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希無論如何都沒想到,時隔多年,會在學校跟書宇重逢。
當初那個少年沒有參加高考,突然消失在所有人的生活中,除了一封告別信,沒留下半點痕跡。
時光漫長,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這些年她幾乎沒怎麼想起書宇,可再次遇見的時候,還是一眼認出對方。
有些人不提起不等於忘記,他雖然離開,卻永遠停留在記憶中,並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而磨滅。
顏希握著手機給江遲舟發了一道消息,說明自己的情況。之後,她跟書宇溝通商量,考慮兩個孩子,他們沒選擇咖啡廳那類地方,而是一起去了商場。
商場一樓有兒童遊樂區,悅寶特別喜歡來這種遊樂區玩耍,但黎言之以前從未進過這種地方,因為他覺得,很吵。
不知道爸爸為什麼認識江悅兮的媽媽,還帶他跟江悅兮來這種地方。
悅寶迫不及待的衝進去,回頭見小夥伴沒跟上,又倒回去拉住黎言之的手,把他往裡面拽,「快進來玩!」
「我不玩。」黎言之試圖拒絕她。
悅寶本就心急,聽他說不玩,當即不樂意,「你為什麼不玩?小朋友都要玩!」
黎言之就是不肯動,悅寶一直拽他,他便皺起眉頭說了句:「你很煩。」
這個詞語也是聽悅寶對其他人說的,現在他居然……脫口而出。
悅寶當然知道這句話的意思,氣惱的撒開他的手,「你不玩就算了!」
悅寶自己跑了進去。
這裡不止熱鬧的小遊樂場,旁邊還有適合安靜小孩玩的設置,比如搭積木、拼圖等益智遊戲。黎言之找了個最貼近遊樂區的位置坐下。
小孩子的友誼很奇妙,哪怕是不認識的人,也可能分分鐘玩到一起,悅寶身上自帶吸引力,很快跟裡面的小朋友打成一片。
她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容,不時發出嬉鬧的笑聲,牽了其小朋友的手,玩得很開心。
黎言之握緊自己的手指,又聽見她尖銳的叫聲,抬手捂住耳朵,但好像並沒有什麼用。
他扭頭望去,見那個一直說要跟他做朋友的人只顧著跟其他小朋友玩開心,把他忘得乾乾淨淨。
這不就是他想要的嗎?
江悅兮跟別人玩,就不會再吵他。
可是……為什麼他心裡有點不舒服?
這片區域設計非常人性化,有適合好動孩子的遊樂區、有適合喜靜孩子的益智區,也有專門為家長設計的休息區。
幾個區域被透明玻璃隔開,方便家長隨時關注自己的小孩。
顏希跟書宇面對面坐在椅子上,身旁分別擺著自家小孩的書包,桌上是兩杯熱飲。
「好久不見了。」這是久別重逢後,書宇同她說的第一句話。
「是啊,好久了……」顏希捧著杯子輕輕摩挲,嘆了口氣,又笑道:「沒想到再次見面你兒子都這麼大了,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輕快的語氣像是朋友敘舊,書宇語氣平和的回答:「也就今年。」
顏希點點頭,想起女兒說過黎言之是新同學,大概就是那時候回來的,「那有幾個月了吧,也不聯繫一下我們這些老朋友。」
「抱歉,只是暫時沒想好要怎麼跟你們見面。」書宇面露歉意,「不過,言之能跟悅寶成為同桌,也是一種緣分。」
他是聽顏希這麼稱呼女兒的。
他也是才知道,黎言之的同桌就是顏希跟江遲舟的女兒。
江悅兮……
江遲舟心悅顏希的意思麼。
他早該想到的。
提到這事,顏希還真是有些不好意思,「咳咳,挺巧,挺巧。」
她女兒纏著人家兒子交朋友的事,也不知道書宇清不清楚。
兩人大致交流近況,顏希生活美滿,創業順利,除了教育悅寶過於耗費心神以外,一切都挺好。
至於書宇,其實也是大醫院高薪聘請,他順水推舟回到c市而已。因為當初令他難堪的噩夢已經消滅,他人生中最美的記憶,停留在這裡,他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回來。
有些話,點到即止。
多年未見,其實並不能像老朋友那樣侃侃而談,他們之間橫著無法交流的過去,就沒辦法隨心所欲的暢談。
慢慢的,重逢的喜悅在心裡化作平靜,最讓顏希放不下的其實是當年書宇突然離開的原因。
高考結束後,她收到一封同城快遞,是書宇寄來的。
信上寫著,他已經離開c市,聯繫方式全部銷毀,不用打聽他的消息,就讓他安安靜靜的離開。
那時候除了母親和醫生,只有顏希知道他的秘密,關於書宇的事情,她沒有跟任何人提起。
她遵從書宇的意見,不問、不打聽,年少時想法比較簡單,她以為書宇是因為經歷那種事情而暫時離開散心。卻沒想到,從那以後,書宇再未出現。
顏希抱著杯子喝了幾口飲料,沒有在書宇面前故做姿態,她一直都記得有這麼一位朋友。
書宇從前就不是習慣跟人談笑風生的性子,他更適合傾聽,所以顏希不問,他也不會主動交代。
終於,顏希還是忍不住主動出擊:「其實一直都想知道,當年你為什麼突然搬家?」
書宇抿唇微笑,「你還是跟從前一樣。」
率直的性子,當真從未改變。
他安靜等待的,就是這一刻。
而關於他的曾經,真的要從很早很早以前說起。
*書宇番外線
「嘩——」
不知道家中什麼東西又被打碎,男孩捂住耳朵,假裝沒有聽見。
等到家中保姆阿姨喊他下樓用餐,經過客廳,他看到滿地狼藉。冷若冰霜的女人坐在旁邊,一言不發。
男孩對這種現象見怪不怪,他甚至忘記這種情況已經發生過多少次,顯得麻木。
曾經以為,那將是永無止境的矛盾和爭吵,直到上初中那年,父母終於離婚。他跟了母親,去掉原本的姓氏,改名書宇。
他的母親是外界眼中的女強人,有才能、有財富,離婚後立馬帶他搬進更寬敞也更加冰冷的別墅。雖然還是在同一個城市,但他生活的完全跟之前又是不同的。
母親將他照顧得十分「妥帖」,從吃飯到生活,他都按照母親的意志活著。但他過得並不好。
經過校園暴力事件後,母親以雷霆手段讓那些欺負他的人得到懲罰,同時,他主動提出轉學。
他們再次搬家,面對新的環境,然而他還是因為「與眾不同」而遭到排擠。但這一次,有一個鮮活燦爛的女孩出現,帶他逃離困境。
她笑起來的時候,眼裡有星星。於是,他也生出私心,想要靠近。
但他很快發現,那個女孩能分給自己的目光其實很少,因為她在自己的圈子裡,也算眾星捧月。
他想要靠近,卻永遠沒辦法像其他人那樣光明正大,只能默默地跟隨在她身後。有時候他甚至在慶幸:還好她沒有趕我走。
沒有把他當做不合群的異類,這就足夠了。
隨著時間的增長,書宇越發了解顏希,習慣她的性格,知道她的愛好,以及……她的朋友。
她在班上跟同學玩得很好,卻常常會被一個初三的學長氣得跳腳,「江遲舟,我今天不薅光你的頭髮我就不叫顏希!」
那時候書宇並不明白,為什麼相隔兩層樓的兩個人會時常碰見,後來他才揣摩出答案。
因為想見的人,無論隔著多遠距離都會「巧遇」。
書宇不知道這種默默跟隨的狀態會持續多久,或許等到畢業,他在顏希的心目中都只是比同學更多一層關係的朋友。
朋友這個詞很微妙,包攬範圍可大可小,顏希是他唯一的朋友,而他只是顏希朋友中的一個,就算失去也不會覺得可惜的那種。
改變他們關係的契機是在一個下雨天。
秋季的雨來得突然,落在地面很快蓄起淺淺的水坑,有人冒著大雨衝出校門,也有人被困在教學樓,不敢踏出一步。
書宇不缺傘,因為每天上學放學都有專車接送,司機會為他準備一切。
發現顏希被困住時,他竟有些慶幸,於是握緊了手中的雨傘,向她走去。
距離不斷拉近,卻有一人比他更快跑到顏希身邊,將黑色外套罩在顏希頭頂。不知道對方說了什麼,只見顏希胡亂扯開衣服,跟著追了出去。
書宇垂眸,失落的盯著手中雨傘,唾棄自己的膽怯。
原本以為錯失良機,卻不知為何顏希又跑回來,繼續躲雨。手中的外套已經淋濕,她的頭髮也有水珠,但好在都是表面,並沒有真正被淋到。
手指緊收,書宇終於鼓起勇氣上前,遞上一把傘,「顏希,傘借你。」
看到他,顏希顯然很意外,但她不會問太多,很快就輕鬆地聊起來,「你帶了傘呀!真是太好了!那我可以蹭你的傘去校門口打車了!」
她大大方方的,一點也不客氣。
當然,書宇也不希望她客氣,甚至為此沾沾自喜。
兩人共撐一把雨傘,要配合對方的走路,為了防止踩踏時被地面混著沙塵的污水濺到,他們刻意放緩步行速度。
「書宇,今天真是超級感謝你了!」顏希的用詞有些誇張。
「不客氣,只是小事。」書宇覺得,僅僅是與她共撐一把傘到校門口,根本不算什麼事。但他知道顏希一向如此,說話非常討喜,難怪大家都愛跟她玩耍。
「看你平時都不怎麼說話,沒想到是個熱心腸,下次我請你喝奶茶。」若是顏希承了誰的好處,每次都是一句『下次請喝奶茶』當謝禮。
到校門口,書宇提出讓司機送顏希回家,顏希拒絕了。
第二天,天空放晴,書宇也不能再以傘為藉口跟她相處。但沒想到,顏希主動找到他,「等會放學一起走,我請你喝奶茶。」
她是真的要請人喝奶茶。
他們開始有了更多的交集,顏希的眼裡終於有了他的存在。他真希望,關係能夠近一點,再近一點。
或許老天真的聽見他的內心祈禱,新的機會再次降臨。
那天,顏希跟江遲舟大吵一架,氣鼓鼓的坐在校園花壇邊被書宇看見,他猶豫片刻,便走了過去。
顏希是那種心裡藏不住事的人,但凡有人願意聽她吐槽,她就開始滔滔不絕的講話。先是把江遲舟罵了一遍,又以她自己的視角講出事情經過,最後又把江遲舟罵了一遍,甚至開始向朋友徵集報復的辦法。
他有些羨慕那個人可以跟顏希一起長大,他甚至會氣惱:為什麼江遲舟總是惹顏希生氣,跟她爭吵?明明她是那樣的好。
可回過頭來想想,自己又有什麼資格生氣,他連提都不能提。
慢慢的,顏希跟朋友出去玩的時候會記得邀請他,他當然是一次機會也不願意放過,表現得格外積極。
但他的積極也僅僅是指不缺席,在人群中的存在感普普通通,別人只會因為他的外表而注意到他。
有次無意間遇到曾經為難過他的同學,他尷尬的想要躲開,那些人指著他說閒話,他默默聽著,忽然有人拍他肩膀。
然後,見顏希大搖大擺走到那些人面前,「長著嘴巴是讓你們嚼舌根的麼?這麼喜歡找我朋友?大家一起玩玩?」
誰都看得出顏希來者不善,當然不會跟她一起「玩」,因為她身邊一堆人。
書宇再次感受到,被人保護的感覺,真好。他從顏希那裡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存在感。
初三那年,不知道什麼原因,顏希牟足了勁學習,發誓要考上一中。
書宇成績好,只要繼續保持,就能跟進顏希的目標,最後如願以償,順利被錄取。
隨時年齡的增長,他開始明白自己對朋友的心思逐漸轉變為……喜歡。
十五六歲的少年也會付出一顆真心去喜歡某個人,只不過他的感情是無聲的,而顏希需要的,比他更炙熱。
顏希跟江遲舟賭氣打鬧,又不斷和好,他把顏希當做保護者,卻在某個時刻看見顏希對江遲舟下意識的依賴。
當他意識到那兩人是互相吸引,他就知道,自己該默默退場。
分班時,母親不經他同意擅自修改志願;分班後,他跟顏希的聯繫減少,缺失那道光引路,再加上母親強烈的掌控欲令他感到痛苦。
別人以為他是光鮮亮麗的富二代,其實他寧可自己沒有那樣強勢的母親。
因為壓力,他的學習成績也被拉下來,母親從來不相信他內心真實想法,一味地逼他學習,考出好成績。
如此,他只能陷入一個惡性循環。
他開始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只能藉助藥物,長期形成依賴。
他在現實中遇到的所有事情都無法宣洩,只能從網上找到同病相憐的人,互相傾訴,因為他們是陌生人,隔著網絡,看不見對方卑微的醜態。
高三那年的意外,幾乎將他生活的全部信念打碎,他不知道為什麼要活著,活著好痛苦。
仿佛有道聲音從地獄深淵裡鑽出來,引誘著他:「跳下去,一切痛苦都會結束。」
說他懦弱也好,說他不爭氣也罷,在踏上高樓那刻,他是真的想死。
然而,就在他閉上雙眼那刻,手機響了。
他給顏希的消息設置過特別關注,所以,對那道提示音非常敏感。猶豫片刻,終究還是忍不住翻開手機。
對方發來的內容特別簡單,僅僅只有四個字:【高考加油!】書宇忽然就想到一個問題:如果自己從這裡跳下去,會不會被人拍下面目全非的照片,再以「自殺」的新聞宣揚出去。顏希的人生那樣無憂無慮,如果讓她知道自己的朋友死得這麼難看,影響高考怎麼辦?
所以那最後一步,他終究沒有踏出。
回到家後,書宇沒有參加高考,而是給顏希手寫了一封信,在高考結束後寄出。
經歷那件事後,母親的強勢雖然難以改掉,卻也不敢再強行逼迫他。
他提出要去別的城市重新開始,母親同意了,因為不放心放任他一個人生活,主動聯繫了他的親生父親。
他的父親是別人眼中的「好人」,這輩子唯一做錯的,大概是不愛母親卻又跟母親生下他。
跟父親一起生活比他想像中的輕鬆,因為父親不會像母親那樣強勢掌管他的一切,但卻能及時在他需要幫助的時候出現,為他的人生指路。
書宇不太明白,這樣慈祥的父親,為什麼當初跟母親分開就能把他忘記得一乾二淨?
直到後來,跟父親敞開心扉談話的時候才知道,「你媽媽太強勢了……她說,如果我跟你聯繫,那她就不會放過我。」
黎先生倒是不怕書女士對自己怎麼樣,可他得保護自己心愛的人,如果一直跟書女士糾纏,無論是他還是孩子都無法解脫。
他想,或許沒有自己,兒子就不會再聽到吵架的聲音。
書宇終於了解真相:當初母親鬧了許久,最後同意離婚的條件就是讓父親不再見他,電話聯繫都不行。
他不知道該怎麼描述母親對他的感情,愛嗎?那肯定是有的。
只不過,那份愛太過沉重,令他難以承受罷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他不恨父親的選擇,也不恨母親的掌控。
談不上原諒他們對自己的疏忽,只是不想繼續為難自己,所以他選擇釋懷,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雖然書宇不再跟c市那些朋友聯繫,但他和母親都沒忘記將壞人繩之以法,花了將近半年的時間,終於找出更有利的證據,將那人送入監獄。
他在新的城市重讀高三,順利參加高考,去了離c市更遠的大學。
久病成良醫,他最終選擇的,竟然還是心理學。
填寫志願前,他聯繫過治癒自己的汪霖醫生,向他詢問自己的狀況是否能報心理專業。
汪霖醫生最後表示支持他的選擇,因為當初令他致郁的根源已經不存在了,母親不敢再逼他,學會了妥協。
畢業後,他進入醫院,成為一名心理醫生,而當初治好他抑鬱症的那名醫生,算是以另一種形式成為他的導師。
他過著平靜普通的生活,無可避免的想起顏希。明明現在所有的事情已經解決,來自母親的壓力也全部消失,他卻不知道該怎麼回到過去。
他悄悄回過c市,一個人走在街頭,來到他曾經所知的嘉景苑。
那是一個熱鬧新年,顏希有說有笑的挽著江遲舟的手,不知道談論到什麼,她故意跳到江遲舟背上,讓他背回家。而江遲舟不再像從前那般那話刺她,而是溫柔的托起她的身體,生怕她摔跤。
她在鬧,他在笑。
最美好的愛情,大抵如此。
「你跟你父母和解啦?那真是太好了!」故事聽到大半,顏希的沉重心情慢慢紓解。
在故事中,書宇故意隱藏了對她的愛意,只是表明她這個救人於水火的朋友十分重要。
「那後來呢?後來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對不對?」聽到朋友描述著逐漸變好的生活,顏希好奇極了,「還有還有,你妻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