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八樓的窗外灰濛濛的,太陽若隱若現,剛泛起一點淺薄的紅色,陸文坐在床邊套t恤衫,儘量不發出聲音。
但瞿燕庭還是醒了,眼皮在幾縷髮絲的遮蔽下繃緊,再鬆開,慢慢打開一條慵懶的縫隙。他看著穿衣服的陸文,反應了幾秒鐘,說:「這麼早……天還沒亮。」
「快了。」陸文將他的頭髮撥開,「我得先去化妝,造型老師今天要給我剪一剪。」
瞿燕庭迷糊地在枕頭上蹭了蹭,算作點頭,而後犯困地看陸文穿好衣服,等對方起身,他從被窩裡探出手抓了一把。
陸文以為他有事,轉過身問:「怎麼了?」
瞿燕庭沒怎麼,也撒不出什麼合格的嬌,頓了會兒,沒事找事地說:「昨晚太累了,你給我洗澡了嗎?」
「洗了啊。」陸文回答,彎腰隔著被子拍了一下瞿燕庭的屁股,「等你睡著還抹藥膏了,你自己感受一下。」
不提還好,一提出來瞿燕庭頓時感覺下面涼涼的,他往被窩縮回一截,不耽誤時間了,叮囑道:「記得吃早飯。」
陸文掖緊空調被,說:「我知道,再睡會兒吧,片場見。」
瞿燕庭趴在枕頭上,手摸到空掉的另一邊感受餘溫,目光尾隨著高大的背影,他不確定陸文能不能聽見,在門開之際又出了聲:「要不……」
「嗯?」陸文沒聽清,在門後停下回頭。
提早化妝是真,為避免這一層的其他人看見也是真,瞿燕庭都懂,但他更想陸文能多睡片刻,說:「你換來這個房間住怎麼樣?」
陸文有些驚訝:「你認真的?」
瞿燕庭又蹭枕頭:「大清早誰有工夫逗你。」
陸文確認道:「你不怕被別人看見?」
彼此的關係本來也不是秘密了,何必偷偷摸摸,瞿燕庭把實話說得像哄人的招數,回答:「我更怕看不見你。」
清晨的酒店走廊,陸文喜上眉梢地哼著歌,一拐彎撞上來叫他起床的孫小劍,接過早餐三明治,搭著對方的肩往外走。
孫小劍敏感地問:「你今天怎麼這麼燒包?」
「人家明明每天都燒。」陸文咬一大口狼吞虎咽,「對了,有件事跟你說。」
進了電梯,孫小劍先撫撫胸口:「跟瞿導有關麼?」
陸文道:「你好精啊,就是我倆的事兒。」
「操,你們又搞啥了?!」孫小劍才旅遊回來一天,沒準兒又得走,「都他媽節目上表白了,幹嗎?下一步直播結婚啊?!」
陸文驚喜地說:「哇,現在這麼方便了?那刷幾個遊艇就當份子錢了?」
「當你個頭!」孫小劍嚷嚷道,「幸虧你們倆是男的,不然照這個趨勢,你帶陸小文上親子節目也不遠了!」
陸文捧著三明治笑得渾身哆嗦,說:「那你以後有了孩子叫什麼,小小劍?」
孫小劍焦慮地問:「祖宗,你能讓我活到有孩子嗎?」
困意都笑沒了,走出電梯,陸文回歸原本話題,迎著升起的朝陽開始新的一天,元氣滿滿地說:「幫我搬行李,我要換到瞿老師的房間住。」
雖然不妙,但尚且在接受範圍之內,孫小劍道:「我早料到會有這麼破廉恥的一天。」
陸文又來那一套:「哎呀,都是瞿燕庭非讓我跟他住一起,我哪敢不聽話。」
今天依然在那棟公寓裡拍攝,陸文的頭髮稍微修剪,換了眉形和妝容,頹廢感減輕一些,整個人的輪廓顯得更加鋒利。
一場酣暢淋漓的情事結束,孟春台身心俱疲,像死過一次,他在凌亂的床褥間甦醒,見陳碧芝在憑窗抽一支細長的女士香菸。
卸了濃妝的臉別有韻味,陳碧芝懶懶地說:「醒啦,走的時候帶上門。」
孟春台沒見過這樣的交際花,縱情後不在男人的懷裡討鈔票禮物,反而趕人走。他默默穿好衣服,雙手插入髮絲里攥了幾下。
突然,樓下一陣急促的喇叭聲,兩輛汽車剎停,下來一幫警察直衝樓內,他們收到消息說孟春台藏身在此處。
警察一間間地搜,公寓樓內很快雞飛狗跳,粗魯的敲門聲,陳碧芝披上睡袍開門,露著半塊胸口挑逗地說:「警官這麼早啊,我入夜才上班呢。」
見是她,為首的警察沒有硬闖,只問有沒有見過孟春台這個人。
陳碧芝對著肖像畫看了看,笑道:「把我當什麼人呀,我跟你們警長,跟隆興商行的少東家,跟貿易處的總經理才熟,這種被人抓的小子我可不會留意。」
搬出了上級,警察不敢進屋搜,粗掃了一眼房間便離開了,待樓下的汽車開走,陳碧芝踱到衣櫃前打開了門。
孟春台蜷縮在一堆旗袍洋裙里,面色訕訕。
陳碧芝笑出了聲,把他拽出來,摸他的臉:「嘖嘖,長這麼俊,卻是個扶不上牆的爛賭鬼,死不死都蠻可惜的。」
孟春台沒想到會躲過一劫,說:「你剛才可以把我推出去。」
「一夜夫妻百日恩嘛。」陳碧芝返回床邊,撿起那枚懷表,柔聲撕破孟春台的表象,「你真想死的話,又何必躲,是不是?」
孟春台任由譏誚,說:「這兒已經暴露,都是遲早的事。」
陳碧芝道:「那也不一定。」
孟春台三日後才懂這句話的意思,清晨陳碧芝一身酒氣地回來,陪了某個姘頭一夜,擰開小包,掏出一張軍統特務處的紅派司。
有了這個證件做護身符,唐德音找的警察或打手,都無可奈何,即便孟春台欠了巨債也可以抵死不認。
時局動盪,法律如無物,孟春台再度光明正大走在廣州城的街頭,終於意識到,權力是活下去的唯一條件。
而獲取權力的捷徑……孟春台利用皮囊和身體與陳碧芝勾搭成奸,以結交更廣的人脈,一步步走向上流社會。
他身無所長,唯獨從小耳濡目染,對古玩文物一摸一看便知真假,靠著這份紈絝無用的本事,他漸漸混得風生水起。
孟春台搖身一變,從落難的爛賭廢物成了最炙手可熱的孟公子,達官貴人,僑商巨賈,都巴巴地捧著他。
那件傳聞中的綠寶兒也越傳越神,孟春台知道,唐德音依舊虎視眈眈。
輾轉過去了一年,孟春台享受著紙醉金迷的生活,他出了名的奢侈挑剔,把在北平的老德行展現得淋漓盡致。
大起大落兩遭,仿佛一點都沒變,也沒什麼長進,可亂世能活命都是奢望,孟春台放縱地想,如此便可以了,明天就死也沒有多大遺憾。
汽車在午後的街上轉彎,孟春台西裝革履,要去參加一場法國人舉辦的舞會,陳碧芝作為女伴陪他一起。
他們的關係仍維持著,一個紈絝,一個交際花,認真講叫作「姘頭」,但恐怕無人相信,這層關係之下有一絲難以定義的慰藉。
孟春台對著窗外,前方是一座教堂,每周有女學生來做禱告,一水的藍裙隨風擺動,令他想起初到廣州的那個夏天。
途徑教堂的大門,孟春台晃見一個女人走出。
他視線膠著,竭力辨認著那一抹熟悉的身形,然後用力砸了下車門,吩咐司機:「停車,快停車!」
輪胎摩擦地面,陶素宜受驚站定,將懷中的嬰孩抱緊了些,齊肩短髮掖在耳後,抬起頭,見孟春台怔愣地朝她走近。
秋風拂過,兩個人相隔半米距離,無言地看著彼此。
良久,孟春台的目光落在陶素宜的懷抱,他吞咽了一口微風,說:「這是你的孩子?」
陶素宜抱得更緊些,輕聲承認:「是。」
孟春台邁出一步,問:「你嫁給了什麼人?怎麼全無消息?」
陶素宜撇開了臉,望見車窗里陳碧芝的面孔,她偶爾會聽說孟春台的消息,所以不很驚訝,反問道:「你和交際花在一起?」
孟春台沉默,邁近在陶素宜的面前,低下頭,看襁褓中安睡的孩子,也就五六個月大,是個男孩兒。
明明沒有抽菸,嗓子卻嘶啞了,他說:「孩子叫什麼名兒?」
陶素宜回答:「還沒起名字。」
「那怎麼成。」孟春台道,「起碼要有個名字。」
陶素宜仍是安靜靈巧的模樣,說:「表哥的名字是春鎖瓊台,一生繁華,卻幾經波折,可見名字也不那麼打緊。」
唐宅的汽車到了,陶素宜抱著孩子坐進車廂,未道再見,也沒有再看孟春台一眼。
汽車駛遠消失在街尾,孟春台佇立著,荒唐地以為發生了一場幻覺,直到司機提醒,才如夢方醒地回了神。
返回車上,孟春台撐著太陽穴發怔,許久沒有說話。
陳碧芝饒有興趣地問:「那個女人是誰?」
孟春台說:「表妹。」
陳碧芝嗤道:「睡過覺了吧?」
孟春台不語,陳碧芝胸有成竹地說:「我還不了解你們男人嘛。」
汽車拐彎,孟春台的身體微微偏斜,瞥見陳碧芝手上的銀戒,不值錢的老戒指,都磨花了,和金貴的絲綢旗袍不太搭。
某一次親熱過後,陳碧芝靠著床頭翻一隻小木匣,裡面有幾封信和一張泛黃的舊照。照片上陳碧芝是少女年紀,也穿陰丹士林,梳著兩條麻花辮子,身旁是一個穿學生服的少年。
孟春台看了一眼,覺得少年的眉眼和他幾分相似。
陳碧芝從信封倒出一隻銀戒,一邊擦拭一邊說:「好寒酸,我家鄉的女人才戴這種不值錢的,我要戴上它,一定被舞廳的八婆們背地裡笑。」
擦亮,她卻戴起來,還臭美地來回欣賞,孟春台當時朝照片上的少年努努嘴,問:「他送你的?」
陳碧芝說:「是啊,還說等他發達,以後送我紅寶石的。」
孟春台道:「那他發達了嗎?」
陳碧芝點點頭:「當軍官了,比你這個闊少出息些。」
車窗掠過一片樹影,孟春台側目盯著那枚寒酸的戒指,他那次沒有繼續問,此時有些好奇,遲滯地說:「那你男人呢?」
陳碧芝一怔,攥住了手,輕飄飄地回答:「早就戰死了呀,反正消失不見了。」
孟春台道:「想他麼?」
陳碧芝哼笑:「不妨想想我明日穿哪雙鞋子。」
孟春台思忖,在陶素宜的心裡,他是不是也等同於死了,或者消失了,而往後的日子,也無心無意去想起他。
忽然,那個襁褓中的嬰孩浮於腦海,天真脆弱,甚至沒有名字,孟春台自言自語道:「叫』斯年』怎麼樣?」
陳碧芝問:「什麼?」
孟春台仰頭向著秋光,說:「斯人已逝,流水窮年。」
權當是一場夢吧。