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診科,陳紹聰正在將手裡的若干病歷檢查遞給另一急診大夫,叮囑著:「觀察室2床多留神著點,一會兒最好複查一個血電解質。」他不知道陸晨曦去與他們心胸外科楊主任交涉的情況怎麼樣,但估計不太妙,嘆口氣重點囑咐道:「那個大咯血的病人得特別注意,萬一他們非要出院,記得千萬把字都簽全了,他血氧還低呢……分分鐘可能再大出血。」
急診大夫知道情形的嚴重,趕緊點頭:「知道了。」
陳紹聰遠遠觀察著,突然發現多出來一個高高瘦瘦的人,正拿著個筆記本走向張磊父子。陳紹聰不放心,也隨即跟了過去,剛走近就聽到張磊快給那人跪了,一個勁兒地感謝說:「剛都聽說了,多虧您出手及時,不然我爹能不能挺到急診都難說……」
陳紹聰心裡噢了一聲,原來那個在大廳出手相救的高人就是眼前這人,但瞅著眼生,沒見過啊?
那人正是莊恕,他扶著張磊的肩膀搖搖頭,示意不要放在心上,打開手裡的筆記本。陳紹聰從旁瞅著,見筆記本上是鉛筆畫的一張肺部的血管、組織、病灶圖,圖形清楚分明。
莊恕指給張磊看:「這個大的陰影,就是你父親肺里的膿腔,這裡,是一個瘺管……這個膿腔這麼大,恐怕壞死面積也不小。」他指點著圖形儘量用最簡單易懂的語言對張磊講解,「而且肺膿腫很可能引發毒血症。這就跟皮膚上長個膿包一樣,及早用藥的話可以痊癒,但是拖到後來,爛肉越來越多,就不可能好了,只有把它切掉,否則滋生了細菌,毒素就入血了。」
張磊不住點頭道:「您這麼解釋我就明白了,得切了!我有個工友就是傷了腿,後來傷口流膿流血,割了一大塊爛肉,醫生說再耽誤下去就得截肢了。」
莊恕以為終於講通了道理,問:「這麼說,你同意手術了?」不料張磊堅定地冒出一句:「那可不行!」
這下別說莊恕,就連陳紹聰也被他噎在了當場。
張磊也是急了,重重地嘆口氣道:「道理我不是不明白,但……但您和楊主任說的一樣,這手術不能保證一定成功啊。」
莊恕明白了他最大的擔憂,想了想問:「你是做什麼工作的?」
「電工啊。」
「嗯,你接的電路,是不是也不能百分之百保證,絕對不出現短路、斷路,或者各種故障?」莊恕問。
「那沒人能保證。」張磊理所當然地答。
「但是,一個經驗豐富的熟練電工接的電路,出故障的可能性就小得多,對不對?」
張磊點頭。
莊恕道:「仁合醫院接診過的病例,確實比縣醫院要多得多,醫生的經驗和所受的培訓也更多、更強,水平更高,越高難度的手術越應該在大醫院做,你覺得呢?」
張磊說不出話來,深吸一口氣。
莊恕輕輕舒了口氣。旁聽的陳紹聰再次對眼前人有刮目相看的感覺,心裡尋思這是何方大神駕臨仁合了?
中午十二點,食堂里人來人往,醫生們吃飯大多爭分奪秒,不用趕時間的也在狼吞虎咽——因為指不定就是餓了多久了。
陳紹聰正要去夾盤中的一塊紅燒肉,一雙筷子突然伸過來把肉搶走,他一抬頭看見陸晨曦在自己面前坐下,把他的紅燒肉塞進嘴裡氣鼓鼓地嚼了起來。
陳紹聰咂舌:「祖宗,這份紅燒肉賣十二塊錢呢,您那一口就三塊錢!」
陸晨曦不答話,低頭扒飯。
陳紹聰興沖沖地想跟陸晨曦說今天的見聞,開口剛說了句:「那個大咯血的……」就被陸晨曦悶聲打斷:「傅老師說,不讓我管了。」
陳紹聰訝然道:「不會吧?怎麼院長都出面了?」
陸晨曦氣呼呼地把已經夾起來的菜丟回盤子裡:「我去跟楊帆吵這事兒,他就把我拉到傅老師那兒去了,那傅老師怎麼辦呀,這種情況下總得支持科主任吧?」
陳紹聰「哎喲」一聲嘆道:「高,這一軍將的。要我說,你也該收斂收斂,畢竟楊帆是你頂頭上司,你也不能總跟領導對著幹吧,太囂張了。」
「誰想跟領導對著幹啊?我倒是想在他的英明領導下,老老實實地看病搞科研做手術。問題是現在他不讓人安生治病。你沒發現嗎?我們科的化療藥和器材賣得越來越好了……」陸晨曦嘟囔了句,「都快成專賣店了。」
陳紹聰趕緊再把一塊油光發亮的五花肉放進她碗裡道:「別說了我的姐,這兒可是食堂,你注意點。話說回來了啊,楊帆主持工作之後,你們科的名聲可越來越大,待遇越來越好,我們都眼紅呢。」
陸晨曦不說了,只惡狠狠地嚼肉,吃飯。
陳紹聰見陸晨曦越說越氣,心想傅院長都讓她別管了,那估計真沒她什麼事兒了,也沒再提那大咯血的病人,轉了個話題道:「待遇好了才能招攬優秀人才,據說楊帆已經忽悠來一個美國專家。」
陸晨曦立刻接上去:「是莊恕。」又補了一句,「傅老師告訴我的。」
陳紹聰也是一副心嚮往之的樣子:「本科那會兒就聽說過的傳奇,美國華裔年輕醫生里的翹楚,這種人物,連傅院長都請不動,他怎麼能讓楊帆請來了呢?」
陸晨曦撇撇嘴:「反正肯定不會是敬重楊帆的醫術醫德。」
陳紹聰懷疑地問:「那就是為名為利?」
「不至於吧?」陸晨曦怎麼也不能相信是因為這個。
陳紹聰倒是少見地認真沉吟道:「……嗯,可他畢竟是楊帆請來的,如果他跟楊帆為伍……你怎麼辦?」
陸晨曦被他問住了,一時說不出話來。陳紹聰看著她,拋出一句:「反正這主一來,你這仁合胸外的頭把刀,可能就要易主了。」忽然一個模糊的猜想掠過腦海,但還來不及捕捉,就聽陸晨曦一揚線條利落清秀的下巴說道:「只要技術比我好,我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可要是他跟楊帆一樣,我寧可不在心胸外科待著,你們急診還要人嗎?」
陳紹聰恨恨地瞪她一眼:「嘴是真硬啊!」
陸晨曦自嘲地一笑:「吃飯吃飯,下午我還上門診呢。」
陸晨曦經常想,網上那些寫帖子攻擊國內醫生不夠溫柔慈善耐心的人,是真沒見過這三甲醫院門診時人山人海的盛況。在每天門診量如此巨大的情況下,要說耐心,非不願,實不能。而且,還有像眼前這樣的病人——病歷上的名字叫「程慧英」,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女人,她自述了主要症狀之後就開始接聽電話,坐在陸晨曦面前,一臉莊重矜持,語速極慢而語氣堅定地對著手機說:「你跟那幾個學生說,證件和材料不全證明就開不出來,不是我願不願意補,學生處又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這是國家的法律法規,這不是鬧著玩兒……」聽著她的普法教育還沒有結束的勢頭,給她聽診的陸晨曦終於忍不住,拿開聽診器,抬頭看了她一會兒,輕輕地噓一聲。
程慧英這才很有領導范兒地點點頭,說了結束語:「就這麼跟他們說,我要看病了。」她掛了電話問,「大夫,我到底什麼病?」
陸晨曦剛給她聽診完,抬起頭摘下聽診器,一邊把號、病曆本拿起來遞給她,一邊說:「你啊,沒什麼大事,咳嗽時間長了,咽喉處有外傷撕裂,所以痰帶血,應該去看呼吸內科。你把這號拿去護士台,讓護士給你換一個呼吸內科的。」說著就揚手要叫下一個。
程慧英卻對她挑高了繡過的曲線有致的眉毛:「你就這麼看病啊!」
陸晨曦不解:「你什麼意思?」
「你才看了五分鐘不到,就要把我推出去,你也太不認真了吧?」程慧英不滿地道。
陸晨曦愣了一下,無奈地說:「根據我的檢查和您的主訴症狀,這是呼吸內科的主治範圍,這樣說您明白了吧。」
程慧英翻個白眼:「檢查,你檢查什麼了?連個片子都沒照,你就敢說你檢查了?就要把我推到呼吸科去,那你這兒是治什麼的?」
陸晨曦沒好氣地解釋:「這麼跟您說吧,要是呼吸內科那邊給您開片子,照出肺大皰、結核,或者腫瘤,需要開刀,您才應該來找我。」
程慧英一驚:「你說什麼?腫瘤?那你剛才怎麼說沒大病呢?」
陸晨曦真被氣笑了:「您怎麼能這麼理解呢?我是說如果、萬一,是說小概率事件,如果不幸查出腫瘤,您才應該來找我,到時候不用再掛一個號了。」說完這句話她再次抓起另一個號,揚聲叫道,「13號!」
13號病人連忙進來,連帶陪同的家屬,滿滿地塞了一診室,程慧英被擠到了一邊,她嘴唇哆嗦地站了一會兒,轉身出門直衝向了護士台,對護士大聲嚷嚷開了:「我都吐血了,我請了假來看病的!處裡面一堆事兒都等著我!那個年輕大夫非說我不嚴重,不嚴重我能大老遠跑這兒來嗎?我至於排大隊掛號看病嗎?」
診室里,陸晨曦明明聽到外邊的聲響,卻充耳不聞專注地給13號病人查體,查完低頭開檢查單。
護士長聽到喧譁,立刻趕過來勸解:「吵什麼?好好說好好說!」一眼認出這個叫程慧英的病人,驚訝地道:「哎,您不是剛在黃主任那兒看過嗎?怎麼又來心胸外科了?」
程慧英氣咻咻地頂回去:「可不嗎,呼吸內科沒看出什麼來,我才又趕緊買的加號來看心胸外科,還說這是專家號,鬧半天就是一小年輕,連看都不好好看就又讓我看內科!你們這是踢皮球呢?」
她這一句句吵嚷陸晨曦在診室里都聽得清清楚楚,依然好像沒聽見一樣,對診床上的老爺子一邊開著單子,一邊大聲而放慢語速地說:「您今天來得太晚,有幾個必需的檢查做不了。明天早上留尿,不要吃早飯,一大早就去檢驗科,拿到結果再來找我。」
她把寫著醫囑的紙和檢查單一起放進病人家屬——一老太太的皮包里,又多囑咐了幾句。老夫妻連聲道謝,老太太扶著老頭,拿著片子往外走,正趕上護士長領著吵嚷的程慧英進來,看著陸晨曦為難地開口道:「陸大夫,這個病人,先在呼吸科那邊看過了,黃主任給看的,您看……」
陸晨曦一愣,不太相信地說:「已經看過內科了?是黃老師讓你來看外科的嗎?你在內科那邊的病曆本呢?做什麼檢查了?剛才你怎麼不給我看呢?」
程慧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道:「我就不給你看。」
「不給我看,為什麼?」陸晨曦一怔。
程慧英理直氣壯地說:「我先給你看那邊的,你當然就照著說了,我得看看你倆說的一樣不一樣。」
陸晨曦哭笑不得地搖搖頭,抓起電話撥打呼吸內科的號碼:「黃老師,我陸晨曦,有個病人叫程慧英,咳嗽帶血痰,說是……」她停下聽了會兒,笑了笑道,「好,行行,謝謝您。」
她掛了電話,控制著啼笑皆非的情緒,看一眼外面還期期艾艾等著的病人,沖大剌剌坐在一旁的程慧英道:「行了,你現在也考驗過了,我們內科、外科說的都一樣。」說著抓過單子,大大地寫了幾個字:「遵呼吸科醫囑。」交給程慧英,安撫地道,「好了,趕緊回家吃藥休息,別瞎折騰了。」
不料程慧英猛然拍案而起:「你說誰呢!」撲上前一把抓住陸晨曦脖子上聽診器的兩端,把她拽出門,邊拽邊神經質地高聲叫嚷:「你說誰瞎折騰?!我吐血了來看病,我怎麼是瞎折騰了?」
陸晨曦是外科醫生,本來力氣並不算小,但確實沒料到病人突然動起了手,被拉著聽診器一時掙脫不開,竟踉踉蹌蹌地被從診室直拽到門外。全樓道的病人聽到聲響都探過頭來,有人喊了一句:「打人了!」
護士長和護士還有一兩個年輕實習醫生趕忙將程慧英拽開,扶著陸晨曦,分開兩人,對著程慧英一迭聲勸道:「您還是個高校領導呢,怎麼能動手呢?有話不能好好說嗎!」
程慧英尖聲道:「我好好說有用嗎?好好說她就欺負我!」說著還不罷手地要衝上去拽陸晨曦的頭髮。
陸晨曦不願與她撕扯,拼力把腦袋解脫出來,眼鏡卻又掉了。她狼狽地蹲下找眼鏡,等戴上,抬頭看見圍觀的眾人,又怒又窘地站起來,心裡憋了一天的火頃刻燃燒到了頂點。她大聲道:「好,我收回!我錯了,你不是沒大事,你根本就是病得不輕!」她一把推開扶著她的人,抓過病歷,揮手龍飛鳳舞地寫下:「精神分裂,重,建議轉精神病院。」然後重重簽上「陸晨曦」三個字,把病曆本扔到程慧英身上,高聲道:「14號!」
程慧英抖著手抓著病歷,看到陸晨曦剛寫的診斷,更是失控地叫道:「你說我精神病?!我要找領導告你!」
陸晨曦惱怒已極,扔下一句:「隨便!」頭也不回地轉身進門。
楊帆和小唐的樓梯間談話後不到半天,心胸外科的張默涵就把意見極大的病人家屬帶到了楊帆的辦公室。他們投訴的焦點問題是,為什麼陸晨曦大夫沒有給他們的父親手術時用吻合器……
「這個小唐倒是行動力強。」楊帆心裡默念了一句,表面依然親切和藹地傾聽病人家屬的意見。
陸晨曦上午做手術的病人趙偉剛,他女兒委屈地控訴:「這個陸大夫上午給我父親做了手術,手術前壓根就沒提過可以用吻合器,自作主張就給縫合了。現在我父親發燒了,很不舒服。我看別的病友做完手術都挺好,這才知道,人家都用了吻合器!」
楊帆理解地點點頭,態度客觀地道:「陸大夫一直都對自己的縫合非常自信,但她的確應該向你們告知,有其他選擇的可能。」
趙偉剛的女兒立刻覺得領導說得在理,大力贊同道:「就是啊!她為什麼不說啊!這就是她的錯,我們要投訴她!」
楊帆正欲說話,手機振動來電,他接起來溫言道:「喂,莊大夫,有事嗎?……」忽然聲音一變,訝然道:「你是說病人家屬同意做手術了?」
「是的,由我主刀,手術即將開始。」莊恕的聲音平靜無波。
手術室中,患者已麻醉完畢,楚珺正在進行術前準備,張默涵和另一個中年大夫手揣在手術袍的無菌兜里,一邊瞧著楚珺備皮一邊說話,話題的焦點是莊恕。
「我聽說OwenChuang,三年前傅院長就請過他一次,來咱們院講課三個月,他連信兒都沒回,怎麼楊主任就能把他請來呢?得給他多少錢啊?」張默涵咋舌。
「小張,我就說你們這些年輕大夫政治上不成熟,干到他這種資歷的專家,算計的不是收入待遇,傅院長眼看著就要退休了,下一任最有希望的是誰,不用我說了吧……」
「你說的這些我都明白,現在咱們科里的技術骨幹,包括我,都是傅院長帶出來的,楊主任得培養自己的人,但是他憑什麼聽楊主任的呢?」張默涵這句話問出了大家的疑問。
「這我就不知道了,除非你問他自己。你覺得呢,楚大夫?」有人接過話題去逗楚珺說話。
楚珺笑笑:「你們說的我都聽不懂,不過這個病人,我知道是陸大夫給收進來的,可不知道為什麼主刀的卻是……」
楚珺看向這兩位大夫,兩人一副很懂的表情,互相點點頭。
而話題的中心人物本人在更衣室,有條不紊地換衣服。他手指修長,一顆一顆解開襯衫的紐扣,赤裸著上半身把刷手衣換上。更衣室櫥門上的小鏡子映出他深邃的雙眼,濃眉深睫。他看著鏡中的自己,臉上閃過一絲陰鬱的表情,默默地關上了櫥門,走向手術室。他的腳步安靜而迅速,手術室內的討論他多少聽到一些,依然面無表情地以標準姿勢舉著刷好的雙手走進手術室,低頭拿過手術袍抖開穿上,等護士給他系背後的帶子,然後開口說了句:「沒你們想的這麼複雜。」
眾人一愣,有些尷尬。
莊恕平靜坦然地道:「我回來,是因為個人私事。我在美國工作的醫學院,所有教授每五年可有一年學術休假,類似停薪留職,去做自己感興趣的研究。中國患者基數大,樣本量大,尤其跟美國有族裔和生活習慣差異,有機會接觸第一手資料,對於做科研是非常寶貴的。」
說到這裡,護士已經幫他整理好手術袍,他走過來,站在主刀的位置。
面對他平靜認真的解釋,剛才議論的醫生都十分尷尬,一時說不出話。莊恕環視他們一眼,態度坦率誠摯,楚珺心裡微微一動。
手術,就這樣在沉默的氣氛中開始了。
楊帆來不及細想莊恕親自主刀手術的事,因為短短時間內已經繼「吻合器投訴事件」後又被第二起醫療糾紛找上,而主角依然是陸晨曦。
他匆匆趕到護士台前問:「你們說的那個患者呢?」
護士長指著一間診室,無可奈何地道:「在那兒勸著呢。」
楊帆側頭看到旁邊一個空診室里,一個醫管科工作人員正在跟程慧英和氣地交涉。
他吸口氣走進去,翻著程慧英的病曆本開始了解情況,護士長解釋說:「她就是咳嗽帶血,咱們內科、外科大夫都看過了,都覺得不重,她堅持說給看得不好,就跟陸大夫起了衝突。」
楊帆翻到了陸晨曦寫的「精神分裂」那一頁,猛地抬起頭。
護士長趕緊說:「這個患者的情況,黃主任也很清楚,不能怪陸大夫……」
楊帆不答,把病歷合上,回頭看了眼程慧英,若有所思,然後道:「出開會通知吧,通知以下人員參加……包括傅院長和莊恕。」
陸晨曦依然在診室看病,她望著片牆上的片子,再看手裡的檢查單,邊琢磨邊對眼前的病人徐芳因的家屬說:「你媽媽現在的情況,請傅院長給她做肺移植手術,是唯一的解決方案。」她說完後,半晌沒等到病人女兒葛琳應聲,回頭發現葛琳惴惴地望著自己,不禁訝然問:「怎麼了?」
葛琳擔心地問:「大夫,您沒事兒吧?」陸晨曦不解地說:「我有什麼事兒?」「剛才我在外面看見那個病人跟您吵架,可凶了。」葛琳不安地說。
陸晨曦一笑:「什麼樣的人都有,碰上了你能怎麼辦,還能不工作了?」
見陸晨曦一副輕鬆的樣子,葛琳稍稍安心,拉回思緒道:「其實,我媽這個病也看了好幾家醫院了。大夫都說要做肺移植,可是我媽媽年紀也大了,我怕……」
「我們院傅院長是肺移植手術最權威的專家,之前效果最好的幾例都是他做的,只要能請他來做,我想把握還是很大的。」陸晨曦篤定地道。
葛琳點點頭:「嗯,那您讓我考慮考慮。」
這時來了護士敲門喊道:「陸大夫,你們科電話,叫你上樓開緊急會。」
陸晨曦抬頭:「什麼會啊?我後面還十多個病人呢。」
「你們科的說了,你必須立刻上去,其他幾位繼續門診,把你的病人分過去。」聽護士這麼說,陸晨曦大概知道了是什麼事兒,瞭然地回了句:「知道了。」
傅博文接到楊帆電話的時候,他的身份不是醫生,也不是院長,而是一名病人。心理醫生正在對他說:「您因為手術後胸痛和其他壓力,導致了抑鬱症,再加上過量服藥形成的藥癮,已經很難通過自行控制治癒了。我建議您暫停工作,進行系統治療。我知道,您是著名專家,很擔心名譽受到影響,我們會保護您的隱私。」
傅博文為難地說:「……容我考慮一下。」電話就在這時候打了進來,他看了看號碼是楊帆,猶豫片刻還是接起來,剛聽了幾句,忍不住打斷道:「你不要說了,我現在在外面,這件事等我回去跟她問清楚……什麼?開會處理她?楊帆你!我馬上回去。」他掛了電話,胸口又有點疼。
心理醫生笑了笑:「院長,注意情緒。」傅博文嘆了口氣點點頭。
開會通知一出,會議室內已經坐了二十多個醫生,還有醫生陸續往裡走。
楊帆坐在首位,兩邊坐著程慧英和趙偉剛家屬,他手邊放著趙偉剛和程慧英的病曆本和檢查。
「什麼要緊事突然就說開會?」下面有疑惑不解的大夫在悄聲議論。
「有人告了陸晨曦,這回她禍闖大了。」有人低聲說。
陸晨曦掛了電話就拿著剛才看的片子和檢查單匆匆進來,也沒看楊帆,直接往後面走,被楊帆喊住:「陸大夫,你等一下。」
陸晨曦站住,發現程慧英氣哼哼地瞪著她,這會兒二十多個醫生和兩個患者及家屬都坐著,但只有她一人,被楊帆叫住,孤零零地站著。
楊帆環視了下周圍,傅博文和莊恕還沒到,他作為會議主持,開口道:「今天突然集合開個短會,是因為有人在工作中,出現了嚴重損害醫德醫風的問題,必須引起高度重視,嚴肅處理。」
陸晨曦聽到這裡笑了出來,一邊手指著程慧英,一邊沖楊帆說道:「醫德醫風?還要嚴肅處理?處理我嗎,就為了這麼個總懷疑自己有病的學生處處長?」
程慧英一聽立馬來了精神,氣勢洶洶地道:「主任,你看見了吧,我可沒亂說,我怎麼叫懷疑自己有病了?我沒病我到醫院來幹什麼?她現在當著領導都這麼說我!」說罷她一手拿起桌上那個病曆本,乾脆站起身挨個對座位靠前的幾位年長大夫,如同申冤一般大聲控訴:「各位領導,你們看看,一個年輕大夫怎麼能這樣對待病人呢!病人吐血了她都不重視,還讓我長了腫瘤再來找她,還說我有精神病!這是什麼話?」在座各人帶著不同的神色,有的不置可否,有的無奈搖頭,還有的帶著同情的眼神看著陸晨曦。
陸晨曦苦笑著搖搖頭,靜靜地看著楊帆。楊帆起身,拉住還在顯擺的程慧英道:「程處長,您別著急,這件事我們一定會處理好的,您放心。」程慧英點點頭:「好,我相信你。」
「程處長,我們這個會可能還要開一會兒,您學校里是不是還有事兒?」楊帆溫和地問。程慧英「哦」了一聲,呆呆地點點頭。
楊帆繼而轉頭沖趙偉剛的家屬道:「您中午反映的問題,事關同一位大夫,我們一會兒一起講。但這個會還有科里其他的事情,」他看一眼程慧英,「請您二位先回去,等做完處理,我通知你們結果。」
送走了病人和病人家屬,會議室內一片安靜,楊帆整了下領帶坐好,這才看向陸晨曦,道:「陸晨曦,現在請你向大家說清楚,今天到底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一個是因為咳嗽帶血,就懷疑自己患有嚴重疾病的患者,一個是因為患者術中沒使用吻合器,家屬覺得我有私心,不就這麼簡單嗎?楊主任,你想幹什麼,直說吧。」陸晨曦語帶不忿,一絲冷笑掛在唇邊。
楊帆輕咳一聲道:「陸大夫,科里抽出緊張的時間來開會,不是來吵架,我希望就事論事,解決具體問題。」他舉起手裡的病曆本,「這個病曆本上,有侮辱病人的字句,還有你的簽名,你怎麼解釋?」
陸晨曦揚著頭:「這就是我的診斷,楊主任覺得有什麼問題嗎?」
楊帆聲音嚴厲起來:「陸晨曦,我再提醒你一次,你如果繼續毫無悔意,是要承擔後果的。」
這時門被推開,遲到的傅博文和莊恕先後進來。楊帆站起來,將主位讓給傅博文,再看著莊恕向大家示意:「給大家介紹一下,這位是加州大學醫療中心的莊恕莊教授。」
莊恕起身,向眾人點了點頭。
陸晨曦一怔,似是意外,卻又似乎應當如此,竟然是他,也果然是他。
而楊帆接下來的話卻讓現場氣氛一沉,他不緊不慢地開口道:「從今天起,莊教授加入我科,接替陸晨曦,承擔一分區主管的職務,並擔任教學主任。」
陸晨曦這時真的愣住了,目光有幾分茫然地看向莊恕,莊恕向她平靜地點點頭道:「陸大夫。」
陸晨曦只覺得一顆心慢慢地往下沉,一邊點頭一邊牽出一個說不清意味的笑容:「嗯,久仰了,莊教授。」她轉向楊帆,笑容漸漸變得嘲諷,「恭喜你啊主任,找到了臨床水平高,不捅婁子的高人,他是不是還不擋你賣藥推銷器材啊?或許他還會幫著你把無利可圖的重病人推回縣醫院,給你撐場面、堵人嘴……」
傅博文實在聽不下去了,一拍桌子站起來怒斥道:「陸晨曦!你胡說什麼?!」
陸晨曦看著傅博文,心裡的委屈猛然湧上來:「傅老師,我是在胡說嗎?」
傅博文臉色越發難看,沉聲道:「突然把我請過來參加這個會,兩個患者的病歷、檢查單我都沒有看過,事情的原委也沒有了解。如果心胸外科對陸晨曦做出職務上的調整,可以暫行,但作為院長,我保留意見。」
會議室一片安靜。
楊帆沒有看陸晨曦,目光複雜地落在傅博文身上。
「不必了傅院長,楊主任想要什麼我知道,就是這個嘛!」一片寂靜中還是陸晨曦開口了,她伸手想摘掉自己的胸牌,抓了個空,這才想起來胸牌在莊恕手中,一抬頭,莊恕已經走了過來。
他走到陸晨曦跟前,伸出手,手掌中正是陸晨曦的胸牌。他開口道:「今天一直忙,還沒機會還給你。」
陸晨曦搖搖頭:「不用給我了,直接給楊主任吧。」
莊恕一邊把胸牌別回陸晨曦胸前一邊說:「楊主任並沒有要趕你走,大可不必這樣。還有,那個孩子的玩具我已經拼好,沒有損壞。」
陸晨曦冷冷地看著他。
「陸大夫,你剛才說的,支持楊主任收回扣、推銷儀器和進口藥,為了怕欠費、怕麻煩,推走本應該手術的患者,這個人是我嗎?」莊恕的目光淡而靜,毫不迴避地對上陸晨曦冷漠的目光。
「我可不是無憑據地瞎扯。楊主任找人要把我這個礙事的擠走是一定的,不是你也會是其他人。莊大夫,我早上接診一個病人,肺膿腫合併膿胸,支氣管胸膜瘺,並發大咯血,他的病歷你可以去看,我做出的『暫時止血,情況穩定時手術』這個決定對不對?難道應該像主任一樣,怕病人欠費、怕手術不成功引起麻煩,就讓他坐幾個小時的長途車,回當地的縣醫院做手術嗎?」陸晨曦瞪著他,語氣激憤。
而莊恕的回答毫不猶豫:「病歷我已經看過了,『暫時止血,情況穩定時手術』這個臨床判斷是對的。」
陸晨曦有點兒沒想到莊恕如此坦然正面的回答,聲音倒是微微遲疑:「那麼是不是應該……」
莊恕直接打斷了她的話道:「所以,在他情況穩定時,我為他進行了根治手術。」他看看腕錶,「二十分鐘前手術結束,過程順利,目前患者情況良好。」
「你把手術做了?」陸晨曦訝然,回頭瞪著楊帆,有種被戲弄的感覺,憤然道,「楊主任,對病人做出診斷進行必要的治療,是醫生的基本權力。在心胸外科我是被剝奪了這個權力嗎?還是只有您請回來的專家才有這個特權呢?」
楊帆同樣義正詞嚴地回應:「我從來沒有雙重標準,我尊重醫生的權力,但是醫生也要尊重病人及家屬的個人意願。」
「病人及家屬的意願是要回縣醫院!您請回來的外籍專家,怎麼就能立刻進行手術了呢?」陸晨曦冷笑。
莊恕語調平靜地道:「陸大夫,我為患者進行的手術,是在他們了解了所有風險,自願簽字之後,嚴格依照程序進行的。」
「那麼我請問莊大夫,你和楊主任對病人家屬做了什麼,才讓他們簽了同意書,並且代我手術?」陸晨曦懷疑地挑眉。
莊恕問:「當時患者為什麼猶豫,不肯簽同意書,你知道嗎?」
陸晨曦理所當然地道:「他們是怕花錢做了手術還是會有意外,事實上我對這個手術很有把握,是楊主任利用患者這種心理,誤導他們,加重了他們的猶豫。」
莊恕似乎微微嘆了口氣:「楊主任怎麼對病人講的,你聽到了嗎?」
「我……我當時不在場。」陸晨曦的聲音低下去。
「那麼請不要用推測當作事實,更不應該以此對別人做道德評判。患者不願意做手術,還有一個很重要的理由,他們是怕這裡手術沒法報銷。」莊恕的聲音依然是平靜的,但陸晨曦卻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壓力。她咬著牙問道:「這個老人如果不馬上手術,在轉院期間出現了意外,就會有生命危險,這個時候命重要錢重要?」
「即使給出了最好的治療方法,但是病人用不起,也沒有意義,你說呢?」莊恕淡淡反問一句,從白大褂口袋裡拿出幾張紙,鋪開在會議桌上,清楚地說明,「兩個月前修改實施的新農合醫療保險政策明確指出,嚴重威脅生命的突發急症,就近搶救後,應根據病人實際情況,選擇水平適合的醫療機構繼續治療。換言之,這個病人在我院手術,可以報銷。」
下面的大夫紛紛開始低聲議論。
陸晨曦驚訝地拿起那份列印的新農合保險覆蓋的說明仔細看了,確實——急重症只要市區三甲醫院醫生認證,必須及時就診治療,農村病人可以不受轉診限制,保險可以覆蓋——這一項可以消除大咯血病人的顧慮。
「這是兩個月前才通過的條例,而且各地不同,想必醫管科還在研究細則,沒有安排各科學習。」莊恕看著沉默下來的陸晨曦,聲音也溫和了一些。
陸晨曦坦然承認:「是我的疏忽,如果我們提前向病人講到了這些新醫保政策,事情可能就不會這麼麻煩了。」
楊帆見陸晨曦認錯,立刻抓緊時機發言道:「大咯血的病人,莊大夫已經講得很清楚了。我們再說另一起糾紛——患食管癌的趙偉剛老先生,術後不適,現在家屬一定要請外院專家來會診,確定手術沒有問題。」
聽楊帆提起這個病例,陸晨曦倒是立刻又抬起頭——錯就是錯,對就是對,一碼歸一碼,上個病例她有疏失,但這個病例她有什麼錯?她理直氣壯地大聲道:「我並沒有違背任何常規,請外院專家會診沒問題,我只想問一句,難道每個病人術後不適,都可以質疑我們,都要請外院專家會診嗎?」
「現在病人家屬最不滿的,是其他病人用了吻合器,他們父親沒有用,而術後不適並沒有出現在其他病人身上,所以認為你的手術方式落後。」楊帆道。
「楊主任,您作為一個心胸外科醫生,認為一位七十九歲的老人,做過兩次大手術,有各種基礎病,他的術後恢復,能跟鄰床三十歲小伙子比嗎?老人術後恢復沒有別人快,這都是我手術的問題?」陸晨曦挑眉。
楊帆接著她的話道:「你既然知道這位高齡病人的情況,就應該把所有未知的可能性,都跟患者講清楚,杜絕患者的誤會。但是你卻連吻合器的選擇,都沒有提供給患者。」
陸晨曦不以為然地道:「我的手動縫合效果是怎樣的您不知道嗎?三百多例痊癒病例跟蹤半年到一年的統計結果,您不清楚?我給他們選擇的是最好又最便宜的方式,這有什麼錯?」
「錯就錯在你沒給他們選擇!致使他們認為,是你因為個人利益,偏頗地選擇手術方式,造成了現在的術後不適。」楊帆這句話讓陸晨曦不敢相信地看著他,震驚地問:「我因為個人利益不給他們用吻合器?!」
「這是病人家屬的觀點,不是我說的。」楊帆只道。
「好,病人家屬的觀點跟您的可真像啊。」陸晨曦被氣樂了,諷刺地說。
楊帆惱了:「陸晨曦,你這是什麼話?」
「你今天做的這些事不就想說一句話嗎?想讓我走是吧?不用說了,我走!」陸晨曦這句話是對楊帆說的,目光卻不自覺地看向了傅博文,她的恩師。
傅博文不安地看著她,卻欲言又止。陸晨曦心裡一灰,微微欠身道:「對不起,傅老師。」她緩緩摘下胸牌,低頭看了一眼胸牌上微笑的自己,忍著淚把胸牌輕輕放在桌子上,低聲道:「我是動手術刀的,沒有楊主任和莊大夫這樣了不起的口頭功夫,你們犯不著挖空心思找理由趕我,我自己走!」
她說完轉身就走,到這時分傅博文終於再也忍不住,一拍桌子站起來道:「陸晨曦!你給我站住!」
陸晨曦停下腳步:「傅老師您都看見了,今天的事兒我有什麼錯?好,不了解醫保政策算是一項,對病人態度不好我也認了,但是楊帆那些醫療器械,不光我現在不會用,以後我也不會用!」
「有問題有意見,可以當面說,也可以向領導匯報,一批評你就甩臉子摔胸牌,你給誰看呢?仁合醫院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嗎?」傅博文沉聲道,他指著胸牌怒道,「你給我拿起來!」
傅老師這是在留她。
陸晨曦心裡明白。但心裡是一片冰水漫過後的涼,她回頭看著胸牌頹然道:「我是在這家醫院出生的,從見習開始到現在十一年了,在座的很多老師可以說是看著我長大的。我也不想走,但是現在的仁合胸外已經不是您當主任的那個樣子了,不光我,很多同事都是越干越傷心。傅老師,就是今天不走,我想以後我也幹不了多久,您就別攔著我了。」
說罷,她不看任何人,也不理會傅博文在身後喊她,平靜地走出門去。
會議室里越發安靜得呼吸可聞,在座的年輕醫生都因為陸晨曦最後的一番話表情各異。
傅博文慢慢坐下,面無表情,默然不語。
而莊恕平靜地微低著頭,也不知他此時在想什麼。
過了片刻,楊帆的聲音自若地響起來:「當初破格提拔陸晨曦,是因為特殊情況,傅院長查出重病需要手術,幾位老主任醫師又剛退休,暫時沒有臨床與管理上都合適的人選。陸晨曦臨床水平出色,我和傅院長希望她隨著年資增長,可以提高思想認識和處事水準,可惜啊,」他嘆了口氣,「揠苗助長,陸大夫非但沒有適應管理位置,加強全局觀,反而自我膨脹,連一個普通外科大夫的職責都沒有盡到。」
聽到這裡,不少人忍不住去看傅博文,傅博文抬一抬手開口打斷楊帆,咳嗽一聲道:「關於陸晨曦的問題,還需要科室領導和院務會再討論。她在本院實習輪轉至今十一年,多次在搶救和手術中,展現出過人的才華和高超的技術,這一點是不能否認的。讓這樣一個優秀的手術大夫離開手術台,離開仁合,我們都有責任。」
會議室依然一片沉默。
陸晨曦一路走回心胸外科的大辦公室,在自己位子前站定,翻出一個紙箱,將桌上的筆記本、水杯、摺疊好的電腦桌、幾本書、醫學詞典和畢業合影等雜物,紛紛扔進去,丟到半滿。
然後環顧一圈,工作這麼多年,似乎雜物也很少,畢竟,作為心胸外科的醫生,她大多數時間都停留在手術室或者門診,真正待在辦公桌前的時間少之又少。忽然想起傅老師語重心長地勸她把論文做出來,現在,恐怕是不用了吧?
她抱起紙箱往外走去,門口站著幾個自己病區的實習醫生和護士,看樣子才從手術室出來,默默地看著她。
身上還穿著刷手服的方志偉站在最前面,輕聲叫了句:「陸老師。」
陸晨曦苦笑:「都來了啊,我知道,你們背後都很煩我,管我叫變態。現在變態滾蛋了,你們可以輕鬆了,以後沒有人吹毛求疵地罵你們了。」
「陸老師,我們是怕你,不是煩你。我們都明白,你每次罵我們都是有理由的。」方志偉低著頭說。
幾個實習醫生紛紛點頭。其中一個年輕點的聲音有點哽咽:「陸老師,我還一直盼著,等我畢業了考你的研究生呢。」
另一圓臉女孩急切地說:「陸老師,我媽都知道,我自從見習開始,張嘴閉嘴都是您,您看我的髮型,照您剪的。」
陸晨曦忍住淚走到她跟前,在女孩頭髮上胡亂揉了一把,笑了笑:「我的髮型,哪有這麼難看。」
大家都眼睛裡閃閃發光地笑了起來。
陸晨曦吸口氣打起精神沖他們說:「謝謝你們,好好干。」然後不敢再多停留,快步走出去。
空空的走廊上,陸晨曦一邊走一邊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了下來。
會議室里一片壓抑的安靜,傅博文看向了莊恕。他方才是和莊恕一個電梯上來的,在電梯裡,莊恕語氣誠懇地說,我已經接受了楊主任的建議,接替陸晨曦大夫的教學主任和一分區主管職位。他表示了意外,而莊恕說,我知道,您會有些意外,還請您支持我之後的工作。然後,他們握了手。莊恕的手,涼得有點異乎尋常,似乎與他誠懇坦然的笑容有那麼一點相牴觸的地方,有什麼微妙地在他心裡掠過。但他畢竟現在依然是這家醫院的院長,他理應在大家面前表示對莊恕這樣級別專家的歡迎,正欲開口,廣播裡響起總護士長的聲音:「緊急通知,緊急通知,醫院門口路段發生嚴重車禍,預計傷員過十。請大外科各科主任原地待命,盡一切可能配合急診工作。」
傅博文忽地坐直,立刻開始了解情況——車禍就發生在醫院出門右轉大約五百米的地方,四車連撞,嚴重之處在於其中有一輛拉裝修材料的小卡車側翻,一車的裝修材料砸在行人身上,很多傷員身上有玻璃插入。傅博文核對了血庫,立即給總護士長打電話:「我剛剛核對過血庫,庫存不足,你立刻電話血站要求加急特批。急診要做好疏導,勸症狀較輕的病人理解,另行就醫……」
楊帆也在講電話:「……四個胸部創傷一個胸腹聯合?好我知道了,我馬上安排手術室準備。」
大夫們都已經站了起來,兩個年長的大夫聽完楊帆的電話內容立即吩咐年輕大夫:「馬上去聯繫手術室護士長,要五個手術間,有胸部創傷和胸腹聯合手術。」
幾個年輕大夫聽完囑咐疾步跑了出去。
傅博文放下電話,開口道:「楊帆你通知胸外全體留守待命,至少是五台胸外手術。陸晨曦,你帶人先到急診去……」他說得順嘴,沒想起陸晨曦剛才的狀況。
楊帆聽到這話,與傅博文尷尬對視,整個會議室突然又安靜下來。
傅博文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這兩年出現大事故,可都是一分區為主,陸晨曦主持搶救的。」
此時,楊帆電話響起來,一接通,那邊急診科主任鍾西北的大嗓門就透過話筒清晰地傳過來:「楊帆,陸晨曦下來沒有?」
楊帆皺眉,沉吟道:「鍾主任,我們從美國特聘了一位胸外專家,今天剛到的,我想請他帶組過去……」
他話還沒說完,那邊鍾西北幾乎吼出來:「今天剛到的?人頭還分不清楚呢,設備都不熟悉,你推給我主持搶救嗎?你怎麼想的?!」
楊帆這邊還沒來得及接話,那邊火爆脾氣的鐘西北已經掛了電話,直接撥了傅博文的電話,幾乎是用吼的:「院長,我這兒有兩個開放胸外傷、兩個胸腹聯合開放傷,外面還有兩個埋在建材底下呢,我得立刻去現場,配合消防隊救人!」
「老鍾,你聽我說……」傅博文一句話沒說完,鍾西北又給吼了回來:「您甭跟我說什麼教授專家,你們胸外大夫這兩年挑手術、寫論文都挺在行,急診搶救只有陸晨曦還上心,這時候我只認她!什麼都別說了,把她給我發過來!」
電話掛斷了,傅博文抬頭看向楊帆,楊帆有點不知如何是好,愣了愣,一邊起身收拾桌上的文件,一邊道:「一分區的副主任都跟我去急診,傅院長在這裡,準備手術。」
傅博文攔住他沉聲道:「楊帆,你已經兩年沒有在一線配合急診搶救了。」
楊帆有點意外地問:「傅院長,您認為我沒有能力組織創傷搶救嗎?」
傅博文並不放鬆:「在急診搶救上,胸外急診操作的速度和成功率,你我都比不上陸晨曦。」
楊帆一急脫口而出:「心胸外科不是只有陸晨曦!」
「搶救面前人命關天,一切都要往後推!」傅博文神色嚴厲,而當他說到「人命關天」四字時,莊恕忽然抬眼看他,目光複雜。
楊帆氣得一把將手裡的文件拍在桌子上,傅博文依然攔著他,待要再說話,莊恕先開口道:「陸大夫應該還沒有離開醫院,可不可以在廣播中,請陸大夫先去急診,主持搶救?」
傅博文和楊帆聽到這話,同時都覺得意外地看著他。
陸晨曦抱著自己半空不滿的紙箱子,正默默擦著眼淚走在二樓到一樓的樓梯上,突然聽到總護士長的廣播,一激靈,條件反射地抓住一位護工急道:「麻煩你,把這送到心胸外科醫辦,扔牆角就行。」自己快步奔往急診科。
急診科此時一片混亂。並不算寬敞的樓道內,若干輪床,進進出出。原本在急診輸液觀察的病人被推出來。車禍的重傷員,不斷被急診醫生、護士一起推向急診室、搶救室。急診護士推著輪床,跟從樓上疾步過來的其他科室醫生飛快地交代病情,交接急診病歷記錄。
護士長和急診鍾主任的聲音交錯地響著:
「呼吸科,再催呼吸科!這個大葉肺炎高燒40℃的必須住院!」
「心內還沒床?那我把昨天后壁心梗的讓出院回家?!」
「紹聰,你先給他做緊急壓迫止血!」
……
車禍前常規候診的患者,也還沒有全部離開,一個舉著受傷的胳膊的女青年無奈地抱怨:等了一個多小時,才算等到,剛要進去縫合,又不接診了……
一個護士把一張蓋了章的條子遞給她,語速極快地解釋:「您看車禍重傷患者已經陸續送到,先看重症生命垂危患者是急診原則。這是您的繳費單,我寫了條子蓋章了,請您去退費。您這個傷已經查過只是皮外傷,給您暫時包紮了,請到兩站路外的嘉禾醫院進行縫合。謝謝您的配合!」
她說到最後幾個字的時候,已經一手抓起診台上的聽診器、血壓計,朝著一張正從門口推進來的輪床迎了過去。
搶救室中,傷患已經滿員。
一個年輕急診醫生緊張地在給一位患者接監測儀器,那患者臉已經憋得發紫,手軟軟垂在床邊,一雙眼睛半睜著,眼神渙散,沒來由地看得她心裡一陣發慌,測血氧飽和度的夾子半天沒夾上。
一個護士給患者接上吸氧裝置,看了眼儀器大聲說:「心率一百三,血壓高壓八十三低壓四十,呼吸快!」隨著她的示警,監護器發出一聲尖銳的響聲,患者突然閉上眼睛失去意識,昏迷過去。
護士的聲音也慌了:「呼吸心跳驟停了!」年輕醫生更是慌得厲害,趕緊過來想做CPR(心肺復甦術),但是沒敢下手,反倒對著護士猶豫地問:「加去甲腎上腺素……還是做CPR?」
護士眼睛瞪大:「你問我?!」就在此時,一個沉靜而帶著毋庸置疑口吻的聲音在護士身後響起:「大號針頭!」護士扭頭一看,如釋重負地出了口氣:「陸大夫!」
陸晨曦衝過來迅速戴好手套,抓過護士遞來的大號針頭,在患者胸間一划,找准位置,準確地刺入第二肋骨間,患者方才明顯暴脹的左胸迅速平復,喉嚨咕嚕一聲,憋紫的臉褪去紫色,睜開眼大口呼吸。陸晨曦接著快速剪了個三角口的膠皮指套,附在了針頭外端,沒有罵人,而是解釋道:「患者是由於一側氣胸肺萎縮,兩側氣壓不平衡,造成的縱膈擺動,這時候首先要保證兩側氣壓平衡,恢復縱膈位置,記住了?」
年輕醫生一邊擦汗一邊連連點頭:「記住了。」
這時護士長的聲音又在廣播中響起:「心胸外科陸晨曦大夫,馬上到急診室參與搶救!心胸外科陸晨曦大夫,馬上到急診室參與搶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