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後,陸晨曦在急診更衣室里,雙手各握一張胸牌——分別是「急診科主治醫生陸晨曦」「心胸外科主治醫生陸晨曦」。
她對著胸牌凝視片刻後,把胸外的胸牌丟進柜子里的手包夾層,別上急診科胸牌,看了看表,推開門,走進急診樓道。
急診一如既往地喧囂雜亂。
輪床輪子壓地的噪音、小孩的哭聲、患者的口角,甚至一個病人兩個家屬之間不同意見的爭執……充斥著整個空間。
陸晨曦深深吸了口氣,穿過急診樓道,往自己坐診的診室走。她面前幾個醫生、護士推著輪床疾步跑過,嘴裡一邊吆喝著:「讓一讓!讓一讓!進幾號搶救室?」遠處有人回答:「三號!三號剛空出來!」
陳紹聰舉著血袋,渾身是血地衝來,掠過陸晨曦的時候招呼她:「看什麼呢!股骨開放性骨折,趕快過來幫忙!」陸晨曦吸口氣應聲跟去:「來了。」
自這個病人開始,源源不斷的病人被送過來,整整三小時過去,陸晨曦就沒有能走進自己坐診的診室。終於處理完最後一個頭部受傷的,她見沒有人在旁候著了,親自扶著傷員走出去,衝著迎上來扶他的中年婦女囑咐道:「這兩天還要注意啊,如果有頭暈、嘔吐,看東西重影,趕快來急診。傷口不要沾水,三天後來換藥,六天後來拆線。」
送走這兩個人剛剛要轉身,陳紹聰和另一個家屬架著一個腿上鮮血淋漓的病人快步過來。他趕緊叫住陸晨曦:「別走別走,接著縫這個!自行車騎溝里了,左小腿劃傷。」陸晨曦立即接過來把他們送進手術室,沖外喊:「護士!先給他清創。」然後趁這間隙一把抓住要走的陳紹聰道:「從早上到現在我都縫了八個外傷,做了兩個燙傷清創,看了三個急性腸胃炎了,你不能給我找點兒有技術含量的活兒乾乾嗎?」
陳紹聰白她一眼:「你以為我們這兒天天都能開胸啊?」說完扭頭就走,撂下一句,「歡迎來到仁合急診科啊。」留下個陸晨曦被他噎得一口氣差點沒轉過來,又只得轉身衝進急診手術室。
陸晨曦在急診科忙得跳腳,心胸外科楊帆氣定神閒地歡迎了莊恕的到來。莊恕且不說過往的資歷、一貫的盛名,就憑他到的第一天就親自主刀了超高難度的手術,所有年輕醫生也沒有不心服的,尤其是楚珺,今天到得特別早。
簡短的歡迎後,莊恕立刻開始工作,帶著其他醫生到病房裡依次查房。走到3床術後患者那兒,莊恕一邊檢查一邊問:「今天感覺怎麼樣?」
「傷口還是有點疼,比昨天好多了……」
莊恕戴上聽診器,俯身聽診後問身後的醫生:「體溫、血壓、脈搏,今天胸管的引流量?」
一個匆匆忙忙從外面趕過來的醫生猶豫地開口:「體溫三十七度二,血壓高壓一百,低壓六十,引流量……二百七十毫升?」
莊恕輕輕皺眉,一邊仔細檢查患者引流液有無出血渾濁,一邊繼續問:「入院的血壓,還有病史?」
那人連忙翻病歷,一時沒翻到,張口結舌答不上來。楚珺等醫生都被他帶得有點緊張,有的低頭,有的連忙翻自己手中的病歷。
莊恕眉頭皺得更緊:「血氧飽和度呢?」
他又是翻了半天,狼狽地答:「早上測了……」轉頭沖旁邊的護士責備地道,「怎麼還沒貼上呢?」護士聞言,狠狠地剜他一眼。
莊恕這才扭頭看著他,他賠著笑道:「莊教授,我是劉長河,遲到了,遲到了……」莊恕皺緊的眉頭沒有舒展開,帶著眾人走出病房後,回身示意大家原地等待,招呼著劉長河往前走了幾步,與眾人拉開距離。莊恕平靜地看著他,語氣平緩地道:「剛才的引流量應該是二百毫升,二百七十毫升是昨天的量。患者術中有過一次房顫,應該二十四小時監測心律,你沒有記錄。患者術前高血壓,現在這個血壓偏低了,也需要引起重視。」
劉長河尷尬地低頭,手摳著病歷夾子小聲地說:「昨天手術到十點多,還沒顧上看呢……」
莊恕沒說話,眼光變得嚴厲了些,盯著他,劉長河不得不咽下了還想辯解的話。莊恕這才自顧自走向下一個病房,遠處的眾人趕緊跟過去。
劉長河伸手拽住了那個給他遞病歷的相熟的護士問:「這位爺什麼情況,怎麼什麼都知道?」
護士沒給他好臉:「昨兒大搶救到後半夜才結束,莊大夫又來看了所有病人的情況,你當都跟你似的呢!」
劉長河確實沒想到是這樣的情況,正琢磨著,見護士往前追去,自己也只得趕緊跟上去。
莊恕俯身給一位老年患者聽診、叩診心肺,老人的妻子憂心忡忡地對莊恕講著:「老頭子今年七十一了,以前身體也不好,前年做了膽囊炎手術。他昨晚還說頭疼,明天那麼大手術,能行嗎大夫?」
人群中的楚珺低頭瞄著手裡病曆本上的記錄,嘴裡默背著,抬眼靜靜地看著莊恕。
莊恕聽診完畢,剛剛起身摘下聽診器,楚珺就往前一步,聲音有些緊張地主動說:「莊主任,病人十五年前有過輕微腦血栓,十年前有胃潰瘍病史,曾經輕微出血,八年前體檢發現糖耐量異常,但一直沒有服藥控制,沒有血糖記錄。入院時隨機血糖嚴重超標,是不是應該注意啊?」
劉長河聽楚珺這麼一條條說出來,也有點發愣,而病人的妻子一下緊張起來,沖莊恕惶恐地問:「主任,我昨天跟這小姑娘聊天說的這些事,剛才都忘了跟您說了!他這頭疼,是不是以前腦血栓留下的根兒啊?還有糖耐量異常呢,要不要緊啊?」
楚珺望著莊恕道:「老先生一直在我們院看病,我寫大病歷時,調了既往病歷。」
病人的妻子更加緊張,莊恕看了楚珺一眼,沖病人的妻子道:「您不用緊張,老先生這個年紀,做開胸手術是有風險的。但就像楚醫生說的,既往病歷都有,我們經過綜合考慮後,做手術還是最好的選擇。」
老太太還是十分擔憂,忍了忍眼淚道:「是啊,為救命也只能做了。」
莊恕溫和地安慰了她幾句,示意其他醫生:「好了,我們繼續。」他說著領頭向外走去,走過楚珺的時候,微笑地向她點點頭。楚珺和她身邊的實習醫生們都有點小興奮,只劉長河沒好氣地白了他們一眼。
陸晨曦在急診操練了半天,到中午吃飯的時候已經被累殘,只能趴在桌上發揮占位的作用,陳紹聰端著兩人份的飯菜過來放下,看她一副蔫了的模樣,撲哧笑出聲說:「怎麼著鐵人,我們『門房』的活兒,其實不容易吧?」
陸晨曦看都沒看他,揉著太陽穴呻吟道:「腦袋都讓他們吵炸了,耳鳴,我到後來快集中不了精神了。」她拉過來餐盤,塞了兩口炒麵,含含糊糊地繼續說:「來了個被黃豆噎著的小孩,一堆家屬吵吵半天,不回答孩子什麼時候吃的黃豆,什麼時候開始咳嗽,跟診室掰扯孫子該姥姥帶還是奶奶帶。好嘛,我剛想這好歹沒動起手來,後面就來一對在急診室動手的夫妻。我靠,老婆那叫一個兇悍,我一邊給那男的縫大腿傷口,一邊還得警惕身後,就怕他媳婦撲過來再給他補一剪子,我還得接著縫。」
陳紹聰不以為然,一邊吃一邊道:「早跟你說過,比起急診來,門診都算清靜的,手術室那就是世外桃源。」
陸晨曦沒好氣地瞪他一眼:「世外桃源?你全麻了躺那兒試試,我該叫個剛進院的實習醫生給你備皮。」
陳紹聰倒是來了勁兒:「備皮也得你來!」
兩人正逗著,忽然聽到楚珺的聲音:「陸大夫……」
兩人抬眼,看見莊恕和楚珺端著餐盤剛好走到他們身邊,陸晨曦一邊點頭應著一邊把筷子上的面送進口:「嗯,嗯,吃飯吃飯……」
莊恕微笑說:「陸大夫,又吃麵呢。」
陸晨曦不得不再嗯了一聲,掩著嘴使勁兒嚼著面。
莊恕淡定地道:「你手術的車禍傷員,一切指標都好,明天可以轉普通病房;大咯血患者張根才,術後情況也很穩定,冰凍病理是高分化,預後最好的組織分型。我建議由我們醫院出化療方案,讓他們恢復後回縣醫院化療。陸大夫,滿意嗎?」
陸晨曦趁著他說話,連嚼帶吞咽下口裡的面,抬起頭應付著:「滿意滿意,多謝多謝啊。」
莊恕點點頭走向遠處的空位,楚珺自然是跟著他走。
陸晨曦納悶了,盯著盤子悶聲道:「他真的假的啊?」
「什麼呀?」陳紹聰不解。
「還特意來跟我說一遍,是風度還是禮貌?」陸晨曦悶悶地說。
陳紹聰點頭:「風度確實比你好。」
陸晨曦疑惑地撐著頭念叨:「這人,除了手術水平那是沒啥可說的,其他真是處處讓人捉摸不透,我們心胸外科待遇再好……」
陳紹聰趕緊插了句話:「你已經不是心胸外科的了。」
陸晨曦惱怒地瞪他一眼:「我要你提醒!」自己接著琢磨,「他們心胸外科待遇再好,也沒法跟老美比啊,跟楊帆私交好?專門回來踢走我的?——哎喲得得得,太自戀了太自戀了,我真不敢這麼找存在感。想到他是被楊帆請來的,我都有衝動去勸他,別被楊帆利用了……」
陳紹聰接過話頭,淡淡地道:「涼了。」
「啊?」陸晨曦一頭霧水。
陳紹聰一字一頓地說:「面涼了……」
陸晨曦白他一眼,低頭吃飯。
陳紹聰這邊廂倒是接著琢磨上了:「看來急診還是沒把你累著。這昨天還跟人勢不兩立呢,過了一晚上,你都開始替他操心了。」說著他瞄了一眼莊恕的方向,忽然露出諱莫如深的表情,「剛才他問你『又』吃麵,哎……你怎麼就『又』了?這『又』字兒哪兒來的?」
陸晨曦臉色微紅,乾巴巴地道:「誰說的你問誰去,問我幹嗎?」
陳紹聰意味深長地笑得兩肩發抖,好像窺到了什麼了不得的秘密。
莊恕和楚珺路過了陸晨曦和陳紹聰,坐在一張對桌上邊吃邊聊。
楚珺訥訥地道:「陸老師離開胸外,大家都不開心。誰都知道她是真心教我們,可是我剛才看見她還是有點害怕,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她離開了胸外,你還能去主動跟她打招呼,這已經表達了你的態度。」莊恕溫和地說。
楚珺笑著點點頭。
莊恕笑道:「你倒是不怕我,從上午查房結束到現在,你問了我幾十個問題,楚珺,你一直這麼用功嗎?」
楚珺略微不好意思地回答道:「其實我沒想當醫生,我從小到大一直學畫畫,本來想考美院的,但是媽媽身體不太好,家裡就希望我學醫,所以才考了醫學院。」
「哦,明白了,誤入此行。」莊恕笑了。
楚珺望著莊恕,目光里有不掩飾的崇拜:「昨天看您做那台手術,簡直太漂亮了!我就想,以後要有您一半的本事,我就滿足了。所以我……我就加倍地用功,啞鈴都買好了。」
莊恕也並未謙虛,只是誠懇地說道:「做一個好大夫的本事,可不是靠三五天的激情志氣。干我們這行,尤其沒有捷徑可走。」
楚珺一腔豪情的忽然得到這麼一句叮囑,有點茫然:「莊老師……我沒聽懂。」
莊恕往旁邊看了一下,耐心地解釋道:「你可以背下每一個數據,詳細了解病人信息,但這不是為了讓上級知道,而是要參考這些信息,最大限度地減少患者的危險。但剛才面對一個即將手術的病人,你去重複他的病史,這就加重了病人和家屬的思想負擔。如果今天的查房是考試的話,我會給你不及格。」
楚珺這才明白他到底想說什麼,瞬間又羞又窘,又想解釋地動了動嘴唇,最終卻低下頭,手裡捏著筷子,低聲道:「我知道了,我會改的,莊老師。」
陸晨曦和陳紹聰還在一人傻笑一人悶聲地吃著飯,鍾西北端著餐盤和周圍人打著招呼,向著他們的桌子走過來。
陳紹聰一見主任就想躲:「老鍾來了!這次急診年會,他想讓我做直播演示,我正推呢……」他匆忙說著,把飯盆里剩的小半個包子塞進嘴裡,起身往門口跑去。
陸晨曦追著喊他:「你小心別噎著!沒人救你!」
鍾西北走過來,笑著坐下道:「這小子,我一來他就知道什麼事兒。想讓他在急診年會做個演示,說什麼也不干。那麼好的資質,天天吊兒郎當。」
陸晨曦悶聲道:「要不是當年留胸外的名額讓劉長河給頂了,他也不至於這樣啊。」
鍾西北看著陸晨曦道:「晨曦,來急診委屈吧?」
「委屈?當然委屈,但是您放心,我在胸外怎麼幹活,在急診就怎麼幹活。」陸晨曦坦率地說。
鍾西北聽了這話半開玩笑地道:「在胸外怎麼刺兒頭,在急診也怎麼刺兒頭?」
陸晨曦卻沒有笑,認真地說:「我又不屬刺蝟,還能見誰扎誰啊?在胸外不服楊帆,那是他不配。但您在我心裡跟傅老師一樣,是全仁合最棒的大夫,跟您我可不敢。」
鍾西北哈哈樂了:「行,來急診第一天就學會拍馬屁了。」
陸晨曦看他當真了,口氣謹慎起來,嘟嘟囔囔地說:「鍾老師,我也是聽人瞎說的,說您當年也在胸外,得罪人了唄……」
鍾西北見她有點緊張,倒漸漸放鬆了表情道:「仁合醫院心胸外科的前任主任是傅博文,再前任主任是修敏齊,你覺得我得罪誰了?」
陸晨曦聽了這話也笑了:「嗨,這兩位老師的醫德醫風,比楊帆不知高到哪裡去了,不可能不可能。」
「那你還傳。」鍾西北拍拍她的頭。
兩人笑著繼續吃飯,鍾西北不經意地一抬眼,看到莊恕正看向他,兩人目光交錯,莊恕自然地把目光垂了下去,這倒讓鍾西北有些疑惑了。
陸晨曦吃完了她的炒麵,回到急診還沒喘口氣,就被急救人員抓住一起往搶救室趕。護士舉著吊瓶,大聲吆喝著「讓一下,讓一下」在前開路,後面,導醫推著輪床向搶救室疾走。陸晨曦大步跟著一旁,一邊飛快地翻看手裡的檢查單,一邊聽急救人員報告:「患者二十分鐘前突發劇烈胸痛,放射至右肩,出汗多,硝酸甘油含服不能緩解……」
輪床邊一個年輕姑娘緊張地盯著輪床上雙眼緊閉的男人,關切地叫著:「爸!爸!」
陸晨曦扭頭看了一眼,覺得這姑娘有些面熟,但來不及多問,她快步衝進急診搶救室,一邊為患者連接監護器,一邊交代:「開放靜脈通路,測血生化全套,心肌酶……請心外下來會診。」
護士飛快地拉開抽屜,將針管、針頭、敷料等物一一放入彎盤,遞給年輕的急診醫生,迅速掰斷玻璃試劑瓶嘴,吸藥。
搶救室的門開開合合,不斷有換藥劑的護士,以及心內、心外、普外三科來會診的大夫進進出出。
突然,陸晨曦快步出來,喊道:「葛樹新家屬呢?」
等在門外的女子愣了一下,迎過來道:「我是他女兒葛琳。」
「你父親發生後壁心梗,心外科主任正在檢查。你父親以前在哪裡診斷的冠心病?最近有沒有頻繁的心絞痛發作?」陸晨曦緊急地問,卻看到他女兒葛琳一臉茫然,似全無所知。陸晨曦不滿地說:「他隨身攜帶了硝酸甘油,可能有冠心病診斷,我需要調他的既往病歷。」
葛琳咬著嘴唇猶豫地說:「他的情況我不熟悉。」
陸晨曦覺得莫名其妙,脫口而出:「你不熟悉誰熟悉?你母親呢?……」這時她看著葛琳,忽然想到了什麼,「哎……你你你……你不是昨天那個你母親……要肺移植的嗎?」
葛琳點頭,落淚道:「是我,陸大夫。昨天謝謝您幫忙,讓我母親入院,她現在在心胸外科已經住下了。我父親他這些年……在監獄。」
陸晨曦怔住說不出話來。
葛琳哽咽道:「我不到兩歲的時候,我父親因為過失殺人就入獄了,三年前才刑滿釋放。他……一直沒有和我們一起生活。」
陸晨曦為難地說:「那有其他人了解你父親嗎?他人現在昏迷了,我最好知道他的病史,還有曾用藥。」
葛琳搖頭:「我真不清楚,我今天剛巧去看他……」
這時搶救室門開,心外科主任肖雋出門就叫:「葛樹新家屬!」
葛琳趕緊迎過去。
「你父親心臟的情況,需要立刻溶栓治療,但是他的肝腎功能很不樂觀,你能不能把他的既往病歷調來?」肖雋正說著,葛琳的手機響起來,她一邊道歉一邊想按掉電話,但看見號碼還是趕緊接起來,聽了幾句,臉色變了:「轉移到重症科去了?我馬上就來!我在急診呢!」她掛掉電話,一把抓住陸晨曦道:「陸大夫,我媽呼吸衰竭,已經上呼吸機了,我得趕快去看她!」
肖雋趕緊插話:「可你爸這裡的治療措施,需要你簽字啊。」
葛琳神情悽惶,淚水不斷往下掉,只覺得一顆心生生被撕裂一般,兩邊俱是生死一線,兩邊都是難以顧全。
陸晨曦看她這般情形,乾脆地說:「你別著急,你在這裡跟肖主任看你父親的狀況。我是你母親的第一接診醫生,我去和胸外的醫生談。有任何需要決定的,我給你打電話。」
葛琳的母親徐芳因已被接上了全監護,楚珺和羅晨站在一旁,羅晨在向莊恕匯報:「患者徐芳因是昨天陸大夫收的。門診病歷記錄,COPD(慢性阻塞性肺病)六年,進行性加重五個月,伴發支氣管擴張。曾在二院住院治療,住院期間BODE(肺功能評估)指數5,建議肺移植。」
在他說的過程中,莊恕用聽診器給病人聽著心肺,做著觸診,眉頭微蹙,看著監護儀器上的呼氣容積曲線,那跳動的數字,一直沒有超過30。
莊恕抬起頭,沖羅晨道:「準備上呼吸機,聯繫重症科。」他往周圍看去,問,「她家屬呢?」
結果,來的是陸晨曦。
重症監護室內,徐芳因的氣管切開,安裝了呼吸機,全身連接各種監測儀器。
莊恕與陸晨曦身罩隔離衣,凝目看著監護器上的數據和曲線。
片刻後,莊恕遺憾地說:「只能切開氣管上呼吸機了。」
陸晨曦點點頭:「我昨天把她的病歷、檢查、醫生建議都看了,做肺移植是唯一能延長生命的可能,這也是患者女兒的意思。」
「肺源稀缺,排隊的話一般需要六到八個月,但這個病人,一個月內如果等不到供肺,就沒有希望了。」莊恕嘆口氣。
陸晨曦忍不住也跟著一嘆:「這家人可真是……」
急診搶救室內,葛樹新的情況暫時穩定,肖雋拿著葛樹新心電圖的條子,對葛琳解釋著:「時間不容耽誤,螺旋支和前降支堵了百分之九十,必須在二十四小時內進行搭橋手術。先把全身檢查做了,如果沒有嚴重禁忌症,明天一早就可以手術。」
葛琳嘴唇緊抿聽著,眼裡淚光閃爍,努力忍著不讓眼淚流下來。
這時,病床上的葛樹新突然掙扎著抬起手,喉中嗬嗬有聲。
肖雋和葛琳趕緊湊過來,葛琳彎腰輕輕握住他的手,低聲道:「爸,你怎麼樣?」
肖雋摘下聽診器要給他聽心肺,葛樹新努力抬起手,艱難地伸向面罩,嘴唇嚅動。肖雋趕緊扶住他的手,將他的氧氣面罩移開一點,問:「你有什麼不舒服嗎?」
葛樹新困難地說:「我不做手術……」
肖雋勸說道:「你聽我說,你的情況,堵塞比例太大,不能做支架了,只能進行搭橋手術。」
葛樹新卻神色堅定,聲音嘶啞虛弱地說:「我不做手術,我不同意,我不簽字。」
肖雋一怔,出了搶救室和陸晨曦、鍾西北一起在看片室的會議桌上細看葛樹新的心臟彩超結果,以及各項檢查數據和病歷。
肖雋邊看邊說:「現在是患者女兒要求手術,但患者的神志清醒,堅決不同意手術,怎麼辦?我們總不能違背病人的個人意願吧?」
「肖主任,這個手術你們科這兩年做過很多例,成功率很高,現在不做又不可能好轉,這根本不是個選擇題。」陸晨曦蹙眉道。
「那他是為什麼這麼堅決地抗拒手術呢……」肖雋話音未落,陳紹聰拿著一個牛皮紙袋匆匆進來道:「主任……啊你們都在呢。葛樹新的腹平片出來了,肝右葉發現了腫瘤占位。」
陸晨曦等人一驚,連忙接過陳紹聰手裡的片子看。
陳紹聰接著道:「剛查到他在公安醫院的病歷,葛樹新五個月之前已經確診肝癌早期,但是他一直沒有接受治療。現在的檢查結果,腫瘤已經四點五厘米了,發現了鄰近淋巴結浸潤,無遠端轉移,綜合評價二期。體檢倒是沒有發現其他器官的癌細胞轉移。」
陸晨曦有些震驚,但還是不解:「這是他現在拒絕手術的原因?但是……早在五個月前就發現肝癌早期,發現時為什麼不接受治療?」
鍾西北嘆息道:「早年因為過失殺人被判死緩,幾年前刑滿釋放,又發現了癌症……接連這麼多的打擊,有幾個人還能堅持住,永遠打不倒啊。」
「可是他的家人一直在等他,希望他能活下去。現在如果單獨哪個病情,都可以嘗試治療,但是肝癌二期、腎衰,加上心梗的狀況,手術或是化療都沒辦法做……」陸晨曦糾結地說,「鍾主任……我們怎麼跟他女兒說呢?」
「幹了三十年大夫,最難的往往不是面對搶救室里的患者,而是面對患者家人,親口承認我們無能為力了。」鍾西北再嘆了口氣,「說不出口也得說啊,我去吧。辛苦了,肖主任。」
肖雋點點頭,沒再說什麼。
陸晨曦上前一步道:「還是我去吧,作為他的首診大夫,通知家屬是我的工作。」她走到搶救室門外,透過玻璃看著屋內,見葛琳正握著葛樹新的手輕聲細語。略想了想,她輕輕推開門。
見陸晨曦進來,葛琳急忙迎上去問:「陸大夫,我母親怎麼樣?」「你母親已經接上呼吸機了,暫時脫離危險,但是現在的情況很不樂觀。我們正在聯繫器官調配中心,尋找肺源。」陸晨曦坦白地說。看著葛琳含著淚水不斷說謝謝後,她輕聲道:「可是現在我來是想跟你商量一下你父親的情況。」
「嗯,您是醫生,您快幫我勸勸他吧。現在不管我說什麼,他只是搖頭,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葛琳正在發愁,連忙道。「你……跟我出來一下。」陸晨曦對病床上的葛樹新笑了笑,對葛琳低聲說。葛琳看著她凝重的神情,似乎意識到了什麼,本能地往後躲。陸晨曦輕輕抓住葛琳,安撫道:「來,你跟我出來說。」
病床上的葛樹新卻努力發出聲響,喉中冒出一陣沙啞的喘息聲,陸晨曦連忙過去,幫他移開氧氣面罩詢問他是哪裡不舒服,葛樹新虛弱地喘著氣,好半天終於說出來一句話:「大……大夫,我有一個請求……我、我想見她媽,孩子她媽……」
陸晨曦蹙眉道:「這可不行,現在您的情況非常危險,不能隨意挪動。況且您妻子現在正在昏迷,就算見到她,她也沒辦法跟您說話。」
沒等陸晨曦說完,葛樹新突然用力,想要拔掉手上的輸液管和監控設備。陸晨曦連忙按住他,葛琳也撲過來道:「爸!您這是幹什麼呀!」
葛樹新眼中含著熱淚,死死地盯著陸晨曦,語氣緩慢而堅定地說:「……我知道我的情況……我要見她。」
陸晨曦面露難色,看向葛琳,不知如何是好,而葛樹新依然堅持地喘息著說:「我……我就這一個請求……」葛琳淚流滿面,嗚咽地叫了一聲:「陸大夫……」陸晨曦扶著她,看著眼前生命垂危的病人,終於,點了點頭。叫進來護士一起用輪床,帶上氧氣設備,推著葛樹新儘量平緩地走向ICU(重症監護室)。
ICU里徐芳因靜靜地毫無知覺地躺在一堆儀器的包圍中,面容已經非常憔悴。陸晨曦將葛樹新的輪床並排靠在徐芳因的病床旁邊。
葛樹新看到徐芳因,掙扎著想坐起,被陸晨曦按住輕聲道:「你的要求我答應了,但是你也要答應我,絕對不能坐起來,好好躺著,不要激動。」
葛樹新點點頭,啞著聲音對陸晨曦說謝謝,陸晨曦示意不用,轉頭對葛琳道:「好好陪他們吧,有情況隨時呼叫。」留下一人陪護,帶著其他人默默退了出去,把空間留給這難得相聚,也確實時日無多的一家人。
偌大的ICU里除了父女三人,只有遠處一個值班護士,伴著各種儀器有節奏的嘀嘀聲,沉默著。
葛琳一手搭在父親手上哽咽道:「爸,有什麼話就說吧,媽媽能聽見……」
葛樹新憋了半天,吐出一句:「……徐老師呀,你怎麼老成這個樣子了……」
葛琳哭笑不得:「爸,您說什麼呢?」
葛樹新卻牽扯著滿臉皺紋笑了:「以前她老是管我……吃飯不能出聲……不洗腳不能上床……下班得趕緊回家……跟個老師似的,所以我就管她叫……徐老師。每次這樣叫她,她就笑。」
「我從來沒聽媽說起過呢。」葛琳擦擦眼淚,也笑。
「說這個幹什麼呀……一個男人,留給自己老婆孩子的回憶,都是痛苦和眼淚……做男人做成這樣,失敗啊。」葛樹新嘆氣。
「您別這麼說,媽從來沒怪過您,她也一直教我不要恨您,您要不是被欺負急了,也不會跟人打起來。她常說,等您出來,我們重新開始,一起過日子。」葛琳握著葛樹新的手,淚水又掉下來。
葛樹新沒回答,目光轉向了一旁雙目緊閉的徐芳因,費力地說:「你一直身體就不好……我也沒法在你身邊照顧,你一個人把孩子拉扯這麼大……琳琳這麼漂亮、懂事,你還教她不恨我……我一定是積了幾輩子的德,才娶到你這麼個活菩薩……我吃了大半輩子的牢飯……算是還了年輕衝動犯下的罪,可是欠你們母女兩個的,怕是還不清了……我知道你不怪我,但是我怎麼能不怪自己呢?」
葛琳流著淚不斷搖頭。
「我的身體情況,我自己最清楚,就算心臟治好了,也撐不過肝癌,唉……治不治意義不大了……」葛樹新看著葛琳搖搖頭,讓她不要哭,繼續對著徐芳因道,「服刑的時候,我就簽了器官捐獻同意書……老天開眼,讓我和你血型一樣,你現在既然需要移植,條件要是合適,就拿去吧……算不上還債,我只是希望,希望你能替我好好活下去,替我看著琳琳結婚,生孩子。我這個甩手掌柜……又得麻煩你,多操心幾年了……」他吃力地抬起手,在葛琳的幫助下,握住了徐芳因的手,勉強笑笑,「琳琳。」
「我在呢,爸。」葛琳連忙道。
「咱家院子裡的葡萄,該熟了吧?」葛樹新的眼神漸漸飄遠,似乎回到了久遠的過去,他們一家三口,在院子裡,葡萄架下,金色陽光透過密匝匝的葉子和紫光瑩瑩的葡萄灑落下來,「徐老師」溫柔地一邊忙碌一邊絮叨,小小的葛琳摟著他的脖子讓摘葡萄……
「葡萄熟了,又大又多,把葡萄架都壓彎了。」葛琳哽咽。
葛樹新微笑著閉上眼睛,享受著最後的溫暖,滿足地長嘆:「多好啊……」
葛琳把手搭在父母緊握的手上,努力壓抑著哭聲。
陸晨曦站在門口,也在抹著眼淚。忽然一張紙巾遞過來,陸晨曦抬頭,是莊恕。她猶豫了一下,接過去按在眼睛上擦眼淚,拿開後發現莊恕默默伸出兩根手指。陸晨曦一把打掉他的手,白他一眼:「你什麼意思啊?」
莊恕也意識到不太妥當,趕緊收回手指,解釋道:「哦,我是說,我才來兩天,你已經在我面前哭過兩次了。」
「我平時不這樣的。」陸晨曦還在擦淚。
「那就是我特別走運?」莊恕問。
陸晨曦答:「是我特別倒霉。」
莊恕靜靜地看著陸晨曦,陸晨曦被他看得不自在,帶著濃重的鼻音問:「幹嗎這麼看著我?」
「有點好奇。我以為陸晨曦陸大夫,不該是個愛哭的小姑娘。」
「說我凶、說我張牙舞爪就直接說,不用拐彎抹角。」
「我可沒說。」他看看陸晨曦,故意地道,「還是別人都這麼說?」
「你!」陸晨曦橫眉立目,然後看見他忍笑的樣子,氣憤地想自己一定正在示範「張牙舞爪」,恨恨地壓下怒火,冷哼一聲,「我是嗓門大了點,耿直了點,但是誰說耿直的人就要冷血了?」
「也對。你這麼恣意的性格,對工作認真,對理想執著,憤怒要講出來,有傷心、感動就哭出來……很好,沒毛病。」
陸晨曦愣怔地看著他,這番對她的解讀,從一個認識不久——在這不長的時間中,還一直處於對立中——的人口中說出來,著實讓她驚訝,甚至,有著說不出的屬於「知音」的驚喜。她看向病房,感慨地說:「其實我也有些好奇,一對歷經苦難和分離的夫妻,最後的時光,沒有埋怨和恨,只有愛、不舍和感恩。是因為愛,還是家庭的責任呢?」陸晨曦似是自言自語地說。
「愛情、親情,責任、愧疚,應該都有吧。不過我更想知道的是,如果這個男人不是癌症二期,只需要一個心臟手術就能康復,他還會這樣選擇嗎?」莊恕平靜地說。
陸晨曦聽了,皺眉盯著他道:「你這個人,真……灰色。」
「想說我陰暗就直說,你要知道,你最大的可愛之處就是率直。」莊恕坦然地道。
陸晨曦一愣。
「字斟句酌的說話方式,留給你的領導吧。」莊恕不甚在意地邊走邊說,「洗把臉,我們還有工作呢。」然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陸晨曦在身後看著他的背影,嘟囔著:「率直?可愛?」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
這時,ICU里的監護儀器再度刺耳地響起來。
值班護士衝出來道:「患者呼吸衰竭了!陸大夫!」
陸晨曦快速推門衝進去,跑向葛樹新的輪床,立刻進行聽診、叩診等檢查,並看向監護器:心率一百一十三次每分鐘,血氧飽和度降低至百分之七十五且繼續往下降。
「發生了心源性肺水腫……上高壓氧!」陸晨曦沉聲道。在接上高壓氧的同時,她立刻開始給葛樹新做心肺復甦,按壓。但葛樹新的血氧飽和度持續下降,心率已升至一百三十次每分鐘。
「準備機械通氣——上呼吸機!」陸晨曦果斷道。
葛琳看著葛樹新的手緩緩脫開徐芳因的手,垂下,淚如泉湧。她閉上眼睛,顫抖著聲音對陸晨曦道:「陸大夫,我爸爸要求,把他的心肺,捐給我媽媽。如果還有其他器官可用,捐給需要的患者。」
然而,葛琳不知道的是,葛樹新放棄求生機會的捐贈願望,卻並不完全符合器官捐贈原則。
心胸外科辦公室里,陸晨曦正在努力向楊帆解釋:「葛樹新是癌症患者。但這是特殊情況啊。能做的檢查我們都做了,結果顯示葛樹新的肝癌沒有擴散,附近淋巴結的穿刺抽檢,沒有發現癌細胞。」
楊帆搖搖頭:「你說的我都明白,但是癌症患者是不能做器官捐贈人的,這是原則問題。」
「可是他妻子如果不接受他的肺移植,一周都熬不過去!這是她唯一的選擇。」陸晨曦堅持地說。
「接受移植,確實是她唯一的選擇。但是萬一移植後出了問題,他們也可以告仁合,說我們是為了錢,為了做高難手術,違反常規,我們不能不考慮。」楊帆道。
陸晨曦在幻燈上展示出葛琳簽署的知情同意書和追加聲明,以此回應楊帆的問題,解釋道:「患者女兒獲知所有可能以後,強烈要求手術,這是她簽署的知情同意書。」
楊帆略不以為然,看向莊恕,微笑地問:「莊大夫的看法呢?」
陸晨曦也看向莊恕,莊恕看了一眼她,垂下眼帘淡淡地道:「這樣的移植手術,家屬又簽署了所有文件,表達強烈的願望,國內國外都沒有絕對標準,做或者不做,都有足夠的理由。」
陸晨曦聽到他這麼模稜兩可的話,有些不滿。
這會兒,傅博文走進門,大家紛紛站起來打招呼,傅博文一邊走到主位一邊說道:「都坐吧,剛跟市衛生局通過電話,上級希望我們在尊重科學、尊重患者和家屬知情權的情況下,特事特辦,不要拘泥死規定,盡最大努力挽救病人。」
楊帆微微一笑:「上級既然有明確的指示,傅院長又是這方面最權威的專家,就請您做決定吧。」
傅博文點頭道:「現在家屬的意願明確,病人的指標、我院的技術,又都能完成這次手術,我決定,馬上開始討論手術方案。」
陸晨曦立刻說道:「傅老師,這次還是請您主刀吧。這也是患者和患者女兒的願望。」
傅博文一愣,正要說話,身邊的楊帆立刻贊同道:「傅院長,有些日子沒看過您的手術了,這次可一定得錄像,作為經典教材啊。」
傅博文尷尬地笑了一下,沒有應聲,他想了想,對楊帆道:「楊帆,你組織下徐芳因的所有資料,一會兒來我辦公室找我。」
楊帆微笑點頭:「好啊。您看我,想著兩年沒見您親自主刀移植手術了,就算我不是這方向的,也特別期待!」
陸晨曦不以為然地撇了下嘴角,而莊恕,也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楊帆,眼神之中,帶著一絲探究。
傅博文沒有再說話,轉身徑直出門,走回自己的辦公室,打開電腦,想開文件夾,卻又停住,疲憊地坐在椅子上,靜靜盯著牆上的一幅警語,上面寫著兩個大字「初心」。
楊帆拿著病人的病歷、檢查資料走進辦公室,道:「傅院長,這是病人徐芳因和葛樹新的配型情況和胸片。」
傅博文沒有去拿他遞過來的資料,依然靜靜地坐著。
楊帆看他沒有反應,輕喚了一聲:「傅院長?」
傅博文低著頭道:「這些還要你親自送過來嗎?楊帆,我讓你親自準備資料然後來找我,是想……」
楊帆一笑,主動打斷他:「這麼大的手術,又是院長親自主刀,全科上下都很重視,我來送最合適。」
傅博文眼神有些晦暗,道:「……好,謝謝你。」
楊帆放下資料,轉身準備離開。
傅博文盯著眼前的資料,終於艱難地開口叫住了他:「楊帆。」
楊帆停住,轉身問:「院長,您還有事兒?」
許是燈光的原因,傅博文的臉色蒼白,看著他,猶豫而艱澀地說:「你和莊大夫比較熟,能不能考慮一下……」
楊帆卻立即打斷:「傅院長,全院,不,可能是全市的移植學界,還有衛生局的領導,都關注著您的肺移植手術。您有什麼要求需要我來張羅配合,請指示。我雖然沒能做移植方向,但是您知道,我一直非常關注這個領域的發展,肺移植的手術台是上不了了,後勤配合工作,一定做到。」
傅博文緩緩抬頭,望住楊帆,問:「你最恨我的,就是當年沒有選擇你,進入移植課題組,對嗎?」
楊帆臉上的笑容僵了僵,帶了絲冷色:「當時我是各方面成績最優秀的年輕醫生之一,更是在移植方面的興趣最大、做了最多準備的。傅老師,為什麼不是我?」
「你不合適。」
「不合適?你當時覺得最合適的袁奇、賀飛,培養了五年,成熟了,一個出國了,一個被私立醫院挖走,乾脆放棄了這個領域。你後來最欣賞的薛巒,居然脫下白大褂,下海了。」楊帆諷刺地說。
「他們不滿於辛苦付出之後的經濟回報,去選擇得到更好經濟回報的地方,無可厚非。至少,不會因為不滿,在不該牟利的地方,牟利。」傅博文聲音沉下去。
「不該牟利?」楊帆一臉冷笑,嘲諷地看著傅博文,「什麼是該,什麼是不該?誰的定義,誰的權利?不合理的『該』,你堅持了,沒有經濟效益,結果,就讓你想培養的人才,一個個不滿了、離開了。很好,傅院長,您要堅持啊!仁合心胸外科因心肺移植的輝煌而領跑全國,如今既然子弟不繼,您就再多站一班崗吧!」
傅博文聽了這番話,臉色愈發蒼白,他垂下眼皮,手指扣著桌邊微微發抖。牆上的掛鍾分針,嘀嗒地走著,辦公室內一片安靜。傅博文不說話,楊帆也就安靜地等著,足足過了十分鐘的光景,傅博文閉了閉眼,靠在椅背上,說道:「我想要陸晨曦,給我做助手。」
「哦?陸晨曦從前無意移植領域,如今,你想……」
「我沒有想什麼。手術是我主刀,做方案,晨曦只是配合。她的知識和技術足以做好這個一助。你不用多想,她之前不願意全副精力搞移植方向,是覺得心肺移植花費巨大,器官緊缺,能受益的患者相對太少,她更願意把她的主要精力投放到能幫助最多患者的領域。晨曦是個最不會變的孩子,從前如何,今後也如何。不管在哪兒,她都是個真正的大夫,楊帆,你不是。」
「您是嗎?」
傅博文垂下眼皮,並不回答。
「好的,那我去準備。」楊帆點點頭,微笑著後退,把資料放下,「那您先熟悉資料,我去把陸晨曦叫來,讓她跟您討論手術細節,我去安排手術室。」
一聲門響,楊帆離開了院長辦公室。
傅博文緩緩抬起雙手,望著那幅「初心」,口唇輕動,喃喃自語:「我要遵守誓約,矢志不渝……我要竭盡全力,採取我認為有利於病人的醫療措施,不能給病人帶來痛苦與危害。」他渾身哆嗦了一下,又雙手互握,緊抿嘴唇,沒有再出聲,卻在內心咬著牙對自己說:「一定行,你一定可以。傅博文,為了不離開這個戰場,你已經放棄了最寶貴的東西。堅持……這是這個戰場上,你在這個戰場上,最後一次戰役。退了,輸了,就是否定了一生。」
與此同時,張默涵已經帶領移植組的大夫們,開始了供體準備。他們將各種保持腦死亡患者器官存活的支持儀器,接上了葛樹新的身體。
陸晨曦對葛琳,進行著最後的解釋補充。
總護士長在給器官調配中心電話:「你好,我是仁合醫院。我們有一位簽署了器官捐獻協議的患者,剛剛判定腦死亡。死者有肝癌二期,未見遠程擴散,未見淋巴結浸潤,死者心肺器官已經有了指定受者,請中心專家判斷是否有其他可用器官。」
兩間手術室內,護士與麻醉師進行著手術前準備。
葛樹新與徐芳因先後被推進手術室。
走廊中,分列樓道兩側的醫護人員紛紛肅立鞠躬,向器官捐贈者表示致敬。
看片室內,葛樹新與徐芳因各自的X光、CT片插滿片牆,桌上攤著他們的病歷與各種檢查單。
陸晨曦、傅博文與另外兩名五十來歲的醫生,指點著片牆上的片子進行討論,最後確定方案。
傅博文道:「患者COPD六年,支氣管擴張嚴重……我想進行雙側單肺序貫式肺移植。」
「雙側前外側切口?」陸晨曦問。
傅博文點頭:「嗯,晨曦,你來給患者建立體外循環。」
陸晨曦指著片子道:「患者肺動脈放過支架。」
「所以這部分吻合的難度非常大。」傅博文道,眉心一跳,他用手按住,臉色還是一片蒼白。
陸晨曦卻一臉堅定,充滿信任地,理所當然地說:「所以在門診跟葛琳談的時候,我就跟她說,這台手術,必須您親自主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