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2024-09-01 05:14:02 作者: 今夕故年
  沈微雪站在靜心崖下,放眼望去。

  整座山峰高聳入雲,僅容一人通過的石階蜿蜒而上,見不到終點。

  說白了,靜心崖是給宗門裡犯了錯的弟子受罰思過的地方。

  所以這兒不僅沒有設傳送陣,甚至還布下了禁制,不許犯錯弟子隨意動用靈力,一旦有弟子違規,便會觸動禁制,加長受罰期。

  沈微雪倒不必遵循這規矩,然而他無靈力可用。

  靈脈俱廢,意味著這具身體不能再自主將靈氣轉化成靈力,沈微雪只能使用原身之前留存於體內的靈力。

  然而因為雲暮歸,他的靈力消耗了一大半,如今他就像個空水壺,搖一搖,晃晃蕩盪的只剩幾滴水。

  沈微雪不打算動用這僅剩不多的靈力,日後關鍵時刻他還指望著用來救命……再說了,他一時半會也不適應那些飛來飛去的術法。

  半路墜機就完蛋了。

  那只能徒步上山。

  沈微雪看著漫長的石階,沉吟片刻,果斷轉身打退堂鼓。

  剛一轉身,便見一道淡藍色人影由遠及近,飛快走來。

  及至山腳下,人影停下腳步,朝沈微雪行了個禮:「沈師叔。」

  是敘玉。

  敘玉似乎早就料到沈微雪會來,見到人後面上波瀾不驚毫不意外,他行過禮後,便道:「弟子恰好有些事要詢問雲師弟,沈師叔可要一併上去?」

  沈微雪想起顧朝亭的話,知曉多半是那天他強行帶走雲暮歸留下的手尾,他收回腳,若無其事地點了點頭。

  ……

  雲暮歸受罰思過的地方在頂峰。

  滿目枯黃中,沈微雪一眼就看見了站在湖邊的小少年。

  大概是被顧朝亭直接從太清池拎走丟過來的,小少年衣衫都沒換,仍是血跡斑斑凌亂不堪,背對他們而立。

  湖邊樹上有枯葉飄落,落到他頭上、肩上,他也不曉得拂落,緊繃著背脊一動不動,宛如雕塑,背影看起來蕭索又可憐。

  沈微雪在恍惚中突然生出一種錯覺,好像很久以前,他也曾見過少年在此站立,倔強又難過地對他說,弟子不知錯。

  他定了定神,將這些莫名其妙的畫面驅出腦海,走前一步,張口想喊「阿歸」,字到唇邊打了個轉又吞了回去,改成了一聲「徒兒」。

  雲暮歸聽見動靜,倏而回身。

  看見沈微雪的一瞬間,他眼底難以遏制地浮起一絲刻骨恨意,不過旋即他就閉了閉眼,再睜開時,恨意盡數收斂。

  隔得遠,沈微雪沒留意到這轉瞬即逝的情緒,他見雲暮歸眸色已恢復黑色,身上也沒了妖氣,整個人看起來乖巧又無害,心下一松。

  看來那天確實是因為妖性失控,雲暮歸才會神智不清,將他當仇人又啃又咬。

  那他現在算不算是成功逆轉原劇情了?

  雲暮歸修為尚在,也沒被捅一劍,應該不會黑化了吧。

  沈微雪思忖著,試探著道:「徒兒過來。」

  雲暮歸藏在袖子裡的手緊緊握了一下,力氣太大,指尖戳得掌心生疼。

  他忍住心頭不斷翻湧的複雜情緒,往前一步,旋即鎖鏈聲響,他腳步一頓,抬起右手,臉上露出痛苦的神情。

  一根銀鏈在他手腕上浮現,將他牢牢困在湖邊方寸之地。

  沈微雪一驚:「這是怎麼了?」

  旁邊敘玉道:「師尊擔憂雲師弟妖性失控,給他用了鎖妖鏈。」

  他抬手打了個法訣,一道亮芒從他指尖躍起,落在銀鏈之上。

  吧嗒一聲響,銀鏈脫落,飛回到敘玉手邊,他沒接,指尖一點,將那銀鏈推到沈微雪面前,續道:「師尊吩咐,若沈師叔來了,便將這鎖妖鏈給您。」

  沈微雪:「……」

  鎖妖鏈,好東西,他倒是想接過來防身,但是感受到雲暮歸委屈巴巴的視線,他又不太敢伸手了,心說敘玉這老實孩子,就不能先收起來私下給他麼。

  當著雲暮歸的面,他哪裡能接。

  沈微雪艱難地將視線從鎖妖鏈上收回來,挪到雲暮歸身上,義正辭嚴,心痛拒絕:「我不需要這東西。」

  他朝雲暮歸招了招手。


  敘玉見狀,也沒多勸說,抬手將那銀鏈收回衣袖中。

  雲暮歸眼裡閃過一抹詫色,似有些驚奇,他遲疑了一下,還是擺足了乖巧徒弟的模樣,小跑著過來,像是想撲沈微雪懷裡,臨到末時,他想起了什麼,猛然停住腳步,臉上浮現愧疚:「師尊……」

  他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眼底泛起了悔恨的水光:「弟子傷害了師尊,罪該萬死……」

  雲暮歸膝蓋一彎,就想撲通跪下。

  沈微雪哪裡敢讓他跪,眼疾手快拉了一把,本想扶他站穩,誰知雲暮歸一連幾日沒有休息,傷痕累累的身體早就撐到極致,起身時沒站穩,往前一個踉蹌,就撞進了沈微雪懷裡。

  沈微雪下意識抱住,只覺懷裡一暖。

  隔著薄薄的衣衫,他觸碰到小少年肋骨,瘦削得令人心疼,登時心下一軟,沒立刻推開人,等雲暮歸站穩後,才握住雲暮歸手腕,低聲問:「靈脈有沒有傷著?」

  沈微雪只是單純想確認一下這小狗崽子有沒有被太清池凍傷,雲暮歸卻誤以為對方要傷害他,被扣住手腕後渾身一僵,立時就想甩手避開,硬生生忍下。

  忍了一瞬,見沈微雪沒有別的動作,他才慢慢鬆懈下來,仍舊暗自防備著,將腦袋埋在沈微雪胸前,掩住了冰冷的眸光,嘴裡小聲囁嚅道:「弟子沒事,師尊,弟子是不是咬疼您了……」

  雲暮歸去年才被撿回凌雲宗,在此之前獨自流離數年,吃不飽穿不暖,十五歲的少年,骨瘦如柴,連十一二歲的孩子都不如,靠過來時只到沈微雪胸口。

  感受到沈微雪扣在手腕上的冰冷,他有片刻失神。

  他本以為太清池旁啃咬沈微雪是噩夢一場,直到被丟到靜心崖上獨自待了三日,才意識過來。

  他這是……重生了。

  在離開凌雲宗,徹底黑化入魔,又將撞上門來的沈微雪殺掉後……他重生了。

  重生回他十五歲這一年,將要被他的好師尊丟進太清池、又一劍穿心的這一年。

  ……可是這次沈微雪怎麼沒有動手?

  雲暮歸心頭浮起淡淡的疑惑,旋即這疑惑又被翻湧而起的恨意強行壓下。

  這恨意如潮水洶湧而來,無可壓制。

  雲暮歸的手微微顫抖,竭力忍著不要露出異常。

  說來也怪,其實前世他化妖入了魔,將傷害過他的人一一殺掉後,恨意便淡了許多。

  但唯獨對沈微雪的恨經久不消。

  這恨意是附骨之疽,纏著他日夜不能安眠,只要一閉眼,他面前便會浮現沈微雪漠然拔劍穿透他心口的身影。

  這一幕被反覆循環,他痛苦壓抑到極致。

  情緒波動劇烈,雲暮歸眸底的沉黑漸漸退去,逐漸浮起冰藍的光芒,妖的本性是嗜殺,對上敵人要毫不猶豫地撕裂咬碎。

  所以那天重生後乍然醒來,見到沈微雪,他才會遵循本能地撲過去,帶著恨不得將對方咬成碎片的狠意。

  「徒兒?」

  清潤而帶著疑惑的聲音將他從記憶里喚醒,雲暮歸回神,眸里冰藍色一瞬間消散,他低低應了聲「弟子在」,音調有些不穩。

  沈微雪聽他聲音里都是疲倦,無聲嘆口氣:「先回去休息吧,處理一下傷口。」

  他鬆了手,略略推開少年,想讓雲暮歸自己走,但還沒來得及收回手,便覺手上一暖。

  雲暮歸抬手牽住了他,仰頭看他時,眼底藏著小心翼翼。

  方才連番試探觀察,沈微雪基本能確定這小狗崽子還是乖乖時期,沒有黑化,於是放了心,對之寬容了許多。見小狗崽子眼眸澄澈明亮,他笑了笑,也就任由他牽著了:「走吧。」

  這個時候的小主角一定充滿不安,趁機會刷一把好感度好了。

  他剛轉身,敘玉平靜無瀾道:「沈師叔,雲師弟,請留步。」

  沈微雪腳步一頓,這才想起來敘玉來這的目的。

  察覺到掌心裡的手微微一僵,沈微雪眉頭輕皺,多少能猜到雲暮歸的擔憂,他握著小少年的手,安撫似的搖了搖,偏頭催促敘玉:「你長話短說,快一些。」

  敘玉視線在他們倆交握的雙手上短暫地停留一瞬,又收了回來當沒看到,快速道:「長松宗的四位弟子說親眼目睹雲師弟殺了無辜百姓,但弟子派人去查看,事實似乎與他們所言有些出入,不知……」


  「不可能。」沈微雪不等他說完,就篤定否定,雲暮歸現在還是小乖崽,挨打挨罵都一聲不吭的,忍術一流,怎麼可能去主動殺人。

  他沉吟了片刻,再次轉頭,往山下走:「此事稍後再議,你先掐個訣……」

  沈微雪後來還說了什麼,雲暮歸都沒往耳朵里聽了。

  他反覆咀嚼著方才沈微雪那篤定的「不可能」,心頭泛起異樣的情緒。

  敘玉說的這樁事,雲暮歸併不知曉結局。

  因為前世里,他還來不及經歷,就被沈微雪……雲暮歸打住回憶,垂眸看兩人相牽的手,冷漠地想。

  為什麼不可能?

  他可是半妖啊。

  前世妖性發作起來,屠了滿村人的事沒少干,殺個把人,算什麼?

  沈微雪憑什麼相信他?

  他的手倏而收緊。

  沈微雪自渡劫失敗後身子骨就變得很虛弱,又常常泡太清池,染了滿身寒意,縱然是烈日炎炎下,披著白絨大氅,也是渾身冰冷。

  雲暮歸覺得手裡像抓了一塊不會融化的冰。

  他心頭一動,隱約覺得有些怪異。

  不過這怪異稍縱即逝,旋即他便收斂了心思,開始仔細思索沈微雪所作所為的意圖。

  ……

  沈微雪那「稍後再議」,一稍,就稍到了三日後。

  這日他一覺睡夠了,才將敘玉召來,問清楚了來龍去脈。

  雲暮歸這次出去歷練,很幸運地採到了一株珍貴靈草。他滿心歡喜,剛將靈草採下,轉身便撞到了長松宗的四位弟子。

  那四位弟子也是出來歷練的,見到他手裡靈草難得,又是孤身一人,立刻起了搶奪的心思。

  雲暮歸不從,他們便仗著人多勢眾,以多欺少,追著圍攻了雲暮歸一路。

  雲暮歸勢單力薄,雙拳難敵八手,一個不慎,還被那四人知曉了半妖身份。

  這下可好了,那四位弟子更是理直氣壯,打著為修仙道除害的幌子,下手越發狠厲。

  雲暮歸無奈之下殊死拼搏,重傷了其中一位弟子,才突破重圍逃回了凌雲宗。

  至於那所謂的殺無辜百姓一事,只是他們一路追趕經過一個鎮子時,碰巧撞上的怪事。

  那時雲暮歸前頭剛路過那戶人家,後頭長松宗弟子跟上,就聽見屋裡傳來哭嚎聲——有人死了。

  幾個弟子感應到妖氣,也沒多想,直接就將黑鍋扣在雲暮歸身上了。

  敘玉道:「弟子派人查了,那死者家裡確實染著妖氣,只是那妖氣既冷且邪,與雲師弟大不相同,暫時還未查出是何妖物。」

  沈微雪姿態倦懶地倚著軟榻,半闔著眼聽著,只覺啼笑皆非。

  長松宗那幾個小弟子,年紀小小,壞心腸倒是不少。他隨口問:「阿歸傷了其中一個弟子,你那日是如何調停的?」

  敘玉停頓了一下,片刻後繼續波瀾不驚:「弟子取來三枚精品回靈丹,贈予他們當賠罪之禮,只是他們並不滿意,才會突然出手傷了雲師弟。」

  沈微雪:「……」

  他收回方才那句話,心說論壞,這幾個小弟子可是差得遠了,敘玉看起來沉穩如君子,原來才是個黑心肝。

  四個弟子分三枚精品回靈丹,必然會空下一人。

  精品回靈丹非同小可,一枚能抵一甲子修為,對那幾個小弟子來說都是莫大誘惑,誰願意做這個犧牲?

  他對顧朝亭教徒弟的本事嘆為觀止,正準備讓敘玉繼續查清那真正害了人的妖物,忽然想到了什麼,猛然坐直身來。

  他動作太快,一下子坐起來,頭有一瞬發暈,扶著軟榻邊緩了緩,才舒了口氣:「等等,這事兒你暫時別管,我帶阿歸一起去處理。」

  ——他還有些事情,需要驗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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