞濫調的說教,和他漫長的無言以對。
他們會談論他的母親,談論他的課業,談論他們對他的期望,所有的話語背後都隱藏著一個同樣的問題:你為什麼不能和你母親一樣優秀?
而這個問題,反覆折磨著他的愧疚心與羞恥心,起初他還會掙扎,承諾他會加倍努力。
他放棄了最喜歡的劍術課,把時間投給了他一竅不通的神術;他向最擅長神術的前輩請教,即使對方冷嘲熱諷;他嚴格地要求自己,不折不扣地完成特蕾莎老師的要求。
可是他的努力都沒有得到回報,一丁點也沒有,他仍然學不會。
那就逃走吧,十三歲的寧舟忍不住心想。
從所有人的期待中逃離,做一個沉默的失敗者,他也確實這麼做了。
齊樂人看著滿臉非暴力不合作的寧舟,不由嘆了口氣,青春期的男孩子啊……
想了想,他找了個話頭:「說起來,你知道嗎?特蕾莎老師和我爸爸,還有你媽媽,都是同學哦。」
寧舟的耳朵動了一下,他抬起了頭。
看來特蕾莎老師沒有和他說過這個,齊樂人再接再厲:「下課之後你先走了,我就和特蕾莎老師聊起了天,她是這麼告訴我的。」
你竟然和老師聊天!
寧舟的表情變得難以言喻,這隻混血魅魔幼崽竟然會主動和可怕的老師聊天!
齊樂人被他的神情逗笑了,寧舟的反應太可愛了,因為神術課的成績過於丟人,他看到任課老師就像是老鼠見了貓一樣,恨不得躲得遠遠的。
雖然他們生長在不同的世界,但是在遇到學業問題的時候,反應倒是很相似,齊樂人想起自己中學的時候一門課考砸了,在走廊上遠遠看見任課老師,當即躲回樓梯里火速溜走,哪怕這要繞一大圈才回到教室也無所謂。
「你不喜歡特蕾莎老師嗎?」齊樂人問道。
「沒有。」寧舟說。
「但是你很怕她。」
寧舟猶豫了一會兒,在齊樂人的凝視下終究還是開了口:「……只是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
「她很關心你。」
「我知道。」
「你有和她好好談過這個問題嗎?關於,你的神術……呃,成績問題。」
「這沒什麼好談的。」寧舟板著臉,語氣冷硬了起來。
「怎麼會沒什麼好說的呢?至少要研究一下你學不會的原因吧。」
「沒有原因!」寧舟飛快地回答,為了增強說服力,他又補充了一句,「教廷檢測過我的體質,一切正常。」
齊樂人皺了皺眉:「教皇冕下是這麼對你說的?」
寧舟點了點頭。
齊樂人有些明白了。教皇很清楚寧舟的身世,也明白這孩子在神術上毫無天賦,可能是因為他父親的關係。但這是絕對不能公之於眾的秘密,如果寧舟的身世曝光,就連教皇也保不住他的性命。所以哪怕在教廷高層中,這個秘密也只有教皇知情。
神術是一切的基礎,是教廷派系力量體系的根基。
教皇無法對公眾解釋為什麼瑪利亞的兒子學不會神術,那所有人就會繼續對寧舟抱有期待,期待他某一天突然開竅,成為他母親那樣的強者。
「或許你可以對特蕾莎老師說一說你的想法。」齊樂人建議道。
「……」
「說一說又沒有什麼關係。」
「因為她太期待我了,所以我們無法交流。」
「?」齊樂人困惑地眨了眨眼,他沒明白寧舟話里的邏輯。
寧舟轉過頭看著他,壁爐的火焰在他湛藍的眼底跳動著,可是那火光卻像是倒映在冰川上一樣冷。
「所有人都是這樣。他們期待著我,可我做不到,我無法成為他們期待的那個人!」寧舟深吸了一口氣,語氣逐漸激烈,「難道要我告訴他們,你們看錯人了,我不是我的母親,我只是一個……一個平庸的,沒有天賦的,沒有蒙受神恩的人。不要再期待我了,我不可能實現你們的夢想,我做不到!」
他的聲音哽咽了一下,他痛苦地承認:「……因為我沒有那樣的才能。」
齊樂人的心臟被攥緊了,他呼吸凝滯,死死地盯著寧舟的眼睛,那是一雙被自責與愧疚占據的眼睛。
「做不到也沒有關係。」齊樂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努力平復著自己的情緒,想要伸手握住寧舟的手。
他想安慰他,可寧舟卻猛然抬起頭直直地看著他,被深深壓抑的藍眼睛裡涌動著隱隱的淚光:「怎麼可能沒有關係?!」
齊樂人答不上來。
他本可以回答的,可是那殘酷的真相是絕不可以說出口的秘密。
「你根本不明白,當所有人都認為你應該做到而你卻做不到的時候,你是有罪的。」年少的寧舟一字一頓地認罪。
這認罪的話語不僅僅刺在他自己內心的傷口中,也刺在齊樂人的心頭上。
「憑什麼你有罪?」
「憑我享受了教廷的優待,憑我是聖修女的兒子,憑我……憑我……憑我蒙受了所有人的期待。」
「這不是你要求的,難道你就活該要為他們付出一切嗎?」
「不是活該!是我應該,我必須做到!」
這一刻,浮現在寧舟腦海中的是他來到永無鄉的那一天,他裹著厚厚的斗篷從飛行器上下來,看到冰原上肅穆等候他到來的聖騎士軍團,嚴寒、烈風、鎧甲、刺目的紅斗篷,還有每個人眼中希冀的光彩。
——請你救贖我。
在所有人的注視中,他朦朧地感覺到了什麼——那低壓的鉛灰色天幕下,那冰天雪地的永無鄉教廷前,他被賦予了使命。
一個他完成不了的使命。
他逃走了。
寢室的大門敞開著,只是門外已經不見了寧舟的身影。
在剛才不算爭吵的爭吵之後,寧舟轉頭離去,留下齊樂人一個人在房間裡生悶氣。
現在他知道為什麼長大後的寧舟說起自己過去時總是語焉不詳,還說這是不光彩的曾經,十三歲的寧舟真的很難搞。
他心裡彆扭地藏著一個無法解開的死結,他既不能回應教廷眾人對他的期待,也無法接受自己沒有神術天賦的事實,在反覆的自我折磨中,他把自己藏了起來。
齊樂人嘆氣,他小時候遇到了挫折,要麼找父母抱怨,要麼和同學朋友吐槽,沒什麼過不去的坎,可寧舟就不一樣了,他遇到的坎可太難了,事關教廷與整個世界的生死存亡。
如果寧舟沒心沒肺,他就不必為此痛苦糾結。
寧舟的早熟讓他意識到了自己身上背負著什麼樣的責任,瑪利亞教會他的正直、勇敢與責任感又讓他明白自己必須承擔起這份責任,他認知到了自己的使命,卻沒有能力肩負起使命。
這無聲無形的重量,足以壓垮一個十三歲的孩子。
總歸不能讓他一個人承受啊。齊樂人又嘆了一口氣,從衣架上取下了一件長毛斗篷披上,換上厚實的長靴,輕輕關上了寢室的門。
他得把這個死倔的小寧舟撿回來,幫他度過這個坎,希望十三歲的寧舟別太難哄。
不過就算難哄他也不怕,在迎面而來的風雪中,齊樂人露出了一個微不可查的笑容,更難哄的寧舟他都哄過了,對付寧舟,他可是專業的!
………………
當齊樂人找到寧舟的時候,他正在永無鄉外的冰原上和一群企鵝大眼瞪小眼。
半人多高的企鵝們瞪著他,準確來說是瞪著他揣在懷裡的企鵝蛋,寧舟抱著還有餘溫的企鵝蛋,茫然不知所措。
離開寢室後他想去老教堂那邊待一會兒,沒想到路上遇到了幾隻潛入居民區的孤狼在尾隨行人,這種冰原雪狼個性狡詐殘忍,教區內偶爾會發生它們襲擊人類的事故。
寧舟隨身帶著佩劍,立刻上前救下了路人,顧不上接受路人的感謝,他追蹤著雪狼,想把它們攆出居民區。
離開居民區後,雪狼就不見了蹤影,寧舟遇上了一群在附近的冰原上孵蛋的企鵝,其中一隻剛被雪狼咬死,留下了一枚溫熱的企鵝蛋。
這可怎麼辦?
寧舟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懷裡的企鵝蛋還有餘溫,可是離開了他的體溫就會立刻在冰原的極寒中喪失生機。
如此脆弱的,未成形的生命,他根本無法拯救它。
體溫不足以提供足夠的溫暖,寧舟感覺到懷裡的企鵝蛋正在逐漸變冷,他的心也逐漸冷了下來。
也許,他就是無法拯救它,就像他無法拯救任何人。
他沒有那樣的才能。
「寧舟,原來你在這裡啊!」不遠處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寧舟回過頭,他的被監護人一路小跑著,一邊跑一邊對他揮手。他穿著厚厚的斗篷,裹得嚴嚴實實,在冰原上像是一個滾動的毛絨球。
這隻毛絨球來到了他的面前,亮晶晶的眼睛好奇地盯著他大衣里鼓起的一塊:「你藏了什麼好東西?」
周圍的企鵝聒噪了起來,仿佛是在回答什麼。
混血魅魔幼崽狐疑地看著他:「你不會是偷了人家的蛋吧?」
「我沒有!」寧舟慌忙辯解道,「有一隻企鵝被狼咬死了……」
「哦~你是收養遺孤啊。」混血魅魔幼崽甜甜地笑了起來,肆無忌憚地把手伸進了他的大衣里,「這樣不行,溫度太低了,小企鵝會凍死的。」
寧舟聞言眼睛一亮:「你會孵蛋?」
混血魅魔幼崽的表情凝固了一瞬,他扁了扁嘴,狡猾的眼睛轉了轉:「也不是很懂,不過我可以給你一點建議。」
「請說。」寧舟認真地向他請教了起來。
混血魅魔幼崽笑眯眯地指了指在一旁看熱鬧的企鵝們:「你不應該向我請教這個問題,你應該問問專業的。」
專業的企鵝們:???
似乎生怕寧舟不懂,混血魅魔幼崽挽著他的手,親昵地解釋道:「企鵝孵蛋的溫度是多少,你應該親自去摸一摸呀。」
寧舟漂亮的藍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他看了看企鵝們兩腿之間的育兒袋,又看了看齊樂人,一臉欲言又止。
齊樂人的笑容更甜了:「這些孵蛋的企鵝爸爸們一定能體諒你的用心,你可以放心大膽地摸,它們不會罵你耍流氓的。」
寧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