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事的小鎮叫佘鎮,離凌雲宗千里之遠。
若是以往,區區千里,沈微雪一個縮地訣,瞬息便能過去,然而今時不同往日。
昔日一劍驚天下的微雪仙君,如今只是個懶洋洋的、能躺就不想坐、過個傳送陣都要暈半天的病弱嬌氣貴公子。
送走敘玉,沈微雪當機立斷去了主峰,和碧鳥兒一番拉扯,成功獲得代步靈器。
那是枚半個拳頭大的胡桃核,外錶盤曲的紋路被打磨得圓潤,沈微雪翻來覆去看了會,將胡桃核對半打開。
胡桃核里裝著一輛精緻馬車,看著只比指頭大些,但該有的配件一應俱全,甚至還拴著兩匹馬,四蹄騰空做飛奔狀。
沈微雪小心取出,默念口訣,迎風一晃,小馬車就變成了大馬車,落在他身邊。
靈石雕成的靈馬和真馬並無二樣,落地後踢踏著馬蹄,嘶鳴一聲,歪頭去蹭沈微雪。
沈微雪挨個摸摸它們的腦袋,暗中稱奇,這是現實版的核舟記麼。
他鎮定地轉頭,對雲暮歸道:「上車吧。」
妖物害人一事已拖了數日,再拖下去恐生變故,沈微雪決定今天就去佘鎮瞧瞧,把那妖物找出來,還雲暮歸一個清白。
雲暮歸休息了幾日,被沈微雪用精品靈藥潤養著,身上的傷都好得差不多了,此時穿著一身乾淨清爽的白袍,板著一張小臉,在旁邊一聲不吭地站著。
聽到沈微雪吩咐,他遲疑了一下,似乎想拒絕,話到嘴邊又拐了個道:「是,師尊。」
他往前一步,站到馬車邊,沒上去,先抬了起手,掌心向上,眸光乖順地看著沈微雪。
這是要先扶沈微雪上車的意思。
沈微雪被他的小舉動可愛到,心說這是什麼貼心小乖乖。他忍不住彎了彎唇,旋即一撩衣擺,將手搭在雲暮歸手上,借力上了馬車。
他坐定後,雲暮歸很快也進來了,一本正經地坐在離沈微雪最遠的角落。
沈微雪沒注意到這細節,他撩起車簾,看了眼馬車外的四位長松宗弟子,這幾個少年看見馬車後,眼裡升起驚羨,被沈微雪盡收眼底。
他心中輕哂,想起他們曾欺負過雲暮歸,有點記仇:「馬車小,坐不下第三人,幾位想來有自己慣用的靈器,本君也不多干擾。」
他說完,也不等那幾位少年回應,便落下帘子啟動馬車。
剩下外頭四人面面相覷。
長松宗一個二流小宗門,哪裡會奢侈到給年輕弟子配備代步靈器。
他們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眼見馬車一騎絕塵,只能拉下臉,強忍羞恥,向送行的敘玉借了四匹靈馬。
核中車和靈馬都能日行千里,不同的是靈馬極其顛簸,因為速度太快,風吹來時十分凜冽,道道若刀割。
吹得那幾個弟子痛苦難言。
馬車裡的兩人就沒這煩惱了,沈微雪甚至優哉游哉地擺上茶水糕點,偏頭問雲暮歸吃不吃。
雲暮歸搖頭,雙手搭在膝上端坐:「謝謝師尊,弟子不餓。」
沈微雪應道:「好罷,你若要吃,便自己取。」
他視線在精緻糕點上流連了一會,有些遺憾。這糕點是專門給雲暮歸準備的,雲暮歸不吃,他這當人師尊的,也不好意思吃。
淡甜香味瀰漫在鼻端,沈微雪想吃吃不著,乾脆閉眸養神,眼不見為淨。
閉著閉著,困意上涌。
自靈脈廢盡後,沈微雪時常精神不濟,一天十二時辰有一大半是睡過去的,而今天因為要出門,睡眠時間被大大縮減,他早就倦了。
他原本還在琢磨著原劇情,沒過一會,頭一點,打起瞌睡來。
學生時期養出來的習慣,沈微雪的打瞌睡打得很秀氣,動作輕微,不仔細看都看不出他睡著了。
雲暮歸也是在許久後,才從沈微雪綿長的呼吸聲中意識到什麼。
他略有錯愕,抬眼望來。
見沈微雪是真的睡著後,他面容上刻意擺出來的乖巧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冷淡如霜,心情複雜難辨。
因為和前世記憶截然相反的事情發展。
也因為他始終想不明白沈微雪的意圖。
既已知他半妖的身份,為何還要對他這麼好。
是為了等一個更好的時機,將他徹底推入萬劫不復的境地麼。
恨意再次上涌,毫無預兆,突如其來。
雲暮歸閉了閉眼,每次這恨意湧上來,他都覺得自己變得不像自己,冷靜煙消雲散,心裡只剩煩躁和抗拒。
他壓了壓情緒,再睜眼時,眸底有冰藍一閃而過。
重回十五歲,正是他最弱小、誰都能欺負的時期。他需要時間獲取力量,而這期間,他不能流露出一點異常,讓沈微雪發現不妥,再次下手。
不過他記得,上一世沈微雪是在他離開凌雲宗後才變成廢人的,怎麼現在這麼早就……
這猜疑剛浮起來,沈微雪迷迷糊糊地唔了一聲,睡熟了無所防備,身子一歪,忽然朝他這邊倒下。
馬車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雲暮歸雖挑了個最角落,但當沈微雪往這倒後,他們的距離就很近了——
雲暮歸鬼使神差地伸了手。
伸手的那一瞬間他腦袋裡是空白的,直到手背觸碰到柔軟的錦緞才反應過來——座位上墊著厚厚的錦緞,就算沈微雪真的砸下來也傷不著。
他伸手做什麼?!
雲暮歸有點懊惱,他抿了抿唇,想將手抽出來。
然而沈微雪感受到他掌心的溫度,旋即眷戀地蹭了蹭,自發地換了個更舒適的姿勢,將半張臉埋在他溫暖的掌心裡,心滿意足地繼續沉睡。
冰冷的臉頰挨著手心,莫名熟悉的觸感。
雲暮歸指尖一僵,他垂眸。
白絨大氅因沈微雪的動作滑落了一半,頸間白絨也偏了偏,露出青年素白如瓷的頸脖來。
雲暮歸的視線不可避免地落在上面。
這頸脖,白皙又脆弱,仿佛一截玉瓷,輕輕一折便會粉碎。
他忽覺口乾舌燥,微微張口,舌尖舔過鋒利齒尖,想起那天他滾燙的雙唇曾碰到這人鎖骨、鋒利的牙尖曾刺破這人肌膚,濕熱的舌尖曾舔舐過這人血液。
那種靈魂都仿佛在顫抖的滋味,讓雲暮歸食髓知味難以忘懷。
沈微雪這種天生靈骨氣息純粹的人,無論是對仙修,還是對妖類魔物而言,都是極大的誘惑。
他呼吸倏地急促,匆忙轉頭,克制住想俯身咬一口的衝動。
不行,現在就暴露自己非明智之舉,他要忍,忍到足夠強大,才可以——
雲暮歸呼出一口灼熱的氣,眸光沉沉地在心裡補充完下半句。
才可以……肆無忌憚地將這人玩弄股掌之中。
……
沈微雪絲毫不知在他沉睡期間,他的小乖乖徒弟在短短一下午間轉過多少危險念頭。
他一覺醒來時,恰逢黃昏,馬車在佘鎮停下。
沈微雪剛睡醒,眼神還有些惺忪,呆呆地眨了眨眼,才漸漸恢復清醒,立刻啊了一聲,坐起身來。
哎呀,怎麼在小徒弟面前睡著了,還睡得這麼沒形象,失策失策。
他若無其事地抬眼,見雲暮歸仍端坐在角落,雙手平放膝上,和剛上車時坐姿一樣,仿佛一路就沒變過,有些好笑。
這小傢伙在演木頭人呢?
臉頰枕著錦緞的那一側有些溫熱,沈微雪只以為是壓久了的緣故,抬手用手背輕輕碰了碰,沒太在意,端起茶水抿了口,定了定神,脫下了白絨大氅。
他的體寒由內而生,穿再多也沒用,反而礙事。
兩人一前一後下馬車,長松宗那四位弟子恰好也翻身下馬。
在風中凌亂了一路,幾個少年此時都臉色青白,腳步虛浮。
沈微雪本不想為難小孩子,但他一想到雲暮歸被這幾人一路追殺回凌雲宗,那點可憐的心思就沒了。
他手腕一轉,摸出把摺扇,唰地展開,疏疏懶懶地搖了搖,姿態翩然從容:「去那戶人家瞧瞧。」
為首的長松宗弟子,也就是那天山門處踹了雲暮歸一腳的綠衫少年肖齊,聞言有些遲疑。
他們奔波一路,都很疲憊,而前方情況未明,微雪仙君靈脈俱廢,雲暮歸是個半妖,真要遇了事,還得靠他們自己,實在有些冒險。
想到這,肖齊道:「仙君,時候已晚,不如明日……」
沈微雪停下腳步,漫不經心地撇了他一眼。
肖齊的話就說不出來了。
這看似隨意的視線輕掃過來,他額頭冷汗刷的一下就冒了出來,好似被無數劍意逼身,可周圍分明什麼都沒有。
他張了張口,艱難地喊了聲「仙君」。
沈微雪收回視線,當沒聽到他方才那句話:「趕緊解決,早點回去。」
肖齊和其他三位弟子的臉色登時一起發綠——微雪仙君這意思,是打算速戰速決,然後連夜趕回凌雲宗嗎?
那他們呢???
大半夜的,難不成他們要繼續風中凌亂回去?
肖齊咬牙,他其實也知道這妖物傷人的事多半和雲暮歸無關,之所以還賴在凌雲宗不走,是因為不甘心。
小師弟被雲暮歸重傷後,為了療傷,幾乎吃光了他們身上的靈藥,這一趟歷練一無所獲不說,還白虧了這麼多靈藥,不從凌雲宗要回一點補償,他們怎麼甘心!
他死死地盯著不遠處那道翩然白影,想起宗門長老對沈微雪的連聲稱讚,說什麼「劍術卓絕,天人之姿」,心裡的不甘更是如藤蔓瘋長。
現在的微雪仙君,還有什麼天人之姿,不過一介廢人罷了,真論起前途,還比不得他!
想到這,肖齊心裡那口鬱氣總算是順些了,他抬步正要跟上,剛一動,走在微雪仙君身側的白衣少年忽地回頭,眸光幽幽地看了他一眼。
肖齊那順了一半的氣就再沒能順下去,被那冰冷視線動在了半道,險些堵得窒息。
他的腳抬了起來,遲遲沒落下,心裡浮起一絲恐懼感,直到白衣少年轉回頭、身旁師弟疑惑地催了他一聲,他才稍顯慌亂地搖搖頭,沒說話,跟著往前走,卻忍不住想。
這半妖,怎麼好像和之前看著有些不一樣了?
……
鎮子不大,一行六人很快找到死了人的那戶人家。
正值飯點,大家都回家吃飯去了,街上一個人影都見不著,雲暮歸伸手敲門時,那篤篤篤的聲音在空蕩的街道上傳出好遠。
開門的是個四五十歲的中年難人,披麻戴孝。或許是這幾日悲慟過度,哭多了,他眼窩深凹,眼底泛著青黑色。
看到幾人,他神情木訥,眸光渾濁中帶起些怔愣,問:「你們是誰?來這裡幹什麼?」
或許是這邊的說話方式,中年人語調有些古怪,字眼間總是帶著些嘶嘶嘶的吸氣聲,讓人聽得渾身不舒服。
沈微雪懶得解釋,淡定地側身一避。
雲暮歸見狀,也默不作聲跟著一避。
肖齊立刻露了出來,他莫名其妙地看著作壁上觀的師徒倆,有點氣,但又無可奈何,只能幹巴巴地說明來意。
聽到「妖物」兩個字,那中年人身子明顯一震,眼底露出恐懼,隨即他立刻連連否認:「沒有,我們這沒有妖物……」
肖齊話語一頓,狐疑地看著中年人,覺得有些古怪。
不過他沒仔細想,只記恨方才被這師徒倆相繼盯的兩眼,有心拉雲暮歸下水,手一指,禍水東引:「他也是妖物,那天曾路過你家,你看看,對他可有印象?」
沈微雪沒想到肖齊還有這一招,眸光一沉。
他正要開口,那中年人轉頭看到雲暮歸,像受了莫大的驚嚇般,連連退了幾步。
光線昏暗中,中年人一雙渾濁的眼眸發生了些奇異的變化,好似變成了豎瞳,不過這變化稍縱即逝,沈微雪也是一錯眼,隱約瞧見一點,再看時就恢復了正常。
中年人指著雲暮歸,哆哆嗦嗦地指認:「是……是他!就是他殺了我父親!」
這下連沈微雪都覺得不對勁了。
他篤定雲暮歸不可能殺人,敘玉查出來的種種跡象也表明了如此,這中年人和雲暮歸有什麼仇什麼怨,要這樣陷害人?
沈微雪心思微動,想起這幾日反覆推敲的猜測。
還是說……
他改了原劇情,沒捅雲暮歸,所以現在這個世界在推動別的劇情,想強行推動雲暮歸黑化?
沈微雪收回視線,偏頭看雲暮歸:「徒兒,你有什麼打算?」
雲暮歸一直沒有說話,就算是被胡亂陷害時,他也仍安靜垂首,站在沈微雪身邊,沒有一句辯駁。
直到此時聽沈微雪問他,他才微微抬眸,神色溫順,眸光澄澈,爾後輕聲:「殺掉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